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B面

大衛？芬奇的電影里最讓我難忘的一個鏡頭，是《返老還童》中如嬰兒般的本杰明？巴頓在襁褓中慢慢睡去。白色的嬰兒床慢慢低下去，整個房間飄逸朦朧，透明柔軟的窗簾飄起，帶來暖和的陽光，像晨曦，又像是暮光。這個在睡夢中死去的嬰兒，已經87歲。

在耄耋之年能夠如嬰兒般毫無折磨地死去，是電影中人才能體驗到的幸福。現實生活遠非如此。多數老年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體驗到的往往是親人疏離、朋友散佚的悸痛，讓旁觀者心有戚戚。中國明朝抗倭領袖徐渭晚年以賣畫為生，死時僅有一狗相伴；撒切爾夫人在國際政壇上叱咤風云，死后兒子甚至拒絕參加她的葬禮；馬龍白蘭度兩度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是美國電影史上的傳奇，但是晚年沒有一個子女認他，出來演戲還因為肥胖被觀眾嘲笑，最終死于肺功能衰竭。一個人年輕時再受歡迎、事業再成功，也無法保證一個平靜安寧的晚年。老，意味著你將看到人生的殘酷B面。

后來，我們逐漸了解到撒切爾夫人因對權力的熱衷疏于照顧孩子，患有老年癡呆的父親年輕時動輒打罵妻女，老母親從小偏心兒子嫌棄女兒……但我們仍然從心理上覺得他們應該被原諒，被善待。原因只有一條——他們老了。年老有時成為一種可以超越善惡是非的特權。

其實每個年齡段都有它的特權。十歲之前有親女孩子不被告性騷擾的特權，二十歲之前有撒謊不會被認為信用差的特權，三十歲之前有肆意玩樂放縱青春不會被當作不成熟的特權，混到了五六十歲，婚外戀沒戲的女人也能盡享婆婆的淫威。

到了六十歲之后，你擁有的特權是：你在年輕時所做的一切成就或罪行，都變得不再那么重要。尤其是你曾經犯過的那些錯誤，在晚輩人的眼里變得可以被寬恕，可以得到諒解。在某種意義上，你重新回到青少年時期——即，你可以不用再對自己以前的行為負責。

年齡，淡化了人們的動機和行為。看到老人，你看到的是老年斑，蒼蒼白發，拿著筷子不停顫抖的雙手，以及佝僂的不斷往前傾的身子骨。就像看到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你控制不住的想要去保護他們。

寫下《返老還童》這個神奇故事的菲茨杰拉德其實在暗示我們，步入老年，等于重新成為嬰兒。你在享受被保護被原諒的特權的同時，你的思想和情感都不再受到足夠重視。

我們經常聽到有兒女公開指責老年喪偶后的父母晚年再次嫁娶，你年紀都這么大了還折騰什么？或是阻止要參加老年旅行團的父母，萬一要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辦，還不如在家里種種花兒看看電視！最后再補上一句，倒不是心疼錢。老，被最大限度地剝奪了自主權和行動意志。

這還不算什么。最近這幾年，不贍養老人甚至虐待老人的新聞比比皆是。這些兒女們之所以敢這么做，除了毫無人倫道德之外，還在于他們在周遭的環境中獲得的一種認識——人老了失去了行動思維的能力，也就等同于毫無情感知覺的動物。在他們眼里，那些搬著小板凳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和陽光下瞇著眼睛假寐的貓狗一樣，毫無區別。

那些把父母當牲口圈養的，也不是沒有可能被自己的子女同樣對待，那些把四肢健全意識清醒的父母送進養老院的兒女們，也都會有被扔在空無一人的家里的那一天，沒人逃得過。年輕時越風光，年老時越落寞。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失憶，對于老年人來說實際是一種情感解脫。

在臺灣有關失智老人的紀錄片《被遺忘的時光》里，老人們抱著玩具娃娃咿呀學語，像小孩子一樣玩過家家，做手工，在家人們看來難免心碎，但他們對自己的狀態毫無意識。只要不去觸動他們，他們就會像魚一樣，擁有極其短暫的記憶，被安全地隔離在痛苦之外。

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會從巔峰慢慢走向谷底。為了能夠比較輕柔緩和地落地，需要提前做很多準備。資本的，金錢的，尤其是心理上的——得能接受從巔峰到落寞的落差。每個人剛出生時，都曾被父母溫柔對待，在嬰兒車里度過那些沒有意識的甜蜜歲月；當父母老的時候，也把他們當作我們的孩子，不要讓他們孤獨，讓這些經歷了坎坷、挫折的老嬰兒們在最后的時光里，憩息在回憶的溫柔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