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離
巨大的陰影從背后的焰火里撲下來,在丹墀玉階上伸展,金燦燦的翅膀,鳥喙鮮紅,火光里隱約猙獰。這是守護(hù)我楚國的神靈,鳳凰。據(jù)說鳳鳴百鳥來朝,據(jù)說每五百年浴火重生,不老,不死。
九月的風(fēng)徐徐穿過空曠的殿堂,影子晃蕩,像是要振翅而起。
王叔踩在“它”的背上。
公正地說,他生了一張十分俊秀的面孔,并不遜色于我的父王,可是以父王的英明神武,怎么會有這樣一個愚蠢到無可救藥的弟弟?我唇邊一抹輕笑,“既然王叔已經(jīng)決定了,孤寫好手令,著人送到王叔府上?!?/p>
鄭國也是大國,我父王生前都沒打過它的主意,而我的叔父,卻因為母后輕輕巧巧一句感慨“萬舞是征戈之舞啊”就決意伐鄭。聽起來像一個笑話,不幸它是事實。天子萬乘,諸侯千乘,王叔開口就是六百乘,胃口實在不小。
王叔得了我的回復(fù),“哈哈”笑兩聲,也不行禮,揚長而去。他以為是又一場勝利,其實……我低頭看了一會兒鳳凰的影子,“阿離?”
阿離輕得像一抹煙。
“替我寫一道手令,”我說,“命王叔領(lǐng)六百乘伐鄭?!?/p>
阿離一手持簡,一手使刀,流麗的線條沿著疏密的紋理往下蜿蜒。我躺在玉簟上,枕著手臂看她的影子,一筆一畫,一個字,又一個字。“其實不必這么用心,那是王叔的兵,和我沒什么相干。”
“君上要真這么想,”阿離低垂著眼瞼,夜風(fēng)在睫毛的濃蔭里不安地拍著翅,“就不會叫我來寫這道手令了?!?/p>
我干笑一聲,拿錦帕遮住自己的臉,“他們不會為我而死?!?/p>
“不管為誰而死,”纖長的指尖刀光流轉(zhuǎn),雪亮,寒涼,清清泠泠的聲音,就仿佛月光墜地,“總該讓他們清楚,是為誰而戰(zhàn)?!?/p>
一針見血。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來的,但是她知道,她總能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母后說她是巫女,那也許是真的。我支起身子,斜眼過去,素白的頸上淡青色血管,柔軟,脆弱。然后是細(xì)巧的鎖骨,那根骨頭叫鎖,鎖住了什么呢?再往下,隱約的山巒起伏,我輕吹一口氣,在她耳后,一點胭脂色,濺上半透明的耳垂,漸漸蔓延開去。我說:“阿離,你恨我嗎?”
登時僵直了背影,玲瓏的骨節(jié),從緊繃的肌膚下凸顯出來,琥珀色的瞳仁被燭火鍍上暗金色的光,“君上為什么這么問?”
“我殺了哥哥?!?/p>
這句話在我與她之間,一直都存在著。她從來不說,我卻愛看她這一瞬間的僵硬,也許還有倉皇。她是在懷念哥哥吧,和母后一樣。誰知道呢。即便她恨,即便她們都恨,贏的還是我,我在這里,南面稱王。
我想我這一刻的眼神,定然是鬼氣森森的,但是阿離只淡然看我一眼,淡淡地說:“君上說笑了?!?/p>
我放聲大笑,我說阿離,我明兒要去祭神,替我準(zhǔn)備祭服。
“謹(jǐn)……遵旨?!卑㈦x躬身退下,輕得像一抹煙。
我知她不會走遠(yuǎn),所以我并不是一個人坐在這里??帐幨幍牡钐?,張開手,風(fēng)從指縫里過去。我偶爾也會想要記起那些過去的時光,比如初見,比如年少。那時候父王還在,想必每一日,都有陽光明媚。哥哥喜歡她,要禮聘她為王后。后來哥哥死了,她還留在這里,在我身邊。
人世間的陰差陽錯,錯得像一場輪回。
國之大事,惟戎與祀。
中原的那些諸侯認(rèn)定我們楚人為蠻夷的理由之一,是祭祀太多的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日月凌空,風(fēng)雨雷電,生與死,由不同的神靈主宰。種種詆毀與不屑,我是不在乎的,歷代楚國國君都不在乎,除了……哥哥。
因為太久沒有下雨,所以這個秋天,我蒞臨神廟,是為了祭祀云中君,以祈甘霖。
寺人為我換上黑色長袍,袍子上金絲銀線精繡了十二章紋,閃爍如同日月星辰,我張開雙臂,余光里瞥見一抹輕煙,不知道為什么歡喜,我揮退身邊人,轉(zhuǎn)頭笑道:“過來,給我束腰!”
是阿離。
——阿離不喜歡進(jìn)神廟,當(dāng)初哥哥在的時候,她就從來不陪哥哥參與祭祀。
而現(xiàn)在……近乎驚惶的腳步,近乎驚惶的眉目,她近乎驚惶地朝我奔過來,我揚起唇角,一個笑容的雛形,張口要問“你怎么來了”、“什么事這么急”,甚至要舉手擦去她鼻尖一點汗珠……直到我看清楚她的衣裳。
那是一件出奇寬大的黑袍,直長到腳踝,過于寬大了,像是掛在她身上,但是那仍然無法遮掩閃爍如同星辰的十二章紋。我猜她是踩了高屐,所以站在我的面前,幾乎與我同高。她說:“有人為君上卜筮。”
“哦?”
“筮之不祥。”
我回過神,“那卜呢?”卜筮分卜和筮,筮為數(shù),卜為象,筮之不祥,可以再卜,如果卜吉,那是無妨的。
阿離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再卜?!?/p>
我伸出去的手,最終落在她的肩上,手底絲絨光滑的觸感,這是哥哥的衣裳。這樣的衣裳,在我楚國,本不該有第二件,“誰為我卜筮,你嗎?”
阿離沉默著,低頭看自己的手,于是我就只能看到隱約的眸光,映著無邊無際的暮色,良久,方才出聲道:“愿替君上主祭!”
替我主祭?穿著哥哥的衣裳,替我出現(xiàn)在天地神靈面前,為我的子民求雨?她是要以這樣的方式,紀(jì)念我的哥哥嗎?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促行的鐘聲,一聲,又一聲,我笑了,“阿離,我的江山,不勞哥哥操心。”
我拂開她的手,從金盤里取過玉帶,束在自己腰間。
二 若夷
云中君的祭祀是從晚上開始的,暮色籠罩了整個的天空,而月亮還沒有出來,祭臺高高矗立在湘水邊上,里里外外點起了火,火光在水面流動,一串一串變幻的光影,巫祝戴著華貴的羽冠,雙頰染色,巫女們已經(jīng)換好艷麗的裙子,風(fēng)過去,下擺旋轉(zhuǎn),一朵一朵如同芙蓉花開。
洪亮的鐘聲再一次響起,有人擊鼓,有人吹瑟,云磬清脆相和,而排簫悠揚。我駕著七寶香車緩緩出現(xiàn),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巫祝低聲祝頌,巫女們聞聲起舞,捧著花,牽起長袂,手腕和腳踝上嚶嚶碎響著銀鈴,潮水一般向我涌過來,又潮水一般稍稍退卻,分站兩行。
當(dāng)中走出一個大紅裙子的少女,揚聲唱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p>
她說她已經(jīng)沐浴過蘭湯,滿身都是芬芳;她說她換上了她最美麗的衣裳,華麗柔軟有如云英,她說她在這里守候多時,只為看一眼云中君駐足云端的豐姿;她說他的光芒,讓她目眩神迷。
會有人像她唱的那樣守望我嗎?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荒謬而且荒唐,人怎么能和神比,哪怕是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
可是……哪怕像阿離守望哥哥那樣守望我呢?
瞬間的失神,所有的聲音都已經(jīng)平息下去,所有的目光朝我看過來,期待的,仰望的,明亮如水波的眼神,脈脈,我微微一笑,替云中君應(yīng)道:“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p>
——我安居在云間的宮殿,有如日月一樣的光芒,我駕著龍車遨游四方。
“皇皇兮既降——”
少女們齊聲合唱,且歌且舞,忽然有人動作一滯,舞步登時就被帶亂,驚詫與恐慌就如瘟疫傳染開來,“月亮、月亮!”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從不同的人嘴里發(fā)出,涓涓細(xì)流,匯成浩浩汪洋,所有人都抬頭往天上看,一輪紅月,掛在我的頭頂。
那就仿佛紅日尚未墜落,那就仿佛是誰滴血的眼睛,那就仿佛惡魔張開了血盆大口。
隱隱狼嗥,被蒼茫的秋風(fēng)吹來。
“有人為君上卜筮……”阿離在沉沉的暮色里說。
“筮之不祥……”
“那卜呢?”我質(zhì)問的聲音。
“沒有再卜?!?/p>
沒有再卜,是因為沒有必要嗎,還是說,如果由哥哥來主祭,就不會有這樣的不祥之兆?我抬頭,恍然哥哥就站在月亮里,金冠束發(fā),眉目端方,是素日常穿的淡青色直裾,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繡上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熠熠生輝。暮云聚在他的腳底——云中君、他才是云中君!
那我呢?
我是假的,我是篡位者,我謀殺了我的哥哥,我冒充他站在這里,所以我無法與神靈溝通,所以上天降下不祥之兆!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是父親最寵愛的孩子,這是我應(yīng)得的東西,我會比哥哥做得好、更好!我握緊拳,不知道該怨恨神靈還是命運。
又一聲驚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一朵紅云,正越來越快地往水里墜去。
我跳下車,耳際嘈嘈,有人喊救命,有人高誦神靈的名字。混亂中起了風(fēng),像是一聲令下,上百支燭火齊齊滅去,遮天蔽月的煙塵,伸手不見五指,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有人奔走,有人摔倒,不辨東西。
也有人執(zhí)著地繼續(xù)往下唱,“飚遠(yuǎn)舉兮云中……”
聲遏行云。
不、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
我從無數(shù)摔倒的人頭頂迅速朝水邊奔去,忽然面上一熱,下意識伸手,握到一把滾燙。隱隱的紅光環(huán)繞,我無法感知它的質(zhì)地,也許是云,或者冰綃,但是我看到了它的長度,我抓住一頭,奮力往水中拋去,“抓住、抓住它!”
