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4年,一位年僅31歲的經濟學家被世界銀行派去做一個城市化的調研。當時的主流思潮,還陷在“政府主導”和“市場主導”非此即彼的爭論中,要探究“新型城鎮化”,或許年輕人腦子里的框框要少一些。
讓這位名叫奧威爾·格里姆斯的博士感興趣的,一是北歐的瑞典,他們是通過何種政策工具,進行高品質低成本的城市開發?建成“福利國家”靠的只是高稅收嗎?再就是戰后滿目瘡痍的德國、日本乃至韓國的城市,怎么就從廢墟中迅速崛起了?只靠“勤勞”或“美援”肯定是不夠的,其規劃和融資是如何組織的呢?
前一個經驗是“土地儲備”,國人現在早已熟悉了,只不過其在中國發生了些變化:國家控制了土地的供應,而征地農民和被拆遷市民普遍感覺“政府強勢”。后一個政策工具,在德國、中國臺灣和香港等地區的名稱各異,但本質都是政府引導規劃、權利人分享收益,通過談判而非強制解決問題。
其實這一工具2009年在深圳也有了萌芽,叫做“城市更新”。所謂“政府引導,市場主導”,指的是政府不再主導征收拆遷、通過出讓土地“經營城市”,轉由自主談判,實現存量土地價值的開發提升。
集體工業用地入市
2013年1月18日,國家統計局公布了年度數據,這天中信證券的首席經濟學家諸建芳緊盯著大盤的走勢。當天的高開低走,“是市場對于中國經濟的結構性減速做出的反應”;但是午后通過對數據消化,“特別是對改革紅利的期待,使得全天股指又再次上揚”。
他所說的利好消息,就包括深圳市的存量集體工業用地可以直接入市交易了。而此前必須經過政府之手,先征收后再出讓賺取差價。在當天的新聞發布會上,深圳市規劃和國土資源委員會主任王幼鵬說,通過為供需雙方搭建公開透明的服務平臺,原村集體的合法工業用地,可享受與國有土地一樣的待遇入市買賣。
大背景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波浪潮中,深圳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村村生火、戶戶冒煙,遍地都辦開發區。時至今日,要發展現代服務業、新興產業和文化創意產業,卻開始受制于土地供給的瓶頸。
商住用地也是一樣。“城中村”里的“握手樓”、“親嘴樓”,雖然很密很擠,但是土地的價值并沒有完全充分利用。“把分割的地基連成片可以建得更高,把基礎設施配好可以賣得更貴。”浙江大學的汪暉,是最早把更新重劃的理論介紹到大陸的學者之一。“升值的收益中,原住民拿一部分,企業拿一部分,政府還可以留一部分。”
《深圳市城市更新辦法》,其本質就在探討怎么把這件事做成。與國內其他城市政府主導舊改拆遷的模式不同,在供求雙方直接談判的框架下,政府可以抽身而退;而一大批舊屋村、舊工業區、舊商住區,換個角度看就不是負擔而是機遇。這就是為何一個市級的土地政策,會在地產行業乃至資本市場吸引如此大關注的原因。
預算硬約束
其實,創新都是被逼出來的。
2009年夏天,于洋那時正在北京的大學和研究所逐個敲學者的門。他任職于深圳市土地與房產交易中心,來京時揣著這樣一個問題:以后深圳無地可賣的話,其所在的機構還能做點什么?
按照官方數據,目前深圳已建成的面積為917平方公里,到2020年,深圳可以拿來蓋房子的地只有42平方公里,而且零星分散,項目引進和城市發展“無從落地”。按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宋丁的比喻,正是基于無地可用的“悲壯事實”,深圳市才“被迫地”導入了城市更新。
更要命的是,深圳的發展不過30多年,香港已經開發百年;但前者已有46%都已經鋪上了水泥,后者僅21%。“要真正做到節約集約是需要硬約束的。要是深圳也能五環六環地往外擴,誰又會去琢磨這些困難的問題呢。”于洋這樣打趣。
但總要有人琢磨那些長遠但困難的問題。深圳的今天,也將是很多內陸城市的明天。要討論“新型城鎮化”,深圳被實踐逼著是最早思考的一批。據深圳市城市更新辦公室的數據,2012年,全市實際供應用地749公頃中,城市更新提供的占了約三成。而列入計劃能夠動員的面積為33.71平方公里,相當于將土地儲備翻了近一番。
土地是影響經濟乃至社會面貌的決定性要素,土地政策的微小創新,都將深刻影響經濟基本面。在2012年全國增速放緩的大背景下,深圳通過城市更新帶來的投資額年增長率76%,高于全市房地產投資額11%的增幅,更高于全市固定資產投資額8.3%的增幅。
“以前都說中國經濟對內靠投資,對外靠出口。而面臨結構性減速和大環境外需不振的情況,能否通過改革要素供給提振增長?”在新華社與國家統計局合辦的“經濟形勢季度分析會”上,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揚提出了“新供給經濟學”:在短期的調控與需求管理手段效果遞減后,政府應該進行怎樣的結構性改革?
