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1978年中國的經濟市場底子很差,差到無以為繼,很多人不會同意,至少當年主持國家經濟事務的很多部長、很多省市的領導人不同意。原因在于,“文革”漫長的經濟停滯和倒退,在這一年終于得到了抑制,而且有著明顯的經濟回升,到下半年,工農業總產值比上年增長了12.3%,這是一個令人期待的勢頭,人們可謂興高采烈,希望倍增。
這個時候,人們的確看不到整個國家的經濟有馬上進行一次大規模調整的必要性,但是鄧小平、陳云、李先念等人決意對經濟增長的方式進行大刀闊斧的調整,雖然各方面匯集起來的意見可謂激烈,但鄧小平一槌定音,必須調整,他的原話是,必須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許多年之后,人們回頭再來看1978年的經濟政策變化,會有一些理性的總結,比如,這是一次事關中國經濟增長方式的改進,是經濟從大躍進的舊方法體系中真正走出來的關鍵一步,同時,這也是一次對過去30年中國經濟現狀和市場底子的一次全面檢視。人們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國家的經濟必須從大躍進的經濟模式和“文革”的經濟模式中徹底走出來,不僅是經濟的發展速度,也是經濟發展的方法。
民生反思
第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是,過去30年那種勒緊褲帶發展經濟的思路肯定無法維持,所以經濟改革的首要工作,是要解決人們的生活問題。
最窮的是農民。根據當時的統計數據,中國農民按照人口平均的糧食占有量,還停留在1957年的水平。按照農民人口平均的棉油占有量,則低于1957年。1976年毛澤東去世后,中國開始有意識地進口糧食,3年共進口265億斤,還從過去的糧食庫存中抽調了10億斤,用以緩解糧食的普遍短缺。同時,關于棉花、食用油和食糖的進口也在進行,這成為進口商品的大頭,總共占到了進口總量的五分之一。這些日用生活用品的嚴重短缺,反映到市場上,就是憑票供應的生活方式,從農村蔓延到所有的城市。
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長期以來,農村經濟處在一種剪刀差的制度背景下,國家實行的是一種農業為工業化積累資金的扭曲政策,農村經濟以低廉的價格向城市經濟和工業經濟提供資源支持,導致農村經濟難以形成有效的再生產。同時,人民公社成為所有農村社會的組織架構,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受到抑制。數據顯示,1965年,中國農民從集體單位所分得的收入為52.3元,1976年有所增長,為62.8元,漫長的11年時間,農民的收入每年增加不到1元。
再來看看城市人口的生活。城里人的工資非常低,而且多年以來不增反降。1965年,全民企業職工的年工資是652元,到1976年,下降到605元。住房非常緊張。1977年全國職工人均住房面積只有3.6平方米,比1952年減少0.9平方米。1978年這種局面開始引起高層的重視,這一年全國城鎮工礦區住宅建設的投資是37.5億元,比1977年增加了50%,是1949年以來住宅建筑最多的一年,但依然完全不能緩解住房極度緊張的狀況。中央的調查組得出的結論是,1978年,全國182個城市共有無房戶689萬戶,占到城市總戶數的35.8%。相當一部分城市人口住在倉庫、走廊、車間、教室、辦公室、地下室里,這一部分人口達到131萬戶。居住面積不足兩平方米的家庭為86萬戶,居住在破爛、危險的簡陋房子里的高達百萬戶。
至于經濟的最重要的就業率指標,則是整個國家面臨的最大的社會問題。全國大約有2000萬人要求安排就業,其中大專院校、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城市人口中的復員軍人,有105萬人,留在城市里的知識青年320萬人,還在農村插隊的知識青年高達700萬人,大約還有230萬人的城市閑散未就業人員。
這些生活層面的經濟現象,在30年的中國經濟生活中,一直存在,但長期以來,政府采用的是一種計劃經濟主導的國家主義趕超型工業化模式,這種經濟模式無視市場層面的供求關系和產業結構的平衡,致力于國家意志的重工業產業,追求一種高積累、高投入和低消費的經濟結構。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召開,對民生問題進行了反思。李先念代表中央和國務院提出了12條經濟新措施,絕大部分都是對過去錯誤經濟政策的糾正。
比如提高農副產品收購價格,這是對過去工農業產品剪刀差的糾正,而且是建立在市場價格意義上的政策糾正。比如要調整工業和農業的產業關系,這是致力于改進農業和農民生活局面的政策方向,是對過去將農民納入到工業體系錯誤政策的一種糾正。比如要調整輕工業和重工業的比例,加快輕紡工業的發展,重工業要大力生產更多的日常生活產品,這顯然是對城市商品稀缺事實的一種認識與糾正。還比如政府要廣開就業門路,千方百計解決勞動力的就業問題,政府有意識放開了城市商業的單一國營局面,人們可以自主經營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市場的日常交換因此慢慢豐富起來。
為何出現低效率和浪費
當一個國家對市場的一般均衡秩序完全陌生,首先凸現出來的問題,就是產業的結構性矛盾。一種人為的政府經濟設計代替了市場的自發秩序,各種經濟層面的問題四起,國家越來越貧窮。