“抓住它、抓住它!”仿佛有無數(shù)的聲音應(yīng)和,在耳邊,在極遙遠(yuǎn)的回憶里。
手上一沉,我深吸一口氣,用力——
墜水的紅云從水中浮起,再冉冉上升、上升,紅光卻在不知不覺地縮短,到她終于落回地面,我手中的紅光,就和它突然出現(xiàn)一樣,突然又消失了。
風(fēng)止,塵靜,一輪明月皎皎。
驚慌失措的人們到這時候才醒過來,停止了哭喊,奔走,恐懼,他們虔誠地拜服在我的腳下,巫祝一步一叩,親吻我的足尖。我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全身濕漉漉的少女,就仿佛站在極高極高的云端之上,低聲吟哦:“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p>
——俯覽中原我目光及于九州之外,橫行四海我的蹤跡無盡無窮。
少女呆呆地看著我,半晌,方才捧手在心上,抽抽噎噎唱出最后兩句,“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p>
——思念你云神啊我只有嘆息,無比的愁思真讓人憂心忡忡!
無限哀婉的樣子。
我問她,“你哭什么?”
她說:“我、我、我毀了祭祀,請君上治我的罪?!?/p>
我生平所見過的人,有英明神武如我的父王有溫良恭儉如哥哥,有叔父這樣張狂和驕橫,有母后這樣冷清高貴,也有阿離……蜻蜓點水地跳過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我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她。更多的老奸巨猾,勾心斗角,城府深沉,而眼前這個少女,她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人。
父王曾教導(dǎo)我說,如果你難過,你就笑,越是難過,要笑得越是歡快,這樣,讓所有等著看你哭的人失望。而這個姑娘,她的悲痛與眼淚,都這樣坦坦蕩蕩,簡簡單單地呈現(xiàn)在面前,純粹仿佛沒有陰影的陽光。
“不是你的錯,”我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若夷?!彼銎鹈婵?,就如同不曾掩飾她的悲傷一樣,絲毫也不掩飾她的欣喜與傾慕。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我是她等候千年的神。
“若夷?!蔽业吐曋貜?fù)這個名字,把手伸給她,“你上來。”
少女先是一驚,但很快明白過來,欣欣然起身要登車。有人攔在她的面前,“君上不可!”
“子文?”子文是我的令尹,官位雖高,手無權(quán)柄。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有野心有抱負(fù)也有才干,但是不為家族所承認(rèn)——也許就因為不為家族所承認(rèn)。我默然看了他片刻,“有什么不可?”
“只有王后才可以與君上同車,若夷她——”
那仿佛是排演過千百遍的臺詞,無須過腦,無須多想,“既然如此,若夷,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嗎?”
若夷急切地、像是怕我反悔一般,用力地點頭,“我愿意、我愿意!”
我說:“那么子文,替我下聘?!?/p>
宮車轆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往后看,所以我并不知道,這場祭祀里,到底來了些什么人,誰在覬覦,誰在挑撥,誰在觀望,有多少人在等候一場既定的幸災(zāi)樂禍,等候我的結(jié)局。
我扶住車軾,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在抖,我的整個人都在抖。其實我不敢去細(xì)想,如果那輪不祥的紅月一直掛在天上,如果若夷落水驚死,一場沒有完成的祭祀,會給我的子民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zāi),而朝中又會有怎樣的風(fēng)向,周天子會不會順?biāo)浦?,把楚國的國君,換成我的叔父。
瑩白一只手,悄然覆在我的手背,“君上,你冷嗎?”
我搖頭,“你怎么會落水?”
“我、我……”少女神情張皇,眼淚蓄在眼眶里,盈盈欲落,最后雙手捂住臉,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光顧著看君上,一腳、一腳就踩了空——”
我不解,“為什么看我?”
——誰讓她看著我!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君上這樣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
是的,一場可能引發(fā)天崩地裂的變故,一個可能讓我萬劫不復(fù)的意外,竟然源于這樣荒謬到可笑的理由,我揚眉想要笑,不知道為什么笑不出來,長長舒一口氣,大雨在我身后,瓢潑而下。
三 母后
成親這樣的大事,我不得不去見我的母后。
母后住在含章殿。含章是一把刀的名字。父王最喜歡的刀,配他最喜歡的女人。可惜母后不喜歡刀,她喜歡劍。刀有王者的霸氣,劍是彬彬君子,像……息侯。息這個國度,已經(jīng)被父王從版圖上抹去,起因是息國的國君,娶了一個舉世無雙的美人。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的父親曾經(jīng)得到過一個寶貝,世人稱之為和氏璧,這樣的東西,落在凡夫俗子手中,本身就是一種罪。息侯得到了一個舉世無雙的美人,不把她藏起來,卻帶著她招搖過市,結(jié)果被蔡侯垂涎。息侯于是想到了一個奇蠢無比的主意,他挑唆我的父王攻打蔡國,蔡侯失國,對我的父王說,息夫人美得無雙無對。
他是對的,在二十年以后的今天,我的母親,仍是這世上少有的美人——否則王叔憑什么神魂顛倒?
我在含章殿門口等了片刻,女侍傳我覲見。
母后在琴室等我。
一步踏入,就被撲鼻而來的濃香嗆住,也許是龍涎,或者沉水。這樣濃烈的香,濃得簡直像是在掩蓋什么。我皺了眉,我說母后,我要娶若夷做我的王后。
“若夷?”母后攏手于袖,“斗伯家的女兒?”
斗伯是名門望族,在楚國的地位,僅次于王室,所以以子文之才,都不得列入門墻——是的,我并不是多情的人,我需要一些東西,如果不能從正常的途徑得到,我不介意不擇手段。
“我以為你會立阿離為后。”母后輕輕巧巧撥了一下弦,錚然。
我呆住。
母后瞟我一眼,笑吟吟地說:“怎么,沒想過?也對,娶阿離能有什么好處,你要她做的事,不必娶她,她也會為你做?!?/p>
我想那或者是真的,我這樣的人,我的婚姻,怎么可能不用來換好處。不過是一場交易。我和阿離之間,不必這等交易。我緩緩坐下來,重復(fù)我的請求,“母后,我要娶若夷為后。”
“如果我不同意呢?”母后低眉,再撥一下弦,羽調(diào),促而急。
“母后會同意的?!蔽曳湃崧曊{(diào),讓我的話,聽起來不那么像命令,或者威脅。我并不想惹怒我的母后,這對我全無好處。
然而母后這樣的美人,哪里能夠容忍這樣的對待。她長身而起,怒道:“誰說的?”
“我說的,”目之所及,母后長袖之下微露的指尖,指尖蔻丹,折損了一片。誰會傷到她,誰敢傷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琴室里回蕩,一個字一個字,從舌尖吐出來——就仿佛毒蛇吐芯,“我的意思,就是母后的意思?!?/p>
“你!”
“兒臣告退?!?/p>
行禮,轉(zhuǎn)身,驚鴻一瞥,母后怒氣盡斂的臉。那樣難描難畫的眉目,那樣難描難畫的笑容。我從未看到過這樣詭異的笑容,也從未聽她用這樣詭異的調(diào)子與我說話。她說你會后悔的,阿惲。
“你一定會后悔的?!?/p>
我盡量讓自己的腳步聽起來從容,但還是快得像在逃,逃離那個濃香的琴室,逃離母后指甲上的傷,逃離那些詭異的笑容和詭異的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生命里總有一些東西,不是自己能夠掌控,也就不是自己能夠逃離的。命運織就了怎樣一張網(wǎng),所有在網(wǎng)中掙扎的人,一無所知。
寢殿里的寒涼,一絲一絲沁入骨髓,再厚實的絲絨,也不能讓它暖和起來。也許是下雨的緣故。鳳凰披著五色的紋彩,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低低地喊:“阿離!”
阿離總是在的,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無論陽光燦爛,還是無邊無際的深夜,阿離總是在的。她已經(jīng)換下那件可笑的衣裳,蒼白著面孔,眉目青青。我說:“我聽說有一種巫術(shù),以指尖血為引,遮天蔽日。”
“君上去見了王太后?”
我沒有做聲。
我在忽然之間明白為什么我無法用一個詞形容她。她離我太近,近到我恍惚以為,是相依為命。不!比相依為命更近,近到……血肉相連,所以我無法剖析,哪一部分是她,哪一部分是我,自然也就無從論斷,她是怎樣一個人。
看清楚自己太難。
“如果今日,你替我主祭,是不是……就不會有意外發(fā)生?”
“……是?!?/p>
真話總比謊言更鋒利。雖然我知道母后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從來不曾像喜歡哥哥那樣喜歡我,但是我身上總還流著她的血,我總還長了這樣一張,無須辨認(rèn)就足以證明身份的臉。
她以為濃香可以掩飾血腥的氣息,她以為長袖足以遮蓋巫術(shù)的傷,她以為砌詞能夠擾亂我的心神……卻都筆直地指向同一個結(jié)果:是她制造了祭祀中的不祥之兆,那輪慘紅的明月,不知所來的風(fēng),上百支齊齊滅去的火。
“她是……要殺我嗎?”那簡直荒謬得不像是一個事實。
“不,”阿離的眼眸閃了一下,“我想,王太后大概是想讓君上為難?!?/p>
因為哥哥在這個位置上沒有好過過,所以也不容我在這個位置上有片刻得意,所以讓我祭祀不成,失去神靈的歡心,在臣民面前,失去君主的威望,讓我眾叛親離,就像……就像我的哥哥?
“他沒有?!卑㈦x說。
“什么?”
“先君?!边@是阿離第一次主動在我的面前提起哥哥,“先君薨逝的時候,并沒有眾叛親離,王太后還念著他,還有君上你。”
我?我默然。我和哥哥見的最后一面,她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又知道多少?還是說,哥哥生前就對她交代過?這些年我并沒有盤問過她,她也從來不曾提起,我一度以為她會恨我,但是并沒有。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呢?”