政府只作“守夜人”?
要是總一帆風順,也算不上是探索創新。
深圳的華強北路是通訊器材的集散中心,交易高峰時,整街上的取款機一大早就會被提空。但與這樣寸土寸金之地一街之隔的南園小區,相對老舊低矮的建筑似乎并未完全發掘出土地的潛力。
三年前,學規劃的潘麗雯被借調參與南園城市更新的工作;但直至借調結束,這一項目也未能啟動。為什么一件政府讓利的好事,不再由行政主導的改造,會這么困難?
按照常見的說法,“政府退出,直接交給市場就行了”。許小年等學者的觀點很具有代表性。政府做好“守夜人”就足夠了,至于設計交易、培育市場的具體技術,往往被稱為“黑板上的經濟學”。
但真正去做,卻發現沒那么簡單。宋留強看好新政策,自己成立了“城市更新房地產咨詢服務公司”,但他發現,雖然全市已經列入更新計劃的項目多達300余項,真正順利運作的還不多,很多仍然卡在拆遷談判,說明政府本身并非問題所在。
因為市場不是自動產生的,“不是被假設出來的,而是需要培育的”——羅納德·科斯在一本著作的序言中寫道。書的作者是理查德·桑德爾,他曾任芝加哥期貨交易所的首席經濟學家,在上世紀70年代操刀設計了利率期貨市場。
“新的市場是通過‘推銷’而不是‘購買’形成的——創建一個成功的新市場,教育和營銷的貢獻功不可沒。”桑德爾認為金融和土地有著共同之處,在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時,這樣給中國的改革者支招:“與一般商業產品不同,對新制度、新交易工具的需求往往不是顯而易見,在沒有先例的領域突破就更加困難。而教育不僅針對供求雙方,而要貫穿整個產業鏈,包括律師、會計師、學者、監管機構乃至公眾等等。”
扶助之手
如何打破僵局,推進改革?比如木頭龍舊住宅區改造項目位于深圳的中心區羅湖,那里尚未簽訂搬遷補償協議的300余戶業主,他們在擔憂哪些事情?
“開發商搬走一戶拆門窗時,掉在樓下草坪中的碎玻璃,費了我好長時間才清理走。這樣的開發商能干好嗎?”一位女業主的細心,揭示了買賣雙方的信任不是自動達成的。“按照1:1.3的面積比例補償不算低,關鍵是拆了后能及時建好回遷嗎?屆時會不會因為市價漲了還得補交好多錢?”
