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治污

6月14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大氣污染防治十條措施。

對于河北省唐山市來說，這又是一記響雷。

4月19日，環保部發布了一季度全國74座重點城市的空氣質量報告，在“污染最嚴重城市”排名中唐山居首位，為此唐山掀起一輪“環保風暴”。從5月10日開始，唐山市共計有199家嚴重污染企業及其落后設備被嚴令關停或取締。

然而，《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實地調查發現，就在這樣的“風暴”眼中，偷排現象仍有發生。當地人士更擔心，一旦“環保風暴”刮過之后，污染是否會死灰復燃？

這不是無謂的擔心，作為全國鋼鐵產業重鎮的唐山，多年來圍繞著鋼鐵和污染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貓鼠游戲”。

“風暴眼”中的偷排

“唐山污染中國第一，豐潤污染唐山第一。”在唐山豐潤區，有網絡民意自嘲豐潤以這種方式“榮登”了榜首。

作為唐山空氣污染的重要源頭，豐潤除了70多家采石場、水泥廠外，官方登記的90余家大中型鋼鐵企業以及多年來由于鋼鐵業暴利而發展壯大的數百家民營小鋼廠，一起形成了豐潤區乃至唐山市最沉重的環境包袱。

唐山市豐潤區白官屯小王各莊村民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介紹，在民營鋼廠密集的豐潤區，如果所有鋼廠的大煙囪一拉開（指除塵裝置不啟動），每一根煙囪都會像一條冒煙的毒龍，一晚上，整個豐潤區就能落上一層銅錢厚的灰土。

“今年春天灰霾最嚴重的時候，我們這里能見度不足5米，只要一洗衣服，盆里都會有一層細細的黑色粉塵。”白官屯小王各莊村民說。

戴上“污染最嚴重城市”的帽子后，5月10日，唐山市政府下發通知，決定關停取締首批199家嚴重污染企業及落后設備；對不符合國家產業政策的企業落后生產裝備實施強制淘汰；對工藝裝備簡陋、無環保手續、無污染防治設施、污染嚴重的28家非法小企業強制取締。

5月底，《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實地走訪了唐山市民營中小鋼廠最為集中的豐潤區白官屯鎮、韓城鎮、新軍屯鎮、歡喜莊鄉和陳釗莊鎮等地，在鋼鐵廠最密集的地段，每隔幾十米就會有直徑兩三米的碩大煙囪高高矗立，另外還有數不勝數的小煙囪。

正處在“環保風暴”期，多數煙囪并不冒煙。但路上不斷有加長重卡載著各種型鋼呼嘯而過，揚起漫天塵土，散發出刺鼻的鐵銹味。

5月22日傍晚，記者在豐潤區西南部靠近天津寧河，相對偏僻的豐潤區歡喜莊工業園和李釗莊工業園暗訪時發現，雖然多數鋼鐵廠處于關停整頓狀態，但依舊有圣威焊管有限公司、河北鑫長達鋼鐵有限公司、河北泰鋼集團等數家企業，廠區煙囪存在間歇性排放濃煙的現象。

當地知情人士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歡喜莊工業園、李釗莊工業園都地處豐潤區西南，靠近天津寧河，較偏僻，所以某些企業認定環保部門鞭長莫及，難以夜間巡查，因此，為節省開動除塵設施的不菲投入，不惜以身試法，與政府玩“貓鼠游戲”。

唐山地區地表徑流有限，人均水資源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13%，但是，豐潤民營鋼廠在十多年的螺旋式上升發展過程中，幾乎都曾一度直接向區內干支流直接排污。

如今，包括豐潤在內的唐山鋼鐵企業，已經不敢再直接往河流直接排放廢液了。然而，《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實地采訪發現，取代向河流直接排污的，是普遍的就近排放。新軍屯鎮豐達鋼鐵，歡喜莊唐山國海板帶廠，李釗莊鎮唐山市申達鋼鐵、匯鑫鋼鐵、河北泰鋼等企業都直接將廢液排向了工廠周邊的田間、河渠和池塘。