她遲疑許久,沒有回答。
連“君上說笑了”這樣的敷衍都沒有。我心里忽然酸楚起來,這個和我近到血肉相連的人,她留在我的身邊,也還是為了我的哥哥。哥哥才沒有眾叛親離,雖然我殺了他,但是眾叛親離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
沒有人會守望我……
腦中忽然閃過若夷的眼睛。她那樣天真地看著我,那樣天真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君上這樣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不知道為什么,“噗”地一下笑出聲。對上阿離詫異的眼眸,我下意識轉(zhuǎn)移話題,“那么這次……王叔有插手嗎?”
“應(yīng)該沒有?!卑㈦x沉吟,“子文的人盯緊了他,如果有異動,應(yīng)該會有回報。”
“那伐鄭……”
“都安排好了?!?/p>
忽然間無話可說。我偏頭看她,她正襟危坐在夜色里,臉色比平常更為蒼白。像是神廟里,她匆匆朝我跑過來的樣子,鼻尖上一點汗珠,心里忽然柔軟。我抬手要撫平她的眉尖,她略略偏頭躲開去。
她說:“我要回家一趟。”
“回……神廟嗎?”
她搖頭,我于是再想不起,她還有別的去處。但是她不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問。話到嘴邊,半晌,只道:“趕得回來我的大婚嗎?我和母后說了,要迎娶若夷,子文已經(jīng)替我去下聘了?!?/p>
我想我無須解釋,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添了一句,“若夷是斗伯家的女兒?!?/p>
——也許是母后的問話,到底在我心上,留了影子。
阿離低垂著頭,眸光并不聚焦,良久,終于還是點了頭,起身離開。走幾步,忽又停住,低低地說:“我沒有。我沒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沒有惦念過他。”
極輕極輕的腳步,輕得像一抹煙。到影子消失在轉(zhuǎn)角,我才忽然意識到,她說的是哥哥,她沒有背叛他,但是也沒有惦念過他。我無意識地重復(fù)這句話,我想定然有些什么,但是我還沒有明白。
有些事,明白太早,或者太遲,都是一場絕望。
四 離別
阿離走了有多少天,是個難以計算的問題。
總恍惚以為還在,只要一個眼神,一聲低喃,就會如輕煙一般出現(xiàn)。所以總要到話出口,得不到回應(yīng),才微怔,驚覺,然后自嘲。習(xí)慣是多么根深蒂固的東西,我習(xí)慣阿離的存在,如同我習(xí)慣有兩只眼睛,一雙手,習(xí)慣我的背后,有影隨行。
有很多的事要忙。祭祀中的神跡,讓我獲得了更多效忠,而我與若夷的婚事,也讓一直坐山觀虎斗的斗伯氏心中的天平或多或少偏向了我,接踵而來的是王叔大敗于鄭的消息。
我簡直可以想象王叔這時候的臉色。
隱秘的喜悅?cè)鐫q滿風(fēng)的帆,將我渡進(jìn)芷陽宮。哥哥生前住過的地方,哥哥最后殞命的地方,那時候他一個人坐在這里,坐在空蕩蕩的殿堂里,寬大的金座,那么冷、那么硬,那么多人夢寐以求。
他笑著說:“阿惲你來了,能死在你的手里,真好。到我身邊來,拔你的刀,割下我的頭顱,然后記著,為我報仇,我的……弟弟。”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就如同我不能夠明白他為什么執(zhí)意要殺我,逼得我不得不弒君,直到……我也坐上這個位置。
父王猝死背后的陰謀,朝堂上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身不由己的君王,先是哥哥,然后是我。那些憂慮徘徊,驚惶恐懼,暗夜里的熱血與孤勇,求生還是求死,以及所有不能出口的怨恨,唯一洞悉的人,我輕輕地喊:“阿離!”
沒有人應(yīng)我。
鋪天蓋地的歡喜與鋪天蓋地的悲哀在同一個時刻落了空,我撫摸宮墻上柔軟的線條,呆呆地想,原來阿離于我,是這樣重要的一個人。
“哐當(dāng)!”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起,握刀在手,我厲聲喝問:“誰?”
“……我。”金座背后哆哆嗦嗦站出來的少女,怯怯地回答,皎潔如明月的眼眸里,有粉淚盈盈。
“若夷?”我?guī)缀跬藢m里還有這樣一個人,“你怎么在這里?”
“我、我……”少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看見君上、我好久沒看見君上了,我……所以我……”
顛三倒四,但是我竟然聽懂了,是許久沒能見到我,偶然碰見所以尾隨而至。她不是這宮里的人,不知道芷陽宮的禁忌,又或者她以為她將成為楚國的王后,所以我的宮廷里,沒有她不能涉足的禁區(qū)?
我沉下面孔,“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是是是……我、我這就走。”少女的驚惶,如狼爪下的羔羊。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應(yīng)對她。懲戒?她畢竟將是我的王后;責(zé)罵?可是這樣天真的眼神……我靜默了一會兒,叫住這個頻頻回頭,一步一挪的少女,“你——回來!”
少女如獲大赦,歡天喜地奔過來,“君上有什么吩咐?”
我沒有見過這樣赤裸裸的諂媚,只能勉強(qiáng)別過面孔,斟酌用詞,“你想去哪里,我?guī)闳ァ!?/p>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游覽過我的王宮,自我從哥哥手上得到它,或者更久,自父王死后,我就再沒有機(jī)會,也沒有心情仔細(xì)打量它,這些繁麗的窗,曲折的廊,這樣明凈的水光,映著星月,也映著陽光。
蒼翠色的陽光——春天,原來是春天到了,才這般姹紫嫣紅開遍。
我想我是在黑暗與鮮血中生存了太長久的時光,久到我已經(jīng)忘卻鮮花的顏色與陽光的味道,還有陽光下少女歡笑的聲音。她摘了很多的花織成環(huán),戴在我的頭頂。
“君上,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的。”太倉促的諾言,也仍然是諾言。
漸漸游遍整個王宮,婚事的籌備也到了尾聲。偶爾會想,阿離呢,她答應(yīng)會回來參與我的婚禮。她答應(yīng)我的事,從來沒有食言過,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懷疑,她會趕不回來,或者永遠(yuǎn)都不再回來。
只是時間越來越近……我召了子文來見。
子文的氣色很好,王叔戰(zhàn)敗,我重建王權(quán)的尊嚴(yán),作為我的心腹,子文搶到了不少權(quán)柄,連斗伯氏,也一改素日的高不可攀,承認(rèn)了他。我翻看著竹簡,漫不經(jīng)心問:“阿離到底去了哪里,你知道嗎?”
“阿離?”子文笑了,“阿離已經(jīng)回來了啊,君上還沒有見她嗎?”
阿離回來了。
我像是很久都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好的消息,子文后面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進(jìn)去。我揮退了他,低聲喚道:“阿離。”
沒有人應(yīng)聲。像之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沒有人應(yīng)聲。空空的寂寥環(huán)繞在我的身邊,幾乎觸手可及——原來寂寥是這樣的,即便全世界都還在,只少了一個人,伸出手,所有的回應(yīng)都成空。
也許是匆匆歸來,還沒來得及見我。我這樣安慰自己。轉(zhuǎn)頭往寢宮去,不過幾步距離,遠(yuǎn)得叫人心慌。
“君上!”若夷興沖沖地等在我的目的地,“君上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
門忽然開了。我看見阿離的臉。不仔細(xì)想,不知道離別之久,不仔細(xì)看,也不能夠察覺,眼前人與記憶中的人有什么差別。她屈膝向我行禮,“君上。”
我用盡可能平淡的聲音回復(fù)她,“你回來了。”
“你是?”若夷從我身后探出頭來。
“阿離,這是若夷?!蔽也⒉挥X得她們有相識的必要,但還是盡職盡責(zé)地為她們做介紹。
阿離再行了一次禮,“見過王后?!?/p>
我張口要解釋我們還沒有成親,若夷還不是王后,若夷忽然叫出聲來,“阿離——你是莫離?”
“你認(rèn)識阿離?”
“我曾經(jīng)被養(yǎng)在神廟里。”回答我的卻是阿離,“若夷,好久不見?!卑㈦x自小被養(yǎng)在神廟里,我是知道的,我只是習(xí)慣性地想不起來,若夷這樣一個快活的姑娘,也曾是神廟里的巫女。
若夷滔滔不絕地?fù)屃宋液桶㈦x所有說話的機(jī)會,“我們有多久沒見過了,兩年、三年?不不不肯定不止……阿離我就要成親了,你在我和君上的婚禮上跳承天舞好不好……巫祝一直說,再沒有比你更出色的舞者了,你走之后,他念叨了多少年你知道嗎?”
“不好?!?/p>
若夷一呆,“什么不好?”
“我不能在君上與王后的婚禮上跳承天舞?!?/p>
“為、為什么?”許是沒有想過會被拒絕,若夷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我也想問。
“我累了,君上,請容我告退?!卑㈦x再行了一次禮,中規(guī)中矩地退了下去,這一次,不像是一抹煙。
五 子文
我沒有見過這樣的阿離,雖然她一直都是冷淡的,但是冷和冷不一樣。
我比若夷更困惑。承天舞里有祝福的意思,難道阿離不愿意祝福我?還是說因為若夷封后,讓她想起哥哥,想起她最終失之交臂的名分,楚國的王后。是的,她差一點,曾經(jīng)是我楚國的王后。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比粢暮鋈徽f。
“什么?”脫口而出的倉皇。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所以才不愿意為君上的婚禮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嗎?”若夷摘一朵桃花,巧笑倩兮,斜斜別在我的領(lǐng)口。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所以才不愿意為君上的婚禮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嗎?三十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排進(jìn)我的耳朵里,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就仿佛——
就仿佛河水決堤,呼嘯而來的洪流滾滾,沖毀所有我熟悉的,歲月,記憶,我熟悉的人,我熟悉的認(rèn)知。
夜深得這樣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滿殿夢的聲音,聽見自己的腳步,聽見猶豫的叩門聲。月光鋪在地面上,我踩在月光上,冰涼。
門無聲無息開了。
最熟悉的眉目,最熟悉的人,以最熟悉的姿態(tài)站在月色里,忽然又陌生,我張嘴,又合上,再張嘴,我從來不知道問一句話要這樣多這樣多的勇氣,多到……這樣陰暗與血腥的心,都無法負(fù)荷。
我不出聲,阿離就那樣靜然站在月色里。等候的時間漫長如地老天荒,月光一點一點從指尖墜下去。
天就要亮了嗎?
