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走出非洲開始,擇善而居就是人類的進化本能。現在每一個進城打工者,路途不如我們的祖先艱辛,他們承受的無奈與屈辱,卻比我們的祖先要多得多。
農民是被塑造出來的。過年時陪父母看電視,發現熱播的“現代家庭倫理劇”,一個重要的話題,就是農村出身的年輕人和城市出身的年輕人結婚,農村里的父母來城里探親,期間發生的所謂“讓人啼笑皆非的一連串笑料”。農民在電視里不講衛生、強迫女婿買房子、強迫媳婦生孩子,他們是“笑料”的來源,說白了'就是愚昧、蠻不講理的代名詞。
近幾年,似乎也少提“知識改變命運”了,改變了之后,又能怎樣呢?仍然是被嘲諷的“鳳凰男”和“鳳凰女”。
不知道是不是從知青文學開始,農民和農村,作為“文明”的對照被書寫。在農村生活的經歷,成為知識青年珍貴的共同記憶,成為苦難的勛章。
近些年,另一種趨勢,是學術界的人士對農村生活懷有理想和浪漫的幻想,因為反感都市的物質和功利,于是把農村描述成溫情脈脈的倫理社會,如同一首田園詩。
媒體把進城市的農村人類型化,學者把鄉村社會理想化,這兩種趨勢結合,給人似乎留下一個印象:農村人如果留在農村,固守在土地上,就會是仁義禮智信的淳樸人;到了城市,則會變成給別人添亂的麻煩——那些“現代家庭倫理劇”的結尾,也常常是農村父母以離開城市,拎著大包小包回農村,塵歸塵、土歸土,作為一種諒解,“皆大歡喜”的妥協。
人對自身矛盾往往是惘然無知的,一方面對“階級固化”痛心疾首,另一方面,則希望農民能世世代代固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井水不犯河水。
看梁鴻老師的《出梁莊記》,最震撼的一點,就是農民,尤其是年輕的一代企圖逃離土地的欲望,他們在城市吃了很多苦,飽受漠視、誤解和屈辱,可仍然不愿回到農村。
背井離鄉的人往往背水一戰。加拿大作家道格·桑德斯的《落腳城市》里寫道,2008年經濟危機,2009年初,幾千萬打工者返回鄉村;半年之后,經濟復蘇,當初返鄉的移民95%又再回到城里。循環往復的奔波,犧牲的是一整代人的平靜和安穩。
金錢本身,當然不足以構成遷徙的全部動力;更重要的,是改變身份的欲望。農村人到城市里謀生,與挺著大肚子瞞過簽證官,一定要把孩子生在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是為了孩子和自己有不一樣的人生,享受比自己更多的權利、更好的機會、更大的公平、更可靠的安全感。
仍然是《落腳城市》這本書中寫道:19世紀初,每三個人中就有一人能夠擺脫自己出生的階級;19世紀末,已經是每兩個人中有一人能夠擺脫自己出生的階級。1851-1901年的英格蘭和威爾士,人口中半數人的兒子所在的階級都與父親不同,而且向上流動的,比向下流動的高出40%,憑借的是大規模的農村人口向城市遷徙。
這是以一種充滿希望的方式創造歷史,而如果遭遇另一種情況:農民離開土地,到了城市,卻發現以一種貧窮轉型到另一種的貧窮,而且這種貧窮是毫無出路和指望的,那么,他們會采取另一種方式改變歷史:暴力。
眾所周知,法國大革命是由聚集在巴黎周圍的鄉下移民最早發起的;更近一點,1979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讓全世界驚訝,因為它沒有那些引起革命的慣常因素。它最初的起源和宗教無關,而是大規模地農民移民城市,嚴苛的生活條件,卻讓他們意識到通往都市生活的路徑只是個謊言,于是上街抗議。“生活”總歸是人面對的最原始的東西,宗教也好、外國勢力也好、意識形態也好,都是后話了。
沒有人比暴力的發起者更懂得暴力的成本,仍要去做,那就是迫不得已,選擇承擔玉石俱焚的后果。黑人民權領袖馬爾克姆·X曾說:“非暴力是在火藥桶上放上一塊掩人耳目的毛毯,現在我們要把它掀開。”如今,人們提到黑人民權運動,只記得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的浪漫宣言。
電影里的歷史是這樣:一篇感人的演講,眾人淚流滿面,起立鼓掌,音樂起,字幕“很多很多年”以后,一切罪惡皆消除,一切錯誤皆被修正。真正的歷史進步,靠的不是未泯的良心,而是以暴制暴的籌碼。這與鼓吹暴力無關,這是殘酷的真相。
從走出非洲開始,擇善而居就是人類的進化本能。現在每一個進城打工者,路途不如我們的祖先艱辛,他們承受的無奈與屈辱,卻比我們的祖先要多得多。
我們覺得走上戛納紅毯的王寶強,是勵志的,是“實現中國夢”;另一方面,卻禁止打工者分享自己的權利和機會,要求他們做出犧牲。這種矛盾,這種拋棄,實在是過于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