由于鋼廠廢液中一般都含有懸浮物、揮發物、氰化物、六價鉻、鋅、油類等物質，滲到地下往往都會造成地下飲用水污染；另外，由于鋼鐵廠每處理1噸鋼渣就需用水8-10噸，在地表水資源短缺的豐潤區，洗鋼渣需消耗大量地下水，其產生的大量廢水直接排往溝渠，循環補充地下水或澆灌農田，污染便一再擴大。

鋼鐵與污染的糾葛

鋼鐵業是唐山經濟的重中之重。據中國報春鋼鐵網的統計，2012年，唐山粗鋼（鋼坯）產量近1.4億噸，約占全球粗鋼總產量的1/10。

鋼鐵業在成為唐山市政府財稅主要來源的同時，也帶來了環境污染的問題。

中國報春鋼鐵網相關負責人在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時說，以遷安精品鋼、板管帶產業集群、豐南大型鋼鐵聯合企業產業帶及豐潤中小型民營型鋼生產基地為代表的唐山鋼鐵業，最早發軔于1997年左右，時值全球鋼鐵行業利潤暴增，在唐山遷安市轄區內，一些原本只從事鐵礦石開采、運輸和交易的企業，如九江鋼鐵等，敏銳地嗅到鋼鐵冶煉即將步入暴利期，于是這些企業最早開始自建高爐，直接參與煉鋼。

此后一直到2003年，可謂唐山第一波“民資煉鋼潮”。如今唐山境內的遷安、豐南、豐潤等鋼鐵重鎮即在那時候有了雛形。

“鋼鐵產業發展起來后，很快環境污染也變得觸目驚心。2003年是唐山鋼鐵業在規模上的第一個拐點，而拐點之后的2004年，唐山就首次大規模整治和關停了一批小鋼廠。”上述中國報春鋼鐵網相關負責人回憶說，2004年至2008年，即北京奧運會的前幾年，唐山私人小鋼廠處于第一次大規模關停后的5年反彈期。

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全球鋼鐵價格應聲而下，唐山鋼鐵行業亦無例外，無論民營還是國有鋼廠，至今都徘徊在薄利與虧損的邊緣。

“正是由于長期徘徊在薄利與虧損的邊緣，才導致唐山的私人鋼廠要么主動‘上岸’，要么跳進規模陷阱。”當地知情人士說。

企業只有形成規模才能抵御市場風險，因此，企業必須擴大產能；而一旦擴大產能，市場產能就會進一步過剩，導致鋼鐵行業市場價格長時間處于低位，最終企業只能放棄環保投入。

唐山正是看到了“規模陷阱”與環境治理之間的致命沖突，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召開前，對全市267家鋼鐵企業實施關停整治。

盡管如此，但其環境污染的歷史欠賬卻未能還清。2013年4月9日，唐山市長陳學軍在唐山市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過去的五年中，唐山經濟社會發展中雖然取得重大成績，但依舊存在諸如：經濟結構性矛盾依然比較突出，發展的質量和效益不高、活力不足，資源環境約束加劇；城鄉面貌有待改善，生態環境治理任務艱巨；發展環境有待進一步優化等等矛盾。

即便在現階段的又一輪環保風暴當中，仍有偷排行為。對此，唐山市環保局相關負責人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單憑環保部門的力量難以全面杜絕偷排行為，同時，也缺乏長效的執法強制機制。目前，環保部門對于污染環境的行為，只能采取通知整改、行政處罰和下達停產整頓通知等行政執法措施，但是，對于違法排放和拒不執行停產整頓的行為卻缺少執法力度，處罰上限一般只有5萬元，2012年唐山市本級環保處罰金僅有795萬元。企業的違法成本大大低于對環保設備投入和運行成本。

而要聯合其他部門執法，又缺乏長效機制，只能以“風暴”的方式進行，這就為企業偷排與政府治理留下了“貓鼠游戲”的制度空間。

唐山市環保局相關負責人介紹，以此次唐山市“環保風暴”涉及的199家嚴重污染企業為例，環保部門真正能夠負責的只有32家，而其他企業由于涉及嚴重污染企業和設備產能淘汰、企業關停，則需要公安、工信、電力等部門配合實施強制拆除、停水停電等措施，才能有效制止企業偷偷復產、偷排污染物等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