這樣的經濟制度格局,最醒目的現象是不斷高漲的基本建設,盲目的建設規模,幾乎是無限擴張的產業結構,資金并不充裕但效率卻極其低下,浪費比比皆是。1979年,孫尚清、周叔蓮、劉明夫等幾位經濟學家聯合進行了一次名為《我國當前經濟結構》的調查,結論是,中國30年來基本建設所需要的鋼材、木材、水泥等主要材料的供應局面,呈現“三八”式的格局。意思是,當這些重要的基本建設材料用完全政府主導的經濟方式來運行的時候,政府的分配環節只能滿足實際建設需要的80%,訂貨環節是對分配環節的減少,只能分到分配數量的80%,而到了建設項目的交貨環節,則又只能拿到訂貨環節數目的80%。
經濟學家們認為,這是一個存在嚴重浪費的過程,更是一個建設周期不斷延長的過程。國家絕大多數的基本建設項目,往往從上一個五年計劃延長到下一個五年計劃。數據顯示,1949年以來,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大約是6000億元,其中有2000億元沒有完成,這種半拉子工程久拖不決,政府只好繼續追加投資。1978年是這樣一個政府追加投資的年份,各種在建的大中型項目在這一年大幅度增加,從1977年的1400個增加到1700多個,當年的投資總額達到395億元,比1977年增加100億元。而1978年的財政收入增加了200億元,其中150億元投放到了基本建設項目當中。
建設項目的無限期低效和浪費,不僅嚴重影響人民生活問題的解決方案,還累及中央財政,導致整個經濟體系捉襟見肘,顧此失彼。
這是長期計劃經濟的后果。工業低效,而人民節衣縮食省下來的生產要素,卻被大量浪費、積壓。沒有交換,沒有利潤,而且留下了巨大的資金空洞。到1978年,按照國家財政能夠提供的投資額計算,即使不考慮繼續新增國家大型基礎建設,僅僅只完成1978年全部計劃范圍內的全民所有制項目(經濟學家們發現,這些項目高達65000個,分散在全國各地,總投資高達3700億元),經濟學家們估計,至少需要10年時間。而這些在建項目并不能通過一紙命令停止,因為大量項目早已上馬,這會留下大量的半拉子工程和垃圾工程。而如果不停止這些工程,整個國家的財政收支和人民的生活物質基本供應,將會出現更大范圍的不平衡。
一個國家對市場經濟的陌生,是以具體的低效率和浪費呈現出來的。1978年的中國經濟,在經濟學家眼里可謂四面楚歌、黑云壓城。
政府部分退出市場
放在對外貿易的層面,人們又發現,諸如鋼鐵這樣的大宗產品,一方面政府大量進口,一方面卻又在國內嚴重庫存。1978年底,鋼鐵的庫存量是1550萬噸,1979年6月,漲到1865萬噸,這相當于整個市場8個月的周轉總量。但是,國家與鋼鐵有關的產業鏈又不健全,比如軋鋼能力非常落后,質量、品種和規格都不對應市場的需求,于是不得不舍棄國內自產鋼鐵,從國外大量進口,1978年的進口數量是800萬噸,雖然比1977年增加了60%,但仍然供不應求。這是罕見的一方面浪費、一方面稀缺的怪現象。
有些人以為這是鋼鐵生產的旺季,竟然通過政府計劃,推動鋼鐵機械產業的盲目發展。比如人們熟知的鋼鐵機床行業,1977年國家計委計劃生產67000臺機床,但由于鋼材大量庫存,實際生產出來的機床竟然高達198700臺,等于政府計劃的3.3倍。到1978年年底,全國共有268萬臺機床,其中有130萬臺閑置。即使是國家的大型重點企業,也只有55.6%的利用率,至于非重點企業,其利用率只有30%到40%。這意味著全國范圍內,半數的機器閑置。
如何解決這樣的經濟難題,思維方式的慣性,讓1978年前后的中國人絕大多數習慣性地相信,只有政府進一步的計劃和前所未有的經濟建設大潮,才能將這些問題迅速解決。正是這樣的方法論,讓當時的決策層相信,必須要大面積引進國外的資金和設備,用政府的大手筆解決大問題。1978年,中國一共簽訂了78億美元的引進項目合同,其中31億美元竟然是在當年的12月20日到年底之前短短的10天之內爭分奪秒簽下來的,全部都要求用現金支付,而且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鋼鐵、化工等半拉子工程,它們普遍需要大量的資金,這包括了上海寶山鋼鐵廠這樣的大型項目,而另外一些嗷嗷待哺的企業,也是超大型化肥廠,石油化工廠、化纖紡織廠等22家大型項目。顯然,這是一些長期的項目,不可能短期內受到投資收益。
這帶來了另外巨大的難題,相應的引進資金與項目,國內需要相應的資金配套,按照規模,國內至少要有50億美元的配套資金。眾所周知,當其時,國內財政無力解決這樣的大筆資金問題,外匯市場更是屬于天方夜譚。這意味著,隨著外國資金和項目的到位,國內緊張的資金難題、物資難題、能源難題和交通難題,將進一步惡化。經濟學家們認為,如果放任這樣的局面發展,如果一種以發展經濟為目的的大躍進格局一旦形成,從1978年開始起步的改革開放,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要陷入更加困難的“債務陷阱”。
這就是1978年前后的中國經濟現象。好在人們終于意識到了經濟方法的重要性。雖然當時當地沒有人思考市場經濟的價值,甚至沒有人反思計劃經濟的弊端,但有人思考這個國家中的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人們的吃穿住行。正是這些與每個人的生活有關的理念,讓中國人終于開始老老實實面對經濟規律。我們或者可以這樣說,這是1949年以來政府第一次不得不部分放棄計劃經濟手段、部分退出市場秩序的一次經濟調整。
(作者為財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