舉手投足,一問一答間,透露著濃濃的“交流學”基本功:文雅、謙和、真誠。
吳建民,1939年生于重慶,1959年北京外國語學院法文系畢業(yè),旋即進入外交界。
退休后的吳建民,寫文章、會友、接受采訪、參加國際會議、帶博士生、繼續(xù)從事干了一輩子的國際形勢研究,稱自己“總是忙忙道道的”。
2013年槐花飄香的五月,吳建民受邀在青島暢談《藍色坐標下的中國與世界》,并接受《商周刊》記者獨家專訪。
重構(gòu)中華“文化力”
商周刊:你在多種場合談到“開放是文化發(fā)展的根本?!敝蒙硎澜绱笞兏锏闹袊?,應(yīng)該如何順應(yīng)潮流,韜光養(yǎng)晦,在持續(xù)發(fā)展的過程中,繼續(xù)構(gòu)建和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
吳建民:“軟實力”不是中國人提出來的,最早是一個美國人、哈佛大學教授、我的朋友提出來的。但是你仔細想—想,美國人講的軟實力,跟中國人講的其實不是_回事。美國人講的“軟實力”是要“改變?nèi)思摇?,跟我們講的非常不一樣。
舉個典型的例子,小布什當總統(tǒng)的時候曾經(jīng)提出一條“促進大中東民主計劃”,就是要把中東地區(qū)改造成美國式的民主。我當時就說,“搞不下去的,肯定會失??!中東地區(qū),怎么能改造成與美國一樣的模式?”美國這種改造^家的思想很強烈。
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一貫主張“和而不同”,“改造人家”不是中國文化固有的東西。今天的中國在走向世界的途中,相比“軟實力”,我更喜歡用“文化力”這個詞。所謂“文化力”,就是我們在跟世界接觸、交往的過程中講道理,以此顯示中華文化的威力。
30余年改革開放大發(fā)展,世界對中國的認識有了很大的變化。國家大政方針正確,但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背后,其實有一種力量在支撐。這力量是什么?需要我們總結(jié)。中國應(yīng)該學會講故事,把這個發(fā)展背后的故事講出來給世界聽。
實事求是地講,世界對中國的擔心、憂慮、恐懼的程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點中國必須要清醒。為什么?因為中國起來的速度太快了,其他國家會拿歷史上大國崛起的先例來跟我們比較。而歷史上的大國崛起,大多干的是損人利己的事,你中國憑什么會例外?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在走向世界的時候,應(yīng)該更多展示中國“和而不同”的智慧??追蜃幽菚r就認識到世界的多樣性,世界的多樣性是很難消滅的,所以提出要接受它,而西方世界是要改造人家,要變成完全一樣的模式,這是完全不同的思路。
商周刊:從陸路走向海洋,中西文化的碰撞在21世紀尤為精彩。應(yīng)該如何看待合作與競爭?
吳建民:21世紀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世紀,也是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世紀,文化走向世界的時候,會給人類帶來很多啟示。
怎么走向世界?應(yīng)懷著一種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人家的好東西我愿意學習,我的好東西愿意向^家介紹。人家開始可能不大理解,不要緊,慢慢就有體量,對中國的感情就會不一樣。
我覺得中國人走向世界,有一條特別重要,就是要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人類的共同利益才是道義的制高點。我們走向世界的時候,要考慮民族的利益,也要考慮對方的利益,去了要真正給人家?guī)砗锰?,而不是?zāi)難。—個中國人干了什么,敗壞的是所有中國人的名聲,要其他中國人花好多倍努力才能挽回?!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有這樣的合作才能持久。
大國要體現(xiàn)大國風范
商周刊:中國的飛速發(fā)展一直受到西方國家的質(zhì)疑和阻礙,近些年貿(mào)易紛爭摩擦不斷就是表現(xiàn)。中國人應(yīng)該如何看待這些壓力,如何爭取世界更多的理解?
吳建民:隨著中國的崛起,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是非常嚴峻的。中國人要實事求是地去看待這些挑戰(zhàn),任何時候也不能夸大!現(xiàn)在有些聲音說,“三條島鏈把中國封死了”,但仔細想—想,“三條島鏈”是今天才有的嗎?中華人民共和國一成立就有了。有人寫文章說“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反正不認同,那是國歌里唱的,那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中國。今天中國的情況比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好了還是差了?“三條島鏈”過去就有,今天比過去是好了還是差了?當然是好了!我贊同毛澤東的一句話,“在區(qū)別的基礎(chǔ)上看待不同”。
我在美國住了十年,跟很多美國人打交道。讓人家愿意跟你打交道,這是中國的本事。把愿意跟中國發(fā)展關(guān)系的爭取過來,孤立那些想要遏制中國的,這才是本事。今天中國面臨的安全形勢是好的,但是我們不能低估面臨的挑戰(zhàn)。
商周刊:為什么西方人眼中的中國突然就很強大,如何消除不安?