天亮以后,夢就會醒了,夢醒——我忽然能夠出聲了,這樣匆忙,“若夷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是真的。”
連片刻的遲疑都沒有。我在瞬間聽見高山上冰雪融化的聲音,聽見山間泉水叮叮咚咚的歡快,聽見一路鮮花一朵一朵盛開,我聽見所有的鳥都在云間歌唱,聽見天地山川所有的神靈,都露出了微笑。
“阿離。”我低聲叫她的名字,和以往的無數(shù)次一樣,也和以往的無數(shù)次不一樣,“你為什么、為什么從來都不和我說?”
“我說過的?!摈鋈唬缤瑖@息。
她說過的!我的笑容忽然僵住,她說過“我沒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沒有惦念過他”——如果不是為了守護(hù)哥哥的江山,那么她留在我身邊,不是為了我還能為誰?她說這句話,就在她離開的前一晚,在我祭祀云中君的那天,也就在那天,我和母后說,要立若夷為我的王后。
若夷將是我的王后,已經(jīng)宣諸于天下。
就算沒有,斗伯家的勢力……也不容我反悔。
我沒有打算反悔,雖然我曾經(jīng)以為只是一場交易,而若夷不止是交易,她給我?guī)黻柟夂王r花,但是阿離是不一樣的,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伸手撫她的發(fā)梢,我說:“我會和若夷說,讓你做我的夫人?!?/p>
——周天子立王后一,夫人三,嬪九,世婦二十七,天下諸侯悉效仿之。
“我不能讓你做我的王后,但是……你不必給若夷行禮,不不不你不必去見若夷,阿離——”
阿離沒有動,也沒有應(yīng)聲。
“阿離!”我提醒她,“若夷是斗伯家的女兒?!?/p>
“我知道。”那樣柔軟的三個字,柔軟得簡直不像是阿離的聲音。我忽然覺察到異常,扳過她的面孔,看見滿面淚痕。我從來沒有見過阿離的眼淚,從來沒有。即便是在哥哥死的時候。
她為什么會哭呢?我茫然地想,茫然地叫她的名字,“阿離?”
阿離深吸了一口氣,我猜她是想露一個笑容,但是沒有成功。她退開半步,向我行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參見君王的禮,她說:“子文向我求親,我答應(yīng)了?!?/p>
高山上的冰雪停止了融化,山泉停止了流動,所有的鮮花,都呆呆地忘記了盛開,鳥兒從云端栽下去,天地山川,所有的神靈在同一個時刻僵滯了笑容。我在忽然之間想起母后的話,母后詭異的笑容,在濃香的琴室里,受傷的指甲,她說你會后悔的,阿惲,你一定會后悔的。
為什么要后悔,為什么會后悔?
我笑了,“阿離你說謊!”
她說謊,她一定是在說謊,明明她心慕我,怎么會答應(yīng)子文的求親!但是我眼前分明浮現(xiàn)子文欣欣的眉目,他說“阿離已經(jīng)回來了啊,君上還沒有見她嗎?”他怎么會知道阿離已經(jīng)回來了,他怎么能比我更早一步,知道阿離已經(jīng)回來了!
“不!我不允許!我不準(zhǔn)!”
阿離還是不說話。
她不必說話。我是楚國的君主,我能掌控?zé)o數(shù)人的生死、榮辱,但是我不可能左右臣民的婚姻。阿離會嫁給子文,阿離會離開我,于是整個的王宮,不,整個的楚地千里,空得像一張網(wǎng)。
寂寥是這樣的,就算全世界都還在,只少了一個人,你的眼淚與歡愉,就再無人分享。
“我殺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唇齒之間逼出凜凜寒意。
“不、你不會的?!?/p>
是,我不會的。子文是我的左膀右臂,只要還有一絲理智尚存,我就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阿離果然……是天下最知我的人,知道我哪里最軟,哪里最痛,哪里最無可奈何。我只能做最后的掙扎,“可是你不愛他?!?/p>
“來日方長。”阿離這樣回答我。
我慘然地笑,慘然地放手,慘然地,一步一步退開。阿離在我的視野里,一直,一直,一直都在。
六 狩獵
夜漫長得叫人心涼。
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會在什么時候,忽然記起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忘掉的一切,比如……哥哥的死。
哥哥死在一個雨天。荊楚之地的梅雨季節(jié),會持續(xù)很漫長的時間,直到那些紅的櫻桃,綠的芭蕉,通通都褪去新鮮的顏色。我砍下哥哥的頭顱,鮮血突兀地涌出來,那么多,多到我不知所措。
然后那個臉色蒼白的黑衣女子鎮(zhèn)定地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她說:“君上節(jié)哀?!?/p>
淡漠如霜雪的顏色。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我的悲哀,也許是我沾滿鮮血的手。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三年未見。三年前,是父王威風(fēng)凜凜地出征,然后被送回來一具冰冷的尸體——他們說父王打了敗仗,氣急攻心,引發(fā)了舊傷,又不肯服輸,轉(zhuǎn)而戰(zhàn)黃國,最終得勝歸朝,病逝于途中。
但,那不是全部。全部的真相是父王出征之前,卜筮不吉,母后說“王薨于行,國之福也”;真相是父王兵敗回城,疲病交加,被大閽鬻拳(注:楚國宗室后裔)拒之城下,不得已轉(zhuǎn)戰(zhàn),最后……馬革裹尸;真相是父王死后,鬻拳自裁,于是永遠(yuǎn)都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讓父王不得生還。
那是六月,驕陽似火。
寺人送哺食來,我稍稍進(jìn)食,然后就昏了過去,醒來我看到阿離,阿離的眉目鋒銳得像月光里的畫,她說:“君上要殺你。”
她用一種平平常常的調(diào)子向我宣告這世上最殘忍的消息,我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夢里,“你說什么?”
她說:“公子信我的話,就快走吧。”
我信了她,也許是因為……因為那些我已經(jīng)再記不起來的,更早的記憶。太漫長的光陰湮沒了所有,所有可能。阿離和我,到底有沒有過如若夷一般無憂無慮的時光,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
我記得的,是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在哥哥死后。
朝堂上的派系林立。為了利益,當(dāng)初由不得哥哥,如今也由不得我,都不過是刀,他們能逼得哥哥殺我,能逼得我弒君,自然也能再逼出第二個、第三個……更多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留給我的時間不太多,在生與死的邊緣輾轉(zhuǎn),承受母后的怨恨與仇視,寰宇之內(nèi),誰與我同行?
最初的如履薄冰,我記得阿離手上的血,之后的爾虞我詐,借王叔這把不太鋒利的刀,收拾掉一個又一個的人。我記得每一次的歡欣,每一次失望。但是漸漸不再回首,也漸漸忘了,來路艱難。
這樣黑,這樣冷,這樣遠(yuǎn),這樣絕望的一條路。
忘了……阿離。
我該,忘了,阿離。忘記怎樣在黑暗與陰謀中呼吸,忘記我們有過怎樣鮮血淋漓的一雙手,我該習(xí)慣沒有她的日子,習(xí)慣那些我早已忘卻的,更早更早的,還沒有她出現(xiàn)的日子。我默默地想,銅柱上鳳凰巨大的羽翼溫柔地覆進(jìn)我的眼睛里,眉睫之間。天邊不知不覺亮起的晨曦,照在臉上,冰涼。
——我想忘掉阿離,我就能擺脫那些躑躅掙扎的記憶,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陽光和鮮花,可是我從來不知道,陽光還可以這么涼。
我起身召見子文。
他恭恭敬敬站在我的面前,挺拔如松柏。這個我一手提拔的年輕臣子,他取走了我心尖的熱血。他會帶走阿離,阿離將永不會回來。這個事實讓我心中酸痛。這樣的酸痛,我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平息。
比如,呼嘯的風(fēng),滾燙的血?
我說子文,陪我狩獵。
子文吃驚地看著我,“君上,眼下并不是狩獵的時節(jié)。”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應(yīng)該留給飛禽走獸繁衍生息??墒俏移惹械匦枰移惹械匦枰寂?,殺戮,鮮血,澆滅心頭熊熊燃燒的焰火。
“你要抗旨嗎?”
“臣不敢?!彼⒖叹凸蛄讼氯ァ?/p>
他不敢拂逆我的旨意,卻敢迎娶我愛的人。我催馬在山林中奔跑,凜冽的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過去,快得像在飛。我追過一只兔子,又追上一只麂子,我看見一頭狼,促馬奔上前去——
“君上!”有人橫馬阻住我,“君上不可!”
我冷冷注視他,輪廓分明的面孔,猛地一緊韁繩,駿馬揚蹄長嘶。
“滾開!”
他還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惱羞成怒,提起鞭子,劈頭蓋臉抽過去,微微的血腥在空氣里彌漫開來。子文跳下馬,跪而諫說:“君上不可妄置自己于險地!”他是我最忠誠的臣子,我默默地想,默默收回長鞭,攥緊。
“起來?!?/p>
子文露出笑容。
“你要娶阿離?”這句話的艱難,只有我自己能懂。
子文的眉目忽然柔軟起來,柔軟如一汪春水,有深碧色的水草與蕩漾的漣漪,“是?!?/p>
我別過臉,太陽從山林的東邊升起,東皇太一淡金色的目光,注入到我的血液里,寒涼整晚,到這時候才感觸到微微的溫意,這稀薄的暖,讓我的問話,從容如以往無數(shù)次,我與他之間的君臣奏對,“如果……我不許呢?”
“君上!”不能置信的震驚。
我重復(fù),一個字一個字重復(fù)給他聽,“如果……孤不許呢?”
子文的歡喜被凍住。
整個的山林里,就只剩下鳥叫的聲音,陽光穿透輕翠色的樹林,照在他的臉上,我的手上,光與影的流動,變幻如命運的弦,風(fēng)過去,嘩啦啦的響聲,靜謐的呼吸,沙沙地,是什么蟲子在爬?
