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中旬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國際農商高峰論壇,再度掀起關于工商資本進入農業的爭論。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研究員李昌平在會上直言,越來越多的工商資本進入農業是與農民爭利。“尤其是占用農民土地建農業基地,會打散我國的小農經濟傳統,這種方式可能會有問題”。
與李昌平相隔而坐的聯想控股旗下佳沃集團總裁陳紹鵬略顯尷尬。數日之前,聯想正式舉行了佳沃這一農業品牌的發布會。目前,聯想擁有約2.5萬畝水果基地。
在他看來,中國農業相對于國際遠遠落后,包括農業產業鏈的耦合缺失、低效經營,還有家庭農場、專業合作社的市場性缺失。“而打破這些桎梏,需要有幾十年市場打拼經驗的企業來帶動,才能真正實現農業發展。”陳紹鵬說。
工商資本入農的現象在近幾年不斷增多。農業部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底,全國家庭承包經營耕地流轉面積達到2.7億畝。其中,流入工商企業的耕地面積為2800萬畝,比2009年增加115%,占流轉總面積的10.3%。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在安徽調研時發現,入農資本魚龍混雜,部分企業借“種地”之名,正在醞釀新一輪的農村圈地潮。
政策層為了達到農業產業化發展與保護耕地及農民利益的雙重考慮,一直抱以左右兼顧、并留有余地的態度。“國家鼓勵和引導工商資本進入農業的產前、產后服務業”、“鼓勵適合產業化運營的種養業”、“但是不提倡企業長時間、大面積租賃農民耕地”這些措辭,一直是農業部官員在公開場合保持的口徑。
然而,該部有一些官員私下對記者透露,他們對例如聯想這類資本大鱷進入農業,實際上抱有期待。
農業部經濟與信息管理司一位處長表示,聯想等企業投資農業,如能遵守政策,真正做到對農業和農民負責,那么對現代農業的發展十分利好。但是由于國家必須從糧食安全等大局考慮,因此會嚴格控制資本對農民土地的租用。
聯想逼近“紅線”
5月8日,聯想舉行的農業品牌佳沃發布會上,董事長柳傳志親自帶隊,并邀請了國內知名土地學者、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參會。柳傳志表示,堅定做農業,源于周其仁的“凍土層松動”理論,即農民工大量出現之后,經濟被帶動起來,從而與聯想傳統業務形成互動,這部分人群將成為聯想電腦的新用戶。
聯想投資農業,起點設在水果基地。至今,聯想控股先后收購了青島沃林等多家公司,并直接、間接在山東青島、四川雙流、陜西周至、河南西峽等地擁有約1.5萬畝的藍莓基地和約1萬畝的獼猴桃基地。
建立基地,需要從農民手中流轉土地。隨著農民進城,越來越多的土地開始荒置,國家鼓勵土地流轉,實行規模經營;而另一方面,由于擔心工商資本入農后,占用農民土地、損害農民利益,政策對土地流轉對象存在嚴格限制。
2013年初國務院發布的一號文件指出,不提倡工商資本長時間、大面積地占用農民耕地,相對來說更鼓勵工商資本進入農業的產前、產后服務業。
從這個角度講,聯想收購水果基地、直接包地種植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已逼近政策“紅線”。
陳紹鵬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專訪時表示,如果企業只限于農業產前、產后環節,那么種植環節若要保證效率和質量,則需要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合作社與家庭農場發揮關鍵作用。
“實際上,企業+合作社、企業+家庭農場,是工商資本入農的最理想模式,也是農業部提倡的模式。但現在的問題在于,合作社與家庭農場尚未發展成熟。”陳紹鵬解釋,如果企業與單個農戶對接,則面臨成本上升與操作困難的難題,如要為農戶提供種子以及傳授新的種植、灌溉等技術,但農民在主觀意愿與操作能力上對新型種植方式的接受往往難度較大。
《品牌農業》作者、“三農”問題專家婁向鵬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指出,聯想面對的這個問題,也是其他一些真正有意從事農業的企業面對的難題。
正是存在這些現實的糾結,聯想眼下選擇了直接包地種植,在此基礎上再圖長遠布局。陳紹鵬希望通過直接參與種植環節,向農民滲透新的技術與運營模式,從而逐漸培育起合作社與家庭農場的發展,帶動農民組建公司化的家庭農場。
農業產業化的盈利關鍵在于規模化生產,因此,聯想繼續擴大經營范圍是日后必行舉措,為了避免更多觸碰紅線,盡量控制租用農地面積,陳紹鵬認為,聯想日后將探索經營農業的兩種其他模式:一個是托管模式,一個是借用IT屆的ODM(原始設計制造商)模式。
這兩種模式都是建立在農民自愿的基礎上。托管模式之下,農民自愿將土地流轉到企業手中,租期一般為十年,企業全部負責土地的生產、管理和運營,最后農民和企業按利分成。
ODM模式之下,土地不用流轉到企業,企業只是負責教授、監督農民去進行生產,需要更多專業化的種植戶,也需要農民和企業之間的磨合。
