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2年初,意大利一個名叫喬凡尼·莫契尼格的貴族,向一直逃亡在外的喬爾丹諾·布魯諾發出了到威尼斯講學的邀請。離開故國漂泊多年的布魯諾思鄉心切,不多想便應承下來。然而,這卻是教會精心設置的一個圈套。1593年2月,45歲的布魯諾由威尼斯引渡給羅馬,被囚禁在宗教裁判所的監獄里。
7年之后,1600年2月17日凌晨,被控告有異教言行、歷盡折磨而不改初衷的布魯諾,在羅馬的鮮花廣場走上了火刑架。有記錄說,在木柴已經點燃時,布魯諾仍拒絕遞給他的十字架。而后世關于他的許多傳記材料,常會引用據說是他聽完宣判后的一句答話:“你們宣讀判決時的恐懼心理,比我走向火堆還要大得多。”
因“異端思想”而被拷問并被送上火刑場,布魯諾并非第一人。在他之前幾百年間,已有不少“先烈”因宗教信仰不同或以傳播“異端邪說”的罪名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歐洲“黑暗時代”這種對待“思想犯”的殘酷懲罰,與中國古代的炮烙之刑頗為相似。那些決意燒死布魯諾的教會人士相信,他們有責任保護正統宗教和社會道德不受最危險的敵人的侵害。這個理由同樣也是其“恐懼心理”之根基。
在16世紀的人看來,與肉體的疾病相比,威脅靈魂的疾病更為恐怖。
性格剛毅、桀驁不馴的布魯諾,不幸就生活在這么一個恐怖的時代。所以毫不奇怪,在獲知其宣講新教的事情后,神圣羅馬帝國國王查理五世震怒之下出此狂言:“告訴宗教法庭庭長和他的議會,我要他們忠于職守,在邪惡尚未蔓延之前就要舉起斧子徹底根除。”盡管這位權勢人物對處理“邪惡事件”不用一般審判程序、也不表示寬恕的做法有所懷疑,但還是認為“犯人得到寬恕就會有機會重新犯罪”。他甚至聲言:“頑固不化的,燒死;認錯悔罪的,斬首。”
人們通常都把布魯諾蒙難看作是十六、十七世紀科學家深受宗教迫害的典型案例,一個捍衛科學真理的斗士和殉道者。但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布魯諾在大眾心目中的傳統形象及地位受到了不少質疑和挑戰。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法國學者弗朗西斯·耶茲。她在研究了大量文獻史料后于1964年出版《布魯諾與赫爾墨斯傳統》一書,得出新論:布魯諾非但不是所謂的科學殉道士、近代科學的代言者,而實在是一位周游歐陸的術士、一個多神論的異端。他所傾心的所有哲學和“科學”層面的探討,都是從屬于其宗教使命的。甚至,他對哥白尼的支持,也只是為了利用其日心說論證自己的多神論哲學。
耶茲對布魯諾的重新解讀,一改過去將其形象簡單化、樣板化乃至片面化的傳統,給科學歷史的研究帶來了戲劇化的改變。還有其他研究者指出了一個同樣重要但過去往往被忽略的問題:教會對布魯諾的譴責不是針對他的天文學思想,而是他的神學思想。因此,布魯諾被教會處以火刑的原因,不是提倡普遍意味的新的科學理論,而是傳播有別于當時正統的信仰、他所謂更好的宗教。此外,嚴格說來,布魯諾不能算是一位科學家,他本人也未曾受過自然科學方面的系統教育。他看上去更像是“異端”的泛神論者,而不是新天文學的倡導者。
事實上,布魯諾的哲學是各種觀念的大雜燴,其中包括相信空間是無限的、或許還有人生活在宇宙的其他世界里。科學史讀物中也經常會提及他的天文學觀念,但沒有證據表明他是通過邏輯或科學的過程得到這些結論的。相反,它們只是許多相互抵觸的概念的例證而已,他以這些概念編織了他那套獨特的神秘主義體系。
不過,也應承認,布魯諾對于日心說的堅持和大力宣揚,在客觀上確實推動了后世其他人的相關研究工作。他的思想中具有創造性的方面在于其所堅信的關于無限的觀念。在他死后不到100年間,這種觀念無論在數學方面還是在形而上學方面都被證明是富有生命力的。
同樣應該肯定的是,這個有信仰、有抱負、有追求并且立場堅定的神秘主義者,確是因自由言論和思想而獲罪、獻身。僅僅憑借這一點,他在人類思想史上就應占有一席之地。
(作者為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