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不久前，因參加朋友的一個新書發布座談會，與原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的老學者黎鳴先生坐在同往的車里。黎鳴先生，十多年前就熟悉。他慷慨激昂、旗幟鮮明的演講，讓我驚嘆。本來從此會更多地求教于他，但后來看到他關于孔子的一些批評，我感覺較激烈了些，隨后便與老先生的接觸少了。按我其時的想法，對孔子怎能這樣不恭呢？

十多年過去了，不想因乘車的緣故巧遇在了一起。老先生還是一以貫之的觀點，還是一成不變地表述著對孔子的批評。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卻是聽了進去。譬如他對老子的贊譽，我頗為認同。老先生說，老子所說的無為而治，不是什么也不去做的無為，意思是無偽。“為”是“偽”的通假，也就是無偽而治，無論治理國家還是管理民眾，都得實事求是，不能說空話假話。

老先生說，歷史上敢于批評統治者無德無行的也是老子。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是說高高在上的人，要時刻感覺自己的德行并不完備，這樣才能真心實意地接納來自各方面的批評。這樣的上德，或者說統治者、國家領導人，才是真正的有德行的人。把權力關進籠子，除制度的約束之外，還得有一條就是，權力者必須時刻明白權力的殺傷，即它隱含的非人性的、“不德”的一面。

所以，這次我是很同意了黎明老先生的說法。老子學說，是透徹地洞悉了人類自身的惡性的一面。而孔子及其后來的儒家，從性善的起點出發，解釋世界并力行善為，將我們民族從那種荒蠻的狀態，引導至今，說起來也極其不易的。孔子講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講社會秩序的禮，面對上者，如何行走，如何坐臥，等等，確實說，是給了統治者過分的恭敬和順從。盡管從社會常態上說，它確實教導了百姓對禮法的秉守，卻也馴化出了對權力無節制的崇拜。

但是，儒家，也許是漫長的歷史里一直享受著獨尊的緣故，似乎更貼近到我們這些讀書人的生活乃至生命里頭。他們庸靄的人生姿態與寬厚的處世襟懷讓人不能不時刻向往。我們在學業路上，每每遇到讓我們崇仰的導師無一不是具有儒人氣質的長者。他們猶如我們精神上的父親一樣，和我們這些晚輩，有血濃于水的感情。當然，也因為“學而優則仕”的關系，歷史上那些優秀的儒者，包括那些上德大儒，他們的形貌舉止、言談起臥，又無可避免地都沾著幾分官宦的氣色。而且，也只是在歷史走到官民最為對立的時代，底層民眾對于官宦的反感以至于影響到對儒仕的態度，才使得一些明白的儒者，不得不改變對自己判斷以及對統治者的態度。這在歷史上也絕不鮮見。

至于老子學說以及發展到后來的道家，盡管與官家也有所接觸，但真正的老子學說，特別是其精華的思想，并沒能真正介入到我們的社會管理中。所以，聯想當今所謂的國學熱的問題，有人依舊將儒學作為國學的根本或者依據，我想是有問題的。黎鳴老先生數十年的奔走呼號，時常又與一些所謂大師的大音量的互不相讓的爭論，都讓人為老先生的對真理執著而感動。

此刻，我聯想到一個故事，據說當年德國詩人席勒和音樂家貝多芬在馬路上散步，迎面碰到當地最高行政長官的車馬堂皇而來，席勒立刻躲到馬路旁邊，脫帽致禮，而貝多芬卻昂首挺胸地迎了上去。后來，這件事情便不斷有人以此來簡單地判斷其二人人格的高下。我個人感覺，還是得實事求是。因為，此時此刻確實是一個兩難選擇。唯一可選擇的是，車馬上的那個人，值不值得為他脫帽。

不過，這個故事，從形而上的層面，很類似于我們的儒道兩家面對統治者的態度。數千年來，我們——中國的知識者就一直這樣，處在兩難的選擇中。我們沒有考慮到車馬上的那個人，如果他能感知到自己是處在“不德”者的位置，能謙恭地走下馬車，那么面臨的一切，不是皆大歡喜了嗎？

（作者為作家、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