所以在“看不見的手”之外,政府還要有所為,提供監管,建立信任。“讓公眾知道在城市更新中能夠獲得什么、失去什么,才會配合政府和企業開展城市更新工作。”宋留強是市場人士,他知道所有這些靠單個企業很少愿意去做,也很難做到。
對此政府也有回應。“我們確實在為供需雙方搭建溝通協商的平臺,包括下基層的城市更新細則宣講。”肖純是深圳市城市更新辦公室僅有的5名在編人員之一,“可能社會反響還不夠,這畢竟涉及到一個機構的人員力量問題,包括財政資金的支持。”
如此看來,市場和政府是相互嵌入的。宋留強期望中的政府,應該擔當起城市更新工作引導者、培訓者、促進者的角色。而通過引進第三方服務機構組織,自己的公司也可以參與,開展針對公眾的專業培訓。
另一個考驗是,如何在強制和自愿之間達成合理的平衡,在保護權利的同時,又不至于久拖不決,擱置大多數人的福利改善。
深圳試點的第一步,是將“權利保護”的原則作為前提性的規定。要申報更新項目,需要占建筑物總面積2/3且占總數量2/3以上的原住民統一,更新單元規劃必須公示,必須100%簽訂搬遷補償協議后才能確定實施主體,并保留事后審查的權力。
但結果并不像一些法學家預測的那樣,將權利保護的原則高調落實到100%,就可以解決問題,現實反而更多是僵局。“投資者最怕的就是前期通過更新計劃審批,并投入了大筆資金,但后期因為不能與全體業主簽訂搬遷補償協議而不能實施。”顧正江在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任國土與城市規劃所所長,他認為如果沒有一套止紛定爭的程序,明明互惠的交易從一開始就無法開展。
“人都是理性的,如果最晚搬遷的補償最高,這種坐地要價的期望是沒有止境的。”韓乾教授創立了逢甲大學的土地管理系,看盡幾十年來臺灣城市更新的風風雨雨。“臺灣采取的做法是大多數同意,然后經過司法裁決,將給釘子戶的合理補償‘強制’存到銀行。”
再打個比方,如果說90%的人同意搬遷補償,剩下10%的人應該怎么辦呢?“為保證大多數人的利益,香港也是有強制的。我們的《土地收回條例》和《土地因重新發展強制售賣條例》,就分別規定了政府主導和市場主導兩種機制下的強制措施。”趙麗霞是香港大學規劃系的教授,她強調做實事不是比賽唱高調,“規則的設計是很務實的技術問題,必須理解人性”。
規則之治
“財產法、合同法、侵權法,是普通法的三大核心。”歐米·本·沙哈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法和經濟學教授,“但實話告訴你,我們很多學生修完必修之后大都愿意選修后兩個,因為財產法實在太難了。”
的確,沒有對產權的保護,經濟和社會的穩定是不可能的;沒有對產權的約束和調整,發展和公平是不可能的。現實是政府主導下不乏漫天要價,市場主導下也有合理的強制,所以關鍵不僅是實體的結果更是程序的正義。
“拆遷釘子戶的出現,歸根結底是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存在沖突的結果。”從事舊改的深圳佳兆業集團的耿延良,這樣分析目前深圳城市更新的瓶頸。“我們需要權威和可操作的‘困難戶’處理機制,應該針對城市更新進行位階更高的專門立法,通過司法定紛止爭。”
好在,目前深圳市正在開展《深圳經濟特區城市更新條例》的立法研究工作,就搬遷補償權益的界定、權益的分配機制、權益的實現方式等進行細化。
更大挑戰是建立面向多數人的城鎮化,讓土地收益能夠在更大的范圍內公平分配。“平均地權說的從來就不是直接分地!”林英彥是臺灣土地改革界的元老。臺北市敦化南路的土地改革紀念館里,他為了給孫中山當年“平均地權”的革命綱領配一幅照片,選擇了通過城市更新籌資建設的小學和孩子們。
而在深圳,雖然建成面積很大,但其中主要是工業、商住用地,公共基礎設施嚴重不足,這與之前的城市化模式直接相關。所以城市更新還可以成為捕捉土地增值,用于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的一種新型“籌資模式”。根據深圳市規劃國土委員會的數據,截至2012年底,通過城市更新這一新手段,已規劃落實中小學45所、幼兒園115所、醫院2家、社區中心86家、公交首末站26個,配建了保障性住房約156萬平方米。
“未來的城鎮化,不僅承載著經濟發展的任務,也承載著保障民生與社會公平的任務。”燕京華僑大學校長華生認為,“城鎮化過程中所產生的巨大利益與財富如何分配,是否能夠普惠于民,特別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和外來人口,將成為新型城鎮化是否能夠成功的關鍵。”
回到深圳的地標,先前是“地王大廈”,其代表了第一波以國有土地有償使用、招拍掛使用權為核心的改革。而現在深圳的第一高樓是“京基100”,這就是一個按照新游戲規則建成的城市更新項目。
對應的,1988年的《深圳經濟特區土地管理條例》,確立了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的原則,被同年的憲法修正所確認,引領了全國風氣之先。正在研究制定中的《深圳經濟特區城市更新條例》,能否再次為“新型城鎮化”趟出一條新路,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