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發戶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突聽一聲暴喝聲傳來:“錢花花,你流氓!”
浴桶中人察覺到異常,以迅雷之速爬了出來,連褲衩鞋子都沒來得及穿,氣急敗壞地裹了件衣袍破門而出。
我當機立斷拔腿而逃。周文衡追到院口時不慎踩滑跌了一跤,我不予理會,自顧爬墻而出。
次日,聽說周文衡下了早朝后連官服都沒換就黑著臉來錢府找碴兒,我暗呼不妙,連忙裝病稱恙。好在平日里弟弟錢光光同他交情頗深,他倒也沒有亂發脾氣,只說聽我病了,特意來探望。
我躺在被窩里,弱不禁風地瞅他。周文衡細細打量我一番,皮笑肉不笑道:“昨兒不還好好的嗎,怎么病了?”
我細聲細氣道:“夜里受了些涼,發起了高熱,渾身沒勁兒。”
周文衡看著我半信半疑,我又膽怯道:“周哥哥,你不信我的話嗎?我發誓,昨天晚上都沒出過門,小春可以給我作證。”
那聲“周哥哥”喊得極有韻味,以至于周文衡猛地一哆嗦,像吃了蒼蠅似的,面色泛青。他明明很生氣了,可我卻覺得他連生氣的樣子都好看。
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半年前的聽雨樓,當時他施施然走上樓而來,一身簡約青衫,體態嫻雅,舉止溫潤風流,令人一見傾心。
從此我便丟了魂兒,糾纏至今。
其實昨日看他洗澡并非是我蓄意而為,因為周府的墻頭已經被我翻過好多次了,只不過是我運氣太好,剛好瞄到美男出浴圖而已。不過周文衡似乎并不這么想,但也拿我沒轍,總不能跟我爹告狀說我偷看他洗澡——反正看了也白看。
最終男神同我僵持了好半天后,才高貴冷艷地說了句“無恥”便拂袖而去。他前腳一走,我后腳就起床吃早飯。錢光光說周文衡的臉色很不好,問我是不是得罪他了,我笑瞇瞇道:“人家一當官兒的,我哪敢得罪他啊。”
錢光光很是疑惑,正欲盤問,突見一仆人來報,說有人約他,他便匆匆去了。我吃飽喝足后,還得繼續學琴棋書畫什么的。
這其實是我爹錢滾滾的意思,因為他準備把我打造成有氣質有內涵的名媛淑女。但遺憾的是,我既沒氣質,又沒節操,誰要是跟我談人生談理想的話,估計會憋出內傷。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家是暴發戶。
還記得三年前我家窮得連褲兒都沒得穿,也不知是我爹錢滾滾的名字取得好,還是錢家的祖墳突然冒了青煙,他老人家居然在家里的糞坑里挖到了一塊金子。
從此,錢家走上了發財致富之路。
僅僅三年里,我爹用那塊金子做牲畜生意,運氣好得爆棚。他仿佛被財神爺摸過似的,從最初的無名小卒一躍成為當地有名的富豪。據說,現在我們錢家已經擠進了西夏國的十大富豪之尾。
當然,這個排行數據是否科學還有待商榷。
話說在家庭條件好了之后,錢光光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為了錢家唯一的一個有文化的人。又因西夏深受宋朝文化洗禮,故他的琴棋書畫可說是樣樣精通,唯一的缺點就是身板弱了些,跟我一樣營養不良。
通常暴發戶都含有貶義,當初為了擺脫暴發戶沒節操、沒涵養的詬病,他可是費盡心機折騰,好不容易才混進了上流階層,建立起了現在的人脈圈——周文衡便是其中的精品。
說到周文衡,我可是垂涎三尺。他是漢人,出生書香門第,現任刑部侍郎,不僅長相出塵,更是才華橫溢,據說在官場上還頗有幾分風骨,名聲極好。
這樣的妙人兒,甚得我心。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用周文衡的話來說,我跟錢光光本是雙胞胎姐弟,可我們之間卻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錢光光知書達理,我胡攪蠻纏;錢光光好學上進,我自甘墮落;錢光光聰慧靈敏,我則像草包……
唉,用一句話做總結:沒文化,真可怕!