馬開始不安地打著響鼻,一縷一縷,噴薄在春天清晨微涼的空氣里。
他終于做出決定,“君上亂命,臣不敢從。”
“不從?”聽起來有一點點詫異,但其實并不,我知他,也知阿離。
“不從?!?/p>
“你要多少美人,孤都給你?!?/p>
“君上難道沒有聽說過,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飲?”少年披沐一樹蒼翠色的陽光,堅定地像守護(hù)自己領(lǐng)土的國君,寸步不退。
我的心忽然絞痛起來,“如果、如果你不從,我就殺了你!”
“那君上殺了我吧?!彼f。
手下不自覺一緊,駿馬昂首嘶鳴。我想要問他,阿離有什么好,值得他這樣舍身忘死,也許他會反問,阿離有什么不好,值得我這樣……昏聵無道。那也許是該告訴他,阿離沒什么好,那個狠心絕義的女子,什么都不好但是她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記憶,我的歲月,我割舍不掉的過往。
——我在那一刻知道為什么桀紂會失掉江山。也許妹喜和妲己,都并沒有傳說中的美貌,只是那些坐擁天下,富有四海的君主,別無選擇。
但是他不給我機(jī)會,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三千弱水,他只取一瓢。
于是所有反駁、詰問、威嚇都蒼白。
阿離會愛上他的,這樣英俊、忠貞和聰明的男子。就像阿離說的那樣,來日方長。哪怕她如今還愛著我。時光會沖刷掉這一切,沖刷掉記憶,沖刷掉歲月,沖刷掉過往,沖刷掉所有我的痕跡。
便縱然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會忘掉我,她會像這俗世中所有的貴婦人一樣,有三兩個孩子,然后專注為他們謀取富貴和前程。她會和她的丈夫坐在夕陽的余暉里,相對而食,也許盤盞中的食物并不如宮廷珍饈。
她會抬起臉來對他笑一笑,在風(fēng)里,暮云四起。
而我還有一整個王宮的美人,有陽光,有鮮花,也許還有星光和月光。再沒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漫長得像是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
原來人還會懷念黑夜,縱然那么冷,那么長,那么絕望。
我垂下長鞭,垂下手,“你走吧?!?/p>
子文遲疑片刻,應(yīng)道:“我為君上獵虎?!?/p>
縱馬而去。
我猛地抬起頭,盯住他的背影,我慢慢抬起我的手,我慢慢抬起手中的弓,弓上的箭,手指一個一個放下去,一個一個松開。清晨的風(fēng),清晨的霧氣,清晨的陽光,遮在我的眼前,他的背影忽然模糊起來,最后一個手指松開,這個我最器重也最忠誠的臣子,就會倒在我的箭下。
我有十成的把握,我松不開一個手指。
但是我忽然聽到了風(fēng)聲,這樣緊,這樣急,這樣從容不迫。子文倒下去的地方,我看到王叔的臉,王叔笑嘻嘻地說:“君上不忍之事,臣愿代勞?!?/p>
生與死,隔了太近的距離。
臂粗的燭火,照見靈堂的肅穆,亮如白晝。白晝的喧囂已經(jīng)散盡,老淚縱橫的斗伯比,若夷的哭泣。阿離梳起她的長發(fā),以未亡人的身份跪在他的靈前,答謝前來吊唁的人。我是最后一個。
深夜里,冷冷清清的靈堂,冷冷清清的影子,冷冷清清的腳步。
上一炷香,磕三個頭。我磕一次,阿離答謝一次,再磕一次,再答謝一次,最后一個頭磕下,我與她相對而坐,“阿離。”
流言是從哪里起來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母后,也許是王叔,如今整個郢都已經(jīng)傳遍,紅顏禍水,為了阿離,我箭殺子文。我無法自證清白,我甚至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想殺他。
“這不是君上該來的地方。”阿離的臉,灰敗如同死亡。
“阿離,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下獄,萬劫不復(fù)的是你我,而不會是子文?!?/p>
阿離緩緩抬起頭。
“你信我。”
她遲疑了一下,“我——信你?”
“我沒有。”
她的眼睛亮起來,亮晶晶地盯著我,我重復(fù):“我說,我沒有。我沒有殺他。雖然我想。但是我不會。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陪我下地獄,這個人會是你,而不是子文。所以我說,我沒有?!?/p>
“你沒有?!苯┯驳貙W(xué)舌,也許是說給自己聽。她需要說服自己。
“信我。”
“我信你?!?/p>
“同我回宮。”
鳳凰的影子籠罩深夜的寢宮,它收起絢麗的翅膀,蟄伏,如一只凡鳥。
七 喋血
我低估了我的王叔。
雖然他為我的母后,癡心得像個傻子。但他不是真的傻子。他用一場輕輕巧巧的謀殺,挑動所有人的神經(jīng)。朝野開始質(zhì)疑,我是否能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他比母后在祭祀中用的手段更巧妙,也更漂亮。
我為子文重新編織了罪名。
編織罪名這回事,無論對我,還是對阿離都駕輕就熟。我走過去握住她在抖的手,“阿離?!?/p>
同樣兩個字,隔了萬水千山。
她驚醒似的朝我看過來,“君上!”
“子文已經(jīng)死了,”我說,“我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p>
“我知道。”她低低地回答,抹去刻壞的字跡,一刀一刀,給子文安上十惡不赦的罪名。
詔書下,滿朝嘩然。
斗伯氏公然與我翻臉,反悔我與若夷的婚事,強(qiáng)行將若夷從宮中帶走。作為回應(yīng),我親自上門,被拒見,再上門,再次被拒。第三次,我親自點了人馬,將若夷從斗伯家族中搶了回來。
那是斗伯氏的奇恥大辱,斗伯比為此血書“不共戴天”四個字,在神靈的面前。
若夷擔(dān)憂地看著我,膽戰(zhàn)心驚地建議,“君上……不如君上再等等,我一定能說服我的父親——”
我不需要說服她的父親。
我去見過我的母后,母后在彈一支奇怪的曲子,香爐里有清淺的煙裊裊。她說:“你要立若夷為后,我沒聽錯吧?”
我干干地說:“沒有?!?/p>
“那阿離呢?”
她再一次提起阿離,我再一次沉默。母后笑了,桃花一樣艷麗的面容,“我還以為,你會順勢把阿離一起納入囊中呢,畢竟子文已經(jīng)死了,不是嗎?”
這個人是我的母后,這個人竟然是我的母后!連日連夜的奔波焦慮,連日連夜的謀劃,被誤解被唾棄被背離,被灼傷的痛楚,喉中腥甜。我死死咬住,所有怨恨,和著血水咽下去。我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吩咐,“來人。”
婚事再一次有條不紊地辦起來,沒有斗伯氏的支持,也一樣辦得轟轟烈烈,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朝,一步都沒有落下,然后是親迎,我牽著我的新娘拜祭宗廟,有宮人慌慌張張沖進(jìn)來,“君、君上!”
“什么事?”我皺眉,用眼神譴責(zé)禮官,禮官驚惶地退了一步。
“王太后、王太后她——”
“慌什么!”我喝斥她,“來人,給她上一杯水!慢慢喝,王太后她又怎么了?”
尊位上有人的眼神動了一動。
宮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王太后、王太后她……”忽地住嘴,環(huán)視左右,所有窺探的眼睛,她終于意識到她所處的場合,是一國之君的婚禮,她膝行而近,嘴唇微動,低聲說道:“……不好了。”
不好了?我冷笑。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楚了她的唇形。觀禮的臣民開始騷動。我冷冷掃視一周,走到侍衛(wèi)面前,猛地拔出他的腰刀,將神案一刀兩斷,“今兒是孤的好日子,誰敢壞孤的心情,孤就讓他有如此案!”
然而更大的騷動正在形成,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一些無法遏止的低語,比如“不孝不悌”,比如“弒兄殺君”,比如“昏聵”,再比如“禍水”,連若夷也驚惶起來,握住我的手,低低地說:“君上!”
“不關(guān)我們的事,”我斷然道,“我們繼續(xù)!”
宮人“撲通”跪倒在我的面前,“君上、君上還是——”
我一腳踢翻了她,牽著若夷繼續(xù)往前走,更多的人離開,連同在外圍觀望的斗伯家的人。王叔還穩(wěn)坐不動,一步,兩步,三步……若夷終于再扛不住周遭譴責(zé)的目光,住腳央求道:“君上!”
“君上!”若夷跪下,“君上還是去看看吧,她畢竟……畢竟是王太后啊?!?/p>
我?guī)缀蹩梢匝a(bǔ)出他們未出口的話,她畢竟是我的母親,生我養(yǎng)我,給我血肉與生命的母親。我只恨我沒本事,不能夠剔骨削肉地還她,通通都還給她!
我拽起若夷,強(qiáng)硬地,我提醒她,“禮尚未成,卿尚未是我楚國的君王后?!?/p>
若夷猶猶豫豫地看著我,幾分驚惶,終于順從地站了起來。視野中的最后一個人,起身離去。
又多了一些人,我知道他們是誰。
我與若夷對拜,在祖宗的牌位面前承認(rèn)我與她,從此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所有給我血脈的人,在很高很高的云端之上,見證我們的誓言。
有片刻的恍惚,我忽然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子文說到要娶阿離為妻時會神采飛揚,明白為什么阿離不肯做我的夫人,明白為什么夫人有三,嬪妃有九,世婦二十七,而王后只有一人,明白為什么母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問,那阿離呢,你不立阿離為王后嗎?
不止是一場交易。
我不能立阿離為王后,無論是因為子文還是因為……我是楚王。我和她沒有這樣的運氣,若夷雖然不是我心上的人,但是我會善待她,就如同這世間每一對在神靈面前許諾要生死與共的夫妻一樣。
我說:“阿離,帶王后下去更衣?!?/p>
阿離的忽然出現(xiàn),輕得像一抹煙。我對她點點頭,她向若夷伸出手。我轉(zhuǎn)身,走了另外一條路。
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王宮,無論王叔還是母后。
含章殿里,所有的戰(zhàn)斗都已經(jīng)到尾聲,滿殿鮮血,刀槍劍戟零落一地。斗伯比領(lǐng)著族人默默退了出去,就只剩下我和王叔,奄奄一息的王叔。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狼狽的樣子,比子文要狼狽一萬倍。
他看見我,終于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意識到斗伯比的“不共戴天”,不過是一場戲,意識到我要殺他的決心,也意識到——
“阿媯呢?”