吳建民:中國從世界的邊緣突然就到了中心,當世界性的經(jīng)濟危機到來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危機對中國的影響不是很大,或者沒有對他們本國的影響大,這說明中國還在成長,還有潛力,所以才產(chǎn)生了深深的不安。
交流是一門學問,更是生產(chǎn)力。而事實上很多中國人,包括官員,“交流學”這門功課不合格。
人的思想慣性很大,很多時候是落后于現(xiàn)實發(fā)展實際的。中國人頭腦中還存在根深蒂固的封建觀和革命的慣性,總要找個靶子把人家放到對立面上去。當事實出現(xiàn)分歧,天天吵有用嗎?對外交往,國家戰(zhàn)略是什么要研究清楚,對大形勢要有徹底的認識,搞清楚要什么很重要。
有些觀點聽起來很愛國,但是會把中國推到下不來的地步。比如前一陣因為跟日本的領(lǐng)土爭端而燒砸日系車,這些不理智的行為,給了世界一種混亂的信號。什么事做得太痛快以后兢要痛苦了。中國的發(fā)展已經(jīng)使她變成世界公認的大國,但是地位變了思路沒變就會有問題。我們要提升的是化解矛盾的能力,而不要再繼續(xù)“斗”的革命思維。要誠信,要平和,要和平崛起。
商周刊:如何判斷當今世界格局?
吳建民:經(jīng)驗告訴我們,聯(lián)盟不可靠,“同志加兄弟”也不可靠,唯有發(fā)展共同利益才是最安全的。
今天的世界有三個中心。第一個是歐美的金融中心,2008年經(jīng)歷的金融危機,大概今后5-10年都未必走得出去。第二個中心是全球動蕩、沖突、局部戰(zhàn)爭的中心,是中東和北非。這個中心的狀況,我跟很多國際人士交流過,大家都不樂觀,可能還要持續(xù)15-20年。第三個中心,全球經(jīng)濟增長的中心在東亞。
亞洲的經(jīng)濟增長作為全球經(jīng)濟增長的中心,全世界都需要它。我的看法是,全世界的大國政府,沒有一個政策是要把亞洲搞亂,搞亂亞洲對任何國家都沒有好處,因為這個地方最有活力,經(jīng)濟增長最快,對全世界有利,全世界都需要它。
大國要有大國風范,要有誠信。對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要實事求是地看,不去夸大,也不去縮小,要全局在胸。
周恩來的貢獻太大了
商周刊:你心目中的外交家是誰?有沒有人對你這一生的外交生涯產(chǎn)生影響?
吳建民:1965年后的6年中,我在外交部翻譯室工作,跟周恩來總理接觸很多,親眼見證了周恩來總理的很多做法。年輕時無心記住,但當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才領(lǐng)悟到總理的思維、辦法真是了不起,對我后來搞外交有很大幫助。
周恩來總理不愧是中國當代外交之父,他對中國的貢獻太大了。世界上去過非洲的領(lǐng)導(dǎo)人不計其數(shù),總理一生只去過兩次非洲,但直到今天,幾十年后人家還在念叨他的好。
為什么能夠做到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給總理做翻譯時間最長的一次是6個小時,從晚上11點一直到凌晨5點。對方什么人?剛果(布)總理。當時剛果(布)政治上剛剛獨立,但經(jīng)濟上依然受法國控制,一肚子委屈。
那是1970年,中國人在搞“文化大革命”。總理白天沒有時間,只能晚上11點見他。—個大國總理,一個小國總理,小國總理有一肚子話要跟總理說。工作一天下來總理雖然很累了,但還是像個兄長一樣,耐心聽人家講。他不像有些人不聽別人講話,把中國經(jīng)驗介紹一下就完事了,而是苦口婆心。李先念在旁邊不時提醒總理,“總理,兩點了差不多了”,總理不理他,“總理,三點了”,總理還是不理他。一口氣講了6個小時。
談完之后,總理不僅把他送出會談房間,又一直送到人民大會堂北門的門口。那是九月初,已經(jīng)有一些秋意了。門一開一股涼風吹進來,我這個印象很深刻。
1998年我去法國當大使的時候,剛果(布)駐法國大使也就是當年的外交部長,還向我提起這件事,說當時總理的講語對他們很有幫助。
總理為什么能贏得那么多朋友,首先是尊重人家,人和人之間需要尊重。
商周刊:外交上有利益博弈,也有紛繁錯雜的權(quán)衡、妥協(xié),外交上的“大謀”指的是什么?