聯想正在和即將探索的以上模式,可視為工商業資本入農時處理土地流轉問題的探路之舉。婁向鵬表示,如能取得一定成效,有可能為其他企業帶去借鑒和模仿的意義。
又一輪資本圈地潮?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發現,除真正從事農業的企業包地種植以外,另有一些工商企業之所以樂于涉入種地環節,往往屬“醉翁之意不在酒”。
近年來,由于實體經濟不景氣,在安徽、湖南、湖北、江蘇等地,從鋼鐵、房地產等行業抽身入農的企業不在少數。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副所長杜志雄指出,很多企業并非真正“務農”,多從事非糧化、非農化生產,實為借農業圈地,并套取農業補貼,甚至影響糧食安全。
記者在安徽省當涂縣調研時發現,由于毗鄰南京,在火熱的“郊區經濟”中,該縣已逐漸成為農業投資青睞的熱土。在當地一位知情人引薦下,《財經國家周刊》采訪了其中的兩大投資公司,一個隸屬當地鋼鐵巨頭杜少榮,另外一個則歸屬上海某建材老板。
兩家公司分別成立了長鋼農業科技公司和東吳眾緣農業發展公司,分別從當涂縣流轉8555畝和1.57萬畝的耕地,所租用土地隔水為鄰。按照計劃,十年之后,兩個龐大的“集種養、生態旅游、觀光、科技示范一體的農業園區”將會出現在這個安徽江蘇邊境的小縣。
長鋼農業一位負責人說,目前正在修路,以打通南京市和當涂縣,一旦道路修好,發展旅游觀光的前景很是明朗。
“這些項目雖然名義上包含種養、生態旅游、觀光等多個項目,但是發展的重點不在種養,預期回報主要還是要靠旅游、觀光農業等第三產業。”一位曾參與長鋼農業項目的當涂縣某鎮鎮長對記者透露。
他表示,這些園區包含“種植”內容,雖然用于種植或者耕種糧食的面積比例,可能低于相關政策規定,但并非完全改變土地用途。企業正是通過這種“打政策擦邊球”的方式,來實現圈地經營。
杜志雄在各地調研時,也屢屢見到這種情況。越來越多的企業通過種養、加工、觀光等一二三產業聯動,來混過政策限制關,達到圈地目的。“這有可能是繼汽車圈地、工業園區圈地后,資本掀起的又一輪圈地潮。”杜志雄說。
兩難政策待明確
工商資本入農的復雜現狀,為政策制定和監管帶來挑戰:必須管住各種圈地亂相,同時也要鼓勵、支持資本能夠真正從事農業,加速從傳統農業到現代農業的轉型。
對于企業入農資格,以及何種情況下可以涉入種植環節,目前政策層面尚缺乏硬性規定。2013年中央一號文件只做了原則性規定,要對進入農業的企業設定嚴格的準入和監督制度。記者采訪的多名專家表示,具體的制度標準,迫切需要農業部等相關管理部門去制定、執行和實施。
婁向鵬認為,國家要保護好“聯想們”的利益,不能因為存在圈地熱,存在利益投資者,就對所有企業租用耕地劃定紅線。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張曉山則十分看重企業的準入資格,他主張建立農業生產法人制度,非農企業一定要提交詳細的可行性方案,避免部分圈地或違規經營的企業“忽悠”政府和農業。
有些專家建議,對于一些資本雄厚的企業,首要看其前三年有沒有農業的生產經驗,或者有沒有農業工程師人才,方決定準入與否。
除了準入制度,更要做好動態監管。在杜志雄看來,第三方組織的建立十分重要,不能只依靠衛星遙感和政府力量,還要吸收廣泛的社會監督。另外,還要實行企業年檢,建立嚴格的懲罰和問責機制。
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一位不愿具名的專家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指出,現實中的監管存在地方利益掣肘。地方政府基于短期利益或認識偏差,可能鼓勵部分工商資本加大租用農地而疏于監管,甚至一些地方政府和企業站在一起,對一些不愿意流轉土地的農民,進行強制流轉。
有地方政府人士私下對農業部經管司司長孫中華反映,大多數農民還是愿意將土地流轉給企業的,這樣既可以掙租金,還可以外出打工,他們質疑,為什么一個對農民和企業都有好處的做法不能獲得政策上的支持。
孫中華以及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的一些專家認為,農民失去土地,就相當于失去了立根之本,遇到經濟危機或者物價上漲的情況,僅憑租金和打工錢或許不足以維持生計。
有受訪人士表示,迫在眉睫之事是出臺相關規定,規范地方政府行為。由于農民面對企業時出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因此地方政府必須幫助農民認識土地的重要性;并且,地方政府應按照國家鼓勵的方向,用更為切實可行的政策,引導土地流向農民合作社、家庭農場與專業大戶。
4月3日,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開展現代農業綜合配套改革實驗,要求創新農業生產經營體制,股份合作社被擺在五種被鼓勵的新型經營主體首位。其他四種分別為專業合作社、龍頭企業、家庭農場和專業大戶。
專家認為,這說明股份合作社或將是今后中央最主要支持的模式。此前,農業部曾就股份合作專門起草條例,專家建議現在應重新起草。“最終必須以農民利益為出發點和目的。”張曉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