他激動起來,他想要站起,但是沒有成功,他于是朝我爬過來,長長的血跡,在雪白的云母地上,觸目驚心的艷色。他拽住我的衣角,拼盡最后的力氣質(zhì)問:“阿媯呢?你把阿媯藏哪里去了?”
媯是我母親的姓氏。母親是陳國人,因為她曾經(jīng)嫁給息侯,所以人們叫她息媯。
因為她的美,人們還叫她,桃花夫人。
我冷冷地笑,“我的母親,不敢勞王叔操心!”
王叔死死盯住我,宛若實質(zhì)的刀。他想要殺我,但是無能為力。就如同當(dāng)初我想要殺他,我無能為力。
對峙,是對仇恨的考驗。
生的氣息,在王叔的身上,一點一點流逝。他終于再撐不下去,“阿惲、阿惲你讓我見她最后一面……”
“君、君上,讓我見她最后一面……”
“求你……”
我無動于衷地看著他,我想如果子文有這個機(jī)會,也許他會想見阿離最后一面;如果當(dāng)初父王有這個機(jī)會,也許他還想見我最后一面;如果哥哥有這個機(jī)會……我不知道他會想見誰。
沒有人生來冷酷,只是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更殘忍一些。
王叔終于明白,我來,只是為了看他死,等他死,而沒有任何別的目的。他終于收起了搖尾乞憐的嘴臉,呆呆凝視我的面孔,良久,呆呆地笑了,他說:“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最美的女人……”
“你還記得嗎,你送給我的鏡子,我一直都帶著它,一直、一直……帶著。你說鏡子里能看到你,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可是沒關(guān)系,我能看到你,我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你……”
他哆嗦著,從領(lǐng)口掏出一樣?xùn)|西,是紅繩系著的一面小小的銅鏡。
血滴下來,污了鏡面,他慌亂地用袖子擦拭,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凈,越來越多的血,他終于不再擦了,奮力地舉起,向我遞過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把我誤認(rèn)成了母親,我皺著眉后退半步,他面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喜歡我……我知道……”
“你怎么就……不喜歡我呢……”他低低地喃喃,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于寂然,手無力地垂下去——
“啪嗒!”鏡子摔在地上。
所有,錯的,對的,刻骨銘心的,薄情寡義的,傳奇的,不倫的,都到此為止。我漠然看了一會兒他的尸體,干涸的血跡。轉(zhuǎn)身。猛然間,鏡面撲進(jìn)我的眼睛里,我看到阿離,我看到阿離倒了滿滿一杯酒,緩緩朝若夷推過去。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不、不!”
我慘叫,我拼命地朝寢宮奔去,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重得像鼓,咚咚咚,咚咚咚……
推門,若夷揚手,一飲而盡。
“君上你回來了?!彼χ酒饋?,笑著朝我走過來,然后笑著倒在我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命運的峰回路轉(zhuǎn),沒有人知道等候在前方的是什么。
我以為阿離信我,我以為阿離不曾恨我,我以為我與阿離雖然沒有廝守終身的運氣,但是她永遠(yuǎn)都不會背叛我。
我以為。
八 圍城
阿離沒有辯解,亦無從辯解。
我將阿離囚禁在碧落宮。我騙自己說阿離死了,住在碧落宮里的是我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她占據(jù)了阿離的軀殼,所以我不得不放過她,我不得不放任她活著,與我一起老去——在那時候的我看來,老,是多么遙遠(yuǎn)的事。
還有這樣漫長的時光,也許什么時候,我的阿離會回來。
王叔死后,我成了楚國名副其實的國君,上敬天子,下?lián)岚傩眨Y(jié)好諸侯。
因為我的示好,周天子慷慨地將整個南方都劃給我,只要求“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自我先祖熊繹篳路藍(lán)縷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經(jīng)過一代一代楚王苦心經(jīng)營,終于在我手里發(fā)揚光大。
我楚國的使者到遙遠(yuǎn)的洛都,再不必被當(dāng)成蠻夷,被發(fā)配去與鮮卑人守燎。
那些我曾經(jīng)與阿離日夜謀劃日夜憧憬的將來,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一步一步,都到眼前來,只是再無話可說——我該說給誰聽呢?我能說給誰聽呢?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殿堂里,張開手,風(fēng)從指縫里靜靜穿過。
鳳凰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我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漫漫長途,一個人行走,一個人跌倒,一個人歡喜,一個人哭泣。
我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喝酒,當(dāng)我沉醉,所有人都會來與我重逢,父王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哥哥握一卷書,在滿地綠的樹蔭里,若夷穿大紅色的裙子,和著湘水唱歌,那歌里說:“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p>
——我思念神君,所以嘆息,因為見不到他而憂心忡忡。
那么為什么,我思念的那個人,遲遲不肯出現(xiàn)?我的靈魂不受控制地從我的軀殼上浮起,飄出來,漫無目的地在繁華的王宮里游蕩。
“阿離。”我輕聲叫她的名字,這時候理智不能夠主宰我。
阿離如輕煙一般出現(xiàn)。我會哭著問她為什么,你說過你信我,你說過你不恨我,為什么都是謊言?
為什么你要殺若夷?為什么要我親眼目睹,為什么!??!
她不說話,星光在她的沉默里,一顆一顆暗下去。
又一年過去,又一年開春,母后忽然說要見我。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久到我?guī)缀跬洠?jīng)給我制造過多大的麻煩。歲月終于開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那些曾經(jīng)讓我怨恨的風(fēng)姿,只剩下了記憶。
她不得不向我妥協(xié),因為我是她僅存的骨肉;我不得不與她和解,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阿惲,”母后說,“你該有一個太子了?!?/p>
我啞然失笑,“我都沒有王后,哪里來的太子?!?/p>
母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阿離不是你的王后嗎?”
我想母后是有些糊涂了,她總以為阿離會是我的王后,但不是,從來都不是。我簡潔地回答她,“我的王后是若夷,若夷死了。”
“死了?”母后露出更驚奇的神情,“那不可能!前天我還見過她!”
我疑心母后是眼花,或者長久的孤寂讓她產(chǎn)生了奇怪的幻覺,我想要一笑了之,但是母后拉住我,“她、她真死了?”
“真死了?!蔽艺f,“過去這么多年,她墳上的樹,都已經(jīng)亭亭如蓋?!?/p>
母后怔住,良久,方才搖頭,“若夷是巫女吧。”
是的,若夷是巫女,在云中君的祭祀上遇見她,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看見她等候千年的神。我神色黯然,“那又怎樣?”——巫女又叫靈子,卜筮吉兇,傳達(dá)神的旨意,人的祈求,但是沒有哪一種傳說,說巫女不死。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你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么!”
“你父王也沒有說過嗎?”母后嘟囔著,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如果沒有人引渡,巫女的魂,就不會消散,只要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我盯住母后的眼睛,“如果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那么阿離就能令她復(fù)活?!蹦负笳f。
我不信她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如果阿離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為什么當(dāng)初不讓子文活過來?
“因為子文的魂魄已經(jīng)散了,散了魂魄的人,即便是阿離,也回天無術(shù)。”母后像是能夠看清楚我在想什么。
我還是不信她的話,如果阿離能夠起死回生,那么大司命算什么?
十五年秋,我舉師伐鄭,這塊我父親、我祖父、我叔父都垂涎過的土地。鄭國一敗再敗,不得已向齊國求救,齊侯姜小白為遏止我北進(jìn)之路,聯(lián)合魯、宋、陳、衛(wèi)、許、曹八國軍隊,南下攻我。
聯(lián)軍勢如破竹,下我十余城,戰(zhàn)線一直推到郢都城下……那是十六年的春。
春光最好的時候,桃花開了滿樹,片片緋紅,像胭脂,也像是被雨水沖淡的血跡。
自若夷死后,這許多年,我都再沒有遭遇過這么大的挫敗。每一座城池的丟失,每一次撤退,每一個將士的死亡,都令我心如刀割。這是我的國家,這里每一片土地,都浸透了我楚人的血汗;這是我的子民,每一個人,都為我而戰(zhàn),為我而死。
到如今兵臨城下。
我問巫祝:“卜筮得了什么結(jié)果?”
巫祝說:“卜筮的結(jié)果……很奇怪,似祥非祥,似厄非厄。”
我孤注一擲,仍然吉兇難測嗎?我的心,沉沉地墜下去。已經(jīng)到最后關(guān)頭了,誰還能力挽狂瀾?
所有的兵力,包括我王宮的侍衛(wèi),都已經(jīng)站到了城頭。如果聯(lián)軍再發(fā)動一次攻擊……我登上城墻,遠(yuǎn)遠(yuǎn)旌旗如林,城墻下堆滿了尸體,城墻上干透的血漬,一重覆過一重,有聯(lián)軍的,也有我楚人的。
身后就是家園。
我握緊腰間的劍,我愿如每一個尋常的楚人一樣,承受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勝是敗,是存是亡,都絕不、絕不再退一步!
鼓聲又響起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君、君上!”匆匆而來的是令尹子玉,他是子文的弟弟,若夷的哥哥,“君上,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我回頭瞧了他一會兒,我說:“子玉,你能答應(yīng)為我做一件事嗎?”
子玉肅然,“愿為君上效勞?!?/p>
“如果城破,你就去含章殿,帶我的母后離開;然后是碧落宮?!北搪潼S泉,阿離,我們是沒有機(jī)會再見面了,生離與死別,我不知道你會喜歡哪一種結(jié)局。我把聲音壓低,更低,低到連自己都聽不分明,“碧落宮里鎖著阿離,你放她走,讓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她、讓她好好活下去?!?/p>
替我活下去。
子玉失色,“那君上你呢?”