吳建民:“大謀”的前提是要有一個大戰(zhàn)略。所謂戰(zhàn)略是要從當時的世界形勢出發(fā),分析各自利益。
“文革”期間的1967年,中國在與柬埔寨的一次外交交往中出現(xiàn)偏差,無奈最后由周總理出面會見該國駐華大使。
那也是9月份。深夜我去做翻譯。
當時援助越南抗美救國戰(zhàn)爭如火如荼。我們對越南的很多支持通過柬埔寨過去,中柬關(guān)系對抗擊侵略太重要了,要是中柬關(guān)系壞了對大局不利。中柬關(guān)系不能壞,這就是總理的大戰(zhàn)略。
總理見到大使對他講,“親王在金邊講的很多情緒性的話我是不贊成的,但是我今天不跟他辯論,中柬世代友好的政策是毛主席制定的,我們是不會改變的?!焙髞恚砥艺笫拱岩娒娴那闆r一五一十向國內(nèi)做了報告。他還匯報了一個細節(jié),會見結(jié)束也是半夜一兩點鐘,那天總理不僅送他出門,還把大使送到汽車門口。送的路上我記得總理跟大使講了這樣一句話,“我看,你也許不會走”,大使回答:“但愿如此”。
西哈努克親王聽了這些匯報很感動,他對總理其實是很敬重的,隨后他又在金邊召開大會,告訴國民“總理見了我們大使,他講話我相信,我原來要撤館的決定不撤了?!?/p>
總理有句話,你要取得對方的尊重,首先要尊重對方。外交家對人的尊重,就是對對方國家的尊重。
商周刊:領(lǐng)導(dǎo)人的個人魅力和領(lǐng)導(dǎo)人之間的私交對兩國關(guān)系具有一定影響,但當兩國矛盾產(chǎn)生的時候,也不是私交能夠左右的,這樣的時候該如何處理?
吳建民:出現(xiàn)矛盾就要看怎樣駕馭形勢。要將矛盾放在全局中權(quán)衡,妥善處理分歧,能夠解決最好,解決不了掛起來也好,總歸要妥善解決。領(lǐng)導(dǎo)人不能感情用事,領(lǐng)導(dǎo)人居于領(lǐng)導(dǎo)地位要駕馭全局,感情用事要出毛病的。當然領(lǐng)導(dǎo)人私交好,對國家關(guān)系很有好處,首先表現(xiàn)在不出現(xiàn)誤解,溝通容易,雙方的猜疑會比較少。
追求事業(yè)總要有點激情
商周刊:你怎么評價自己的外交生涯?
吳建民:周恩來總理對中國外交部的影響太深了,我學到了很多。很多事情后來自己獨當一面了,才深切領(lǐng)悟總理的辦法有多好。
跟人家打交道要平等待人,尊重對方。任何事何必讓人家那么緊張呢!慢慢地人就能交往。對方有對方的利益,我們有我們的利益,但是我們能從雙方的利益找到匯合點,這就是雙方合作的基礎(chǔ),在利益匯合的地方發(fā)展合作,對方就容易接受。周總理非常講究求同存異,在具體執(zhí)行當中非常清醒。
商周刊:如果可以有第二個選項,除了外交家,你還想做什么?
吳建民:做了一輩子外交工作,還是很有意思的。如果可以再選,我選做新聞。做新聞總是與最新發(fā)生的事情接觸,跟外交一樣,天天總有新變化,天天總有新東西。
我喜歡新事物,追求變化的東西。跟人打交道要沉穩(wěn),但是思想要跟上時代的步伐。社會在不斷進步,研究新東西很有意思。
追求事業(yè)要有點激情,要研究問題。我掌握的情況夠不夠?跟人家講事情,準確、具體、有理有據(jù),比大而化之有說服力,人家覺得你說話可信,亂說就沒有意思了。一下子激動起來什么話都說,回來后又不認賬,這是完全不行的。
浮躁不成事
商周刊:當前這個社會,人們或主動或被動地被欲望裹挾前行。平靜、幸福,成為挺難企及的理想。你怎么看?
吳建民:這個社會浮躁了,人的心態(tài)是不穩(wěn)定的。一個人總要有點追求,但追求不等于欲望,追求是要把手邊事做好。這個社會總是在進步,但是這個社會有各種各樣的觀點。怎么樣看待世界,大家看法不一樣,我認為看錯了要出大毛病。我也不是強加于人,只是讓大家考慮考慮看,然后通過實踐來觀察。
我認為中國處在一個很關(guān)鍵的時刻,所以作為一個搞了一輩子外交的人,講一講看法,供大家參考,我想盡我的力量來推動這個社會進步。
商周刊:你是怎樣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的?
吳建民:我自己的心態(tài)倒是很平和。因為一輩子搞外交,很懂浮躁做不成事,花里胡哨也不喜歡。人家花里胡哨我一眼能夠看出來,因為見得太多了。唱那些極左的高調(diào),好像很愛國,這些事情給國家造成的危害,我見得也不少。對這些我的心里很有數(shù),知道這些不僅成不了事,而且還會誤事、誤國。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干嘛?不就為做點事!能做的時候、社會需要你的時候多做一點,不能做的時候回頭一看,不做了,無悔無恨,這一輩子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