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與幻境之間穿行

1995年，阪神地震的余震之中，蓮花公司的社長立花，帶著攝影師虎吉，去拜訪三十年前退隱的女明星藤原千代子，打算以她的生平拍攝一部紀錄片。他們來到藤原千代子在山上的居所，在一窗幽綠里，在斷斷續續的余震中，聽藤原千代子講述生平故事，最后，也目睹了心力衰竭的千代子的去世。

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片《千年女優》的故事，簡單描繪出來，不過如此。但《千年女優》之所以成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在于今敏講故事的手法。

故事開始，十四歲的藤原千代子被電影人看中，他們去她家拜訪她的母親，希望她能允許千代子成為演員，遭到了她母親的拒絕。接下來的部分，就變得亦真亦幻，沖出家門的千代子，遇到了一個被警察追捕的畫家，將他藏匿在自家的倉庫里，畫家將一把畫柜的鑰匙交給她，并告訴她，那是將來相見的憑由，隨后，她和畫家別離。但立花和虎吉隨即出現，立花的那句話—“在電影院里看這一幕我已經哭了52回了”，分明告訴我們，這是千代子所出演的電影中的一幕。接下來，成為女演員的千代子，穿行在各個時代，忽而是在二戰中為了追尋愛人的蹤跡奔赴北方的少女，忽而是戰國時代的公主，這一段，她是女忍者，下一段，又成為藝妓，甚至消滅哥斯拉的女科學家。但不變的是，她那永恒的追尋者的身份—她一直在追尋那個男人，不管是作為女演員的她，抑或她所演出的電影中的那個“她”。

今敏將過去和現在、真實和虛幻完全打通，讓立花和虎吉成為故事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成為群眾演員，或者電影公司職員（后者又是立花的真實身份）。而千代子出演的電影，與立花的生活總有情緒上的瓜葛，或與現實一一映射，因此貫通，卻又顯得奇幻。這部電影，就在這種真實和虛幻的擺蕩中，被最大限度地豐富了。

當然，這是一部與永恒的愛情有關的電影。影片中有一幕，當藤原千代子戴著紅圍巾出現在電影海報上的時候，海報下的圍觀者，也都是女人，而且，也都圍著紅圍巾。也許，千代子不過是一切時代一切女人的化身，是公主、藝妓、科學家，甚至是觀看電影的觀眾。她的追逐，是一種永恒的追逐，那個作為追尋對象的畫家，不過是個追尋的由頭，是一切時代的女人在自己生命里設定的終極目標，這目標使她們永葆青春，使她們喜愛自己，如千代子所說“我喜歡追逐的自己”。而今敏的不凡之處，在于他用一個具體而強烈的故事，容納了這虛玄而浩大的一切。

《千年女優》也是一部與電影有關的電影。今敏剖解了何謂電影，將真實和虛幻的關系一一解析給我們看，即便是那真實，也又分為“電影中的真實”和“真實的真實”，而他用一條堅定明確的故事主線，將這眼花繚亂的一切歸置得紋絲不亂。今敏站在前人的敘事成就上，盡可能利用觀眾的全部觀影經驗，將這些經驗全部調動起來。這一部電影，是許多電影敘事經驗的綜合。

這似乎也正是今敏大部分作品的取向，《紅辣椒》關于夢境，《完美之藍》是精神世界里的一場劫難，他去世前傾力制作的《造夢機械》，是發生在未來世界的漫游。他熱衷于表達夢境、幻境，喜歡探討精神世界里細致而微的那些事，卻又用敘事的藝術，將這艱難的任務完成得異常完美，將龐雜混沌的一切，收攏得服服帖帖。更難的是，這一切還都滿含熱愛，帶著強烈的感情。

斯人離去，已經三年，我們唯有在他的電影里，在他所制造的那個浩大空間里游走，不時地為那乍現的靈光感到訝異。

（2010年8月24日，今敏因病去世，享年46歲。八月剛過，以此文作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