“我?”我別轉(zhuǎn)面孔,舉目遠(yuǎn)眺,目之所及,從天空到土地,古木到枯草,飛禽到走獸,都是我的!我土我民,我生在這里,死在這里,無論生與死,我都要守護(hù)它們,我輕輕地說,“父王能戰(zhàn)死沙場,我也能?!?/p>
我舉起我的劍,開啟一場殺戮。奔跑的駿馬,沸騰的血液,傷與被傷,殺與被殺,滿地殘肢斷臂。忽然起了風(fēng),飛沙走石,往城墻上卷過來,風(fēng)迷住人的眼睛,猛聽得“咔嚓”一聲,驚心動魄的響。
折斷的王旗,在暮色里,在如血的殘陽里。
敗了。
兩個字閃過,我忍不住回頭,最后看一眼我的都城,也最后看一眼……我想看而再看不到的人,我恍惚看見有人飛快地朝我奔過來,穿一件寬大到可笑的衣裳,鼻尖上一點汗珠,我舉手想要替她擦去。
……刀鋒插入我的骨肉之間,咔!斷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越來越快涌出來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聽到一聲怪異的鳥鳴。
沖天而起的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
風(fēng)轉(zhuǎn)了向。
有無數(shù)人的慘叫,無數(shù)人的靜默,然后是無數(shù)人的歡呼:“鳳凰、鳳凰、鳳凰!”無數(shù)的人已經(jīng)跪了下去,頂禮膜拜。
鳳凰,是守護(hù)我楚國的神靈啊。
傳說它有銳利如刀劍的爪,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傳說它周身披有五彩的翅羽,水火不侵,百毒不害;傳說它的喙,硬逾精鐵,無堅不摧;傳說它聲如笙簫,音同鐘鼓,當(dāng)它鳴叫,天地間所有的神靈都會被喚醒,守護(hù)它的子民。
所有還能動彈的楚人,紛紛掙扎著拿起刀和槍,鼓聲鏗鏘地響了起來,形勢的逆轉(zhuǎn),就只在瞬息之間。
聯(lián)軍……退了。
我朝赤日之下那個傲然挺立的影子走過去。我自小就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的神,他們在云端之上,他們在山川之間,他們在深水之下,他們朝為行云,暮為行雨,但是我還沒有親眼目睹過……神的面目。
我是命定的君主,我是神靈選中的人,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腔子里怦怦怦亂跳,一步,又一步。有種異乎尋常的熟悉的氣息,熟悉到讓我想要哭泣,想要歡笑,想要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放手的氣息。
一段路,走了千年萬年那么久,一個夢,做了千次萬次那么多,一句話,問了千回萬回為什么,萬丈金光散盡,有人回眸。
“阿離。”兩個字,以為永遠(yuǎn)都出不了口,偏在胸腔里轟鳴如雷。
九 問鼎
我抱著阿離縱馬狂奔,奔過歡呼的人群,奔過歡呼的街道,奔進(jìn)王宮里,奔到母后面前,我說母后,救她!
母后憐惜地看著我,“阿惲你受傷了?!?/p>
我哀求說母后你救她,我知道你能救她。鮮血從傷口里滴滴答答流下來,在地面匯成小小的血潭。
母后撫我的鬢發(fā)嘆息,“當(dāng)初阿敖死的時候,我也想求你放過他……”
你看,命運的輪回會轉(zhuǎn)到每一個人面前,王叔求我讓他見母后最后一面,我冷冷地看著他死亡;如今我求母后救我最愛的人,母后冷冷地說,當(dāng)初阿敖死的時候,我也想求你放過他。便縱然她救了我,救了郢都,救了所有人。
我用力抱住她,把額抵在她的眉心,微弱的暖意,正一點一點冷下去。如果是這樣,我默默地想,如果是這樣……
我放下阿離,重得像放下我的一生。
“你、你要做什么?”母后竟然退了一步,我想那大約是我的神色過于駭人的緣故。
我疲倦地說:“我能做什么,我的母親,我救不了子文,我救不了若夷,我也救不了阿離,就算我是一國之君,我逆轉(zhuǎn)不了任何人的命運,那么就這樣吧,我回戰(zhàn)場上去,贖我的罪,我會死得像一個君主?!?/p>
“你瘋了!”
“我沒有!”我冷靜地回答她,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冷靜的時候,“如果我真的瘋了,我會把骨和肉都還給你?!?/p>
母后怔住,落下淚來,她說:“你回來!阿惲,你回來,我救她。”
母后說,把阿離送進(jìn)神廟里,她會醒來。
母后說,阿離的身體里,流著祝融的血液,所以她能夠喚醒鳳凰,所以再重的傷,神都會治愈她。
那是一些溫柔和繾綣的日子。
我每日都去看阿離,無論白天是征戰(zhàn)在沙場上,還是與齊侯唇槍舌劍。
歸來,她都守在我身邊,只是沉睡。略略蒼白的面孔,眉目青青。落花的影子在陽光里繽紛,有淺紅一片,粘在她的衣襟上。
我們錯過了很多個春,很多個秋,很多輪明月與鮮花。
那是多么荒謬的事,我忍不住想,我竟然曾經(jīng)以為,阿離深愛著哥哥。我努力想要從過往的記憶里找出證據(jù)與痕跡,但是我只記得母后說,阿敖喜歡她,要立她為王后。阿離呢?阿離在我的身后,靜靜地說,君上節(jié)哀。
她在守望我,她一直在守望我,就如同靈子守望神君。
如今換我守望她,我會守望她,如同靈子守望神君。
她還會恨我殺了子文嗎?雖然不是我下的手,雖然我為他報了仇,但他總是……因我而死。
她有多喜歡子文呢,有沒有我喜歡她那么多?想起沙場上的血肉橫飛,清銳如金石的一聲鳥鳴,不知道為什么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就仿佛很多年前,神廟的暮色里,匆匆朝我奔來的少女。
鼻尖上一點汗珠,總也來不及擦拭。
她這算是……原諒我了嗎?
我伸手,拂開她面頰上一絲烏發(fā),我有很多的話要問她,在生與死之余,我們能不能、能不能重新來過?
那些得不到回應(yīng)的呢喃與低語,都在風(fēng)里,被燕子銜了去,層層地壘成窩。
我喋喋不休地和她說話,說齊侯那些可笑的責(zé)問,關(guān)于入貢,就仿佛我楚國真是周天子的臣屬。
“我派屈完去見齊侯,你猜齊侯怎么干的?他把八國的戰(zhàn)車都攏到一起,帶屈完去看,然后問屈完,你瞧著怎么樣,誰能夠阻擋這樣強(qiáng)盛的兵力?在這樣的攻擊下,還有什么城池,是我攻不下的?”
“屈完怎么說?”
“屈完說,我們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您的兵力雖然強(qiáng)盛,卻沒有用武之地。”話出口,怔住,阿離的眉目在燭火里,笑語盈盈。
所有失而復(fù)得,都是上天的恩賜。
那是十六年的秋,梧桐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嘩啦啦地響。
阿離不愿意久留神廟,我?guī)亓藢m。我?guī)菀娔负螅负笾便躲兜乜粗缓笏α耍鞍㈦x,你還活著。”
阿離淡漠地回答:“也許是還沒到時候?!?/p>
那些日子過得飛快……所有甜蜜的日子都過得飛快。起初還會不安,在任何時刻都可能停下腳步,低低喚一聲“阿離!”阿離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或者踮起腳尖,輕吻我的眼睛,眉目之間切切歡喜,清晰如雁在秋風(fēng)里,一行一行飛過明凈的天空。
阿離有時也會從夢中驚醒,用手指輕觸我的面容,像是想確定,這是真的,不是在夢里。
后來過了許久,才漸漸……漸漸安了心。
我再說起那些一個人的日子,她取笑我酩酊大醉,徘徊在碧落宮外,她隔著門,想摸一摸我的衣角,只是太遠(yuǎn),總也夠不著。
那樣可笑,不知道為什么最后都落了淚。
從頭來過。有很多的話,心照不宣地沉默,有很多的傷,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避開。但總有些東西,固執(zhí)地停留在生命里,歲月的河流怎么沖刷,都還在原處,比如子文,再比如若夷。
齊侯沒能嚇退屈完,最終與我會盟于召陵,聲勢浩大的八國聯(lián)軍,就這樣緩緩?fù)顺隽宋页念I(lǐng)土。
休養(yǎng)生息之后,我繼續(xù)東進(jìn),滅弦國,兵逼鄭國,鄭國降。
十八年,齊國懲罰鄭國事楚,伐鄭,我發(fā)兵攻打齊國的盟國許國,雖然有中原諸國來救,許公仍懼,肉袒向我請罪。
我躊躇滿志,班師回朝,母后再一次向我提起,阿惲,你該有一個太子了。
我沉默,這是真的。每一個君主都需要后繼有人。只是每一次提起,我都會想起若夷,想起她在漫天的塵煙里,用盡最后的力氣唱“飚遠(yuǎn)舉兮云中”——神君煌煌,從天而降,又疾飛重回云端。
那像是一句預(yù)言,我娶了她,但是一去,就再沒有回頭。
我虧欠她。
我沒有立王后,哪怕是阿離。雖然我沒有辦法問阿離,當(dāng)初為什么要殺若夷。在生與死之后,在生與死之間,我珍惜這吉光片羽。但是我在祖宗和神靈面前答應(yīng)過會善待若夷,我沒能做到,是我的過錯。
我說:“母后,你說阿離能讓若夷復(fù)活,是……真的嗎?”
母后神色里明顯的遲疑,“你為什么不去問阿離?”
那是夏夜里,我與阿離泛舟湖上。阿離對鏡梳妝,我過去給她畫眉,她凝視鏡中交頸相偎的影子,問:“你有心事?”
我迅速看她一眼,“……沒有?!?/p>
“讓我來猜一猜,”她笑著,輕佻地,用唱歌似的調(diào)子說:“是……母后?”
“你、你怎么知道的?”
阿離笑而不語。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她經(jīng)手過這么多機(jī)密,在這王宮里,要說連一二耳目都沒有,那真是太辜負(fù)她的聰敏。我嘆了口氣,“我、我也就只是聽母后說,你能夠讓若夷復(fù)活?!?/p>
阿離微微怔住,那顯然是她意料之外的一個答案,“你……你也這么想嗎?”
太突然,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良久,方才點了一下頭。有時候人無法抵御一些誘惑,比如……卸下愧疚。
而阿離應(yīng)承了我,她說:“那么……好吧?!?/p>
生與死,那是神靈的權(quán)力。
阿離說,要復(fù)活若夷,必須要一些東西,不是所有的東西她都能夠拿到,比如說,九鼎之火。
九鼎,是周天子的神器。
我用了十年時光。二十三年,滅黃國,二十六年,滅英國,二十七年,興師伐許,之后,陳兵于洛水之畔。周天子派王孫滿慰勞,我對他說:“孤一直都聽說,天子有九鼎,敢問王孫,九鼎重幾何?”
王孫滿回答我,“治天下,在德不在鼎?!?/p>
我笑著接口,“既如此,請王孫允我觀鼎之輕重?!?/p>
十 不棄
我?guī)О㈦x去見識九鼎,在二十七年冬,洛城比郢都小,比郢都冷,下了厚實的雪。
九只大鼎,排開在西垂宮,甚是巍峨。
我用驚嘆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阿離跟著我,亦步亦趨,她割破手指,血滴在鼎中,嗒,嗒,嗒,清脆的聲音,在空寂里響得格外分明。
“夠了!”我說。
阿離微微偏頭,對我笑一笑,就仿佛許多年前我設(shè)想的,她在風(fēng)里,對子文笑的模樣,那時候、那時候可想到有今日?
“阿惲,”她說,“如果我不能復(fù)活若夷,你會怪我嗎?”
“當(dāng)然不?!蔽艺f。這世間有太多遺憾,能夠彌補(bǔ),我盡量彌補(bǔ),不能,我俯首認(rèn)命。比如父王的死,比如我不得不親手殺了我的哥哥,再比如子文。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輕狂年少,歲月帶走了執(zhí)念。
或者說,幸福的人會放下許多事。
我這樣想的時候,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幸福,即便是在錦衣玉食的王宮里。
“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說,”阿離說,“你從來不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我之間,無法解釋的事太多,比如……先君,再比如……若夷。阿惲,當(dāng)初子文死的時候,你對我說讓我信你,你說沒有,我就信你沒有。”
我揚一揚眉,不知道她何以提起這么久遠(yuǎn)的事。
“那么如果我說,我沒有,你會信我嗎?”
“你沒有?”
“我沒有殺若夷?!卑㈦x微微別轉(zhuǎn)面孔,她緊張的時候,會不肯直視人的眼睛:“若夷說渴,我把酒遞給她,我并不知道酒里有毒?!?/p>
只是百口莫辯——所謂親眼目睹,鐵證如山。
“只是那時候我恨你……”阿離輕輕地說,伸手,劃過青銅器具上凹凸的紋路:“恨你不信我……”
“就如同你想殺子文,但是你不會殺他一樣,我不喜歡若夷,但是我不會殺她?!?/p>
我深吸一口氣:“我信你。”
我應(yīng)該信她,否則這世間,再無我能信之人。阿離于是微笑著輕吻我的眉尖,她說你別怕,雖然我不喜歡若夷,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歡若夷,但是我會盡力,你的愿望,我都會盡力為你達(dá)成。
就如同我,時時刻刻想要看到她的笑容嗎,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墒俏疫€是忍不住問她:“你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哥哥那么好,可是她愛上我;子文那樣忠貞,可是她愛著我。
阿離再割了一刀,鮮血滴進(jìn)去,啪嗒,“這些年,這些年我一直逆命而行。”她輕輕地說。
“什么叫逆命而行?”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么不喜歡進(jìn)神廟?!彼f。
“你不喜歡進(jìn)神廟,那一定有不喜歡的理由;你沒有說,那一定有不說的理由,如果哪天你想說了,唔,比如今天,我不就知道了?!?/p>
“我自幼被丟棄在神廟里,巫祝給我卜筮,卜筮的結(jié)果,是人神共棄?!彼龜[手制止我發(fā)怒,“后來我自己再卜,結(jié)果無誤。再后來,我被母后帶進(jìn)宮里……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你還記得嗎?”
“記得……什么?”
那是父王還在的時候吧,那時候父王還是一個需要我仰望的形象,他英明神武,他戰(zhàn)無不勝,那時候的每一天,都有很好很好的陽光,我從郁郁蔥蔥的樹上倒吊下去,看見窗前卜筮的少女,緋色曲裾,衣袖上振翅欲飛的鳳凰。
“阿離,我可以叫你阿離嗎?”
少女抬頭,淡金色的陽光照在她淺色的眸子里,素白一張臉,她說:“可以?!?/p>
“阿離阿離,”我這樣叫她,“你為什么從來都不笑?”
“你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
少女的眉沒有動,眼睛也沒有動,薄唇抿得緊緊的,我從樹上跳下來,“那,我笑給你看好不好?”
“那不可能!”二十年后我跳起來,“我怎么可能有過這么不要皮不要臉的時候!”
阿離刮刮鼻子,“不羞不羞!”
殿外忽然傳來的鐘聲解救了我——時候到了。
阿離揚手,九只重鼎在同一個時刻燃燒起來,熊熊的火焰直沖向天空,阿離的身體浮起來,浮起來,浮在火焰當(dāng)中而毫發(fā)不傷,她在火中舞蹈,口中念出長長的咒語,那種古怪的、繁復(fù)的音調(diào)。
“魂兮歸來!”
一個修長的人影漸漸在火焰中成形,是淡青色的直裾,金冠束發(fā),眉目端方。不、不,這不是若夷。這是、這是……哥哥!怎么會是哥哥!我驚而變色,焰火中阿離的臉色也變了,青白,我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顏色,那就仿佛是生機(jī),被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地從她身體里抽出來。
而焰火中淡青色的身影,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涷雨兮灑塵……”
殿外忽然響起琴聲,我聽過這支奇怪的曲子,在清淺的香氣里,那時候我年少,我以為是龍涎或者沉水,在許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忽然想了起來,是返魂香,母后彈的這支曲子,是《大司命》!
九鼎之火,祝融之血,返魂之香,司命之曲——母后她這是要做什么、她要做什么!
“阿離!”我顧不上想這么多,我大聲叫著阿離的名字,我伸手向火焰里,想把她拉出來,但是隔著高大的鼎,怎么都夠不著,怎么都夠不著!我絕望地大喊:“阿離、阿離你醒醒,你醒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絕望打動了神靈,阿離終于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我,琥珀色的瞳仁映著深赤的焰火,一個訣別的笑容,她嘴唇微動,未出聲,已經(jīng)被火焰吞沒。但是我認(rèn)了出來,那是四個字。
人神共棄。
哥哥轉(zhuǎn)頭來,對我笑了一笑。而殿外的琴聲已經(jīng)唱道:“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吾與君兮齊速,導(dǎo)帝兮九坑……”
——大司命說,他能夠駕馭陰陽,他能夠操控人的生死,紛紛擾擾的九州紅塵,沒有誰能夠逃離他的雙手。
是這樣、是這樣啊,我忽然明白過來,明白為什么母后一直和我說,哥哥喜歡阿離,哥哥會娶阿離為妻,不是因為阿離有多好,不是因為她出身高貴,或者艷驚四座,而是因為、因為她不祥的命格。
人神共棄的命格。
人棄我取……母后是早知道哥哥的命運,所以母后上天入地地找到了她,所以母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她,所以若夷一定要死,所以我一定要目睹若夷的死——因為非如此,我不會相信,因為非如此,無以令我和阿離反目,因為非如此,無以……人神共棄。
被人與神同時放棄的神的血裔——唯有被人與神同時放棄的神的血裔,才能夠聚匯死而復(fù)生的靈魂。
所以所以……才有母后贈與王叔的銅鏡,寸步不曾離身,王叔絕命的血,讓我看到母后想讓我看到的一切。
母后布了一個極大的局,她要復(fù)活的,并不是魂魄尚在的若夷,而是哥哥,是哥哥!
她請來大司命逆轉(zhuǎn)陰陽,用阿離的死,換哥哥的生。因為是哥哥,因為她要復(fù)活的是哥哥,所以我就會束手嗎?
人神共棄?不,我忽然笑了,不,阿離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如果一定要放手,不,如果一定要死,那么我愿意與她,一同下地獄。
我的心于是靜了下來,極靜極靜,靜得就仿佛窗外的白雪,皚皚,不染塵埃。
我沿著滾燙的鼎紋往上攀爬,大片大片的肌膚,焦黑,從身上脫落,哥哥的眼中,露出驚悚的神情。
是的,就算全世界都放棄你,阿離,我不會。
我不會。
尾聲:命運
“真的會人神共棄嗎?”
孩子看著卜筮的結(jié)果,這樣可怕的命運,她糾結(jié)地揪住小貍貓的耳朵,小貍貓?zhí)鄣谬b牙咧嘴,碧色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了好多圈,也沒能掙脫,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孩子,似在央求她手下留情。
“不會?!币呀?jīng)過去十多年,阿離的面容并不見半分蒼老,而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她剪下陽光里嫣紅一片明寒草,說道,“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再無所不能的神,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p>
“什么?”孩子眨巴著眼睛,和她懷里的小貍貓一樣困惑。
我趕在阿離發(fā)飆之前,一把抱過我的小公主,“很多年前,也有過這樣一個孩子,她也被預(yù)言過這樣的命運,但是有人肯不離不棄——”
當(dāng)時以為必死,而并無遺憾,雖然阿離一直在搖頭,但是我放手過一次,不能放手第二次。當(dāng)我跳進(jìn)火里,當(dāng)我的眼淚落在焰上,當(dāng)阿離微笑,熊熊烈火忽然熄滅,我聽見鏗然弦斷的聲音,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哥哥在殘煙里嘆息,緩緩散去,母后撲進(jìn)門來,來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有時候命運是這樣的,你汲汲以求,你一無所得,就像當(dāng)初息侯;就像我的父王;就像我的母后,她生下息侯的孩子,繼承我楚國的君位,而最終失去了它。她費盡了全部的氣力,想要帶他回來,而終未能如愿。
長眠于地下的君主與一夕老去的美人。
孩子仍是搖頭,表示不能夠明白,然后她從我的膝上跳了下去,抱著圓圓的貍貓跑開,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撲通”一聲響,孩子也不哭,揉著膝蓋,血沿著光潔的小腿蜿蜒,和煦的陽光從外面照進(jìn)來,蒼白的淡金色。
“一點都不像你?!蔽覈@息著,我完全不明白,為什么陰郁的阿離,會生出這樣快活的一個孩子。
阿離回頭來,“像若夷?!彼p輕地說。
而哥哥再沒有回來,我想這樣很好,雖然我有時會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