柳鳳怡
經過了半年追逐,我非但沒有引得周文衡喜歡,反而還令他厭棄抵觸,確實夠窩囊的。我向錢光光傾吐苦水,他一本正經道:“姐啊,不是我寒磣你,那文衡兄的內涵太深奧了,不是你能理解的。”又說,“你再瞅瞅自個兒,都換了幾任教書先生了,結果連一點長進都沒有,大字不識,怎么好意思與文衡兄匹配?”
一番話說下來,我的玻璃心再次碎成了渣渣。
不過第二天我的臉皮又厚實起來,偷偷去爬周府的院墻。哪曉得,周文衡特意在墻角下拴了一條狗,結果我被狗咬了,并且還撕爛了褲襠。
聽到聲響周文衡匆匆跑來,我丟不起這個臉,倉促爬墻而出。豈料,翻墻時,他忽然嚴肅地說:“錢花花,你褲襠破了。”
這一提醒,令我很沒出息地一頭栽倒在墻腳,扭傷了脖子。
之后幾天我的狀況非常糟糕,因為錢滾滾認為我太丟人現眼了,所以把我關起來調教。這還不算,他居然調教出靈感來了,決定給我指戶好人家——京城里最有名的貪官柳忠之子柳鳳怡。
我頓時炸毛,那個柳鳳怡的思想境界跟我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因為他是個傻子。
我的三個姐姐均嫁得不錯,錢大大、錢串串和錢小小都是嫁給商戶,唯獨我前途堪憂。因為錢滾滾說打算讓錢光光入仕途,讓我嫁入柳家攀附上關系后,再由柳忠跟著提拔提拔。
說到這個柳忠,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貪官。據說他是國相爺梁乙埋一黨的,而梁氏一門在朝堂上那是相當的威風,因為當今的朝廷是由梁太后在攝政。由此可見,暴發戶勾搭上貪官,確實門當戶對,錢途光明。
相信沒幾個女人愿意嫁給傻子,哪怕我錢花花長得再丑,也有自尊啊。但遺憾的是,我拗不過錢滾滾,因為他是我爹!
親爹!
自從他打算把我嫁進柳府后,屢屢同柳府人來往,每次回來他都會給我帶點柳鳳怡的信息。比如說他長得白白凈凈的,性格像姑娘,一天到晚都說不上兩句話。
我翻白眼啐道:“傻子哪來的性格?”
錢滾滾笑瞇瞇解釋:“傻才好,容易欺負。”
“……”
接著他又說起柳鳳怡那可憐的身世來,說他是柳忠的第六子,七歲時沒了娘,又溺過一次水,救活后腦子壞掉了,所以才成了今天這樣。
我直言道:“又不是我推他下水的,關我屁事!”
錢滾滾沒好氣道:“你這死孩子,說話盡招人嫌。爹是想告訴你,柳鳳怡壞了腦子不是先天性的,你倆以后生的娃肯定是正常人。”
這話把我給活活氣著了。
錢滾滾轉移話題說起錢柳兩家聯姻的各種利益好處來,我一句都聽不進去,說要嫁就嫁周文衡,結果他說周文衡跟我們不是一條道兒上的,我完全是癡人說夢,猴子撈月。
我左耳進右耳出,偏要猴子撈月。
哪曉得,月亮我沒撈著,反把柳鳳怡那禍害給撈回家了。因為沒過兩天就是西夏的地方風俗節日,錢滾滾屁顛顛地去柳府送禮,順便把我也捎帶了去。
柳家的一幫婦人圍著我評頭論足,不知是哪個挨刀的拿我和柳鳳怡開涮,惹得眾人竊笑不已。
我生氣了,后果不嚴重。
一群人正打趣得起勁兒,柳老夫人忽然說起柳鳳怡的身世來,我忙不迭抹了把同情淚。也在這時,突聽仆人說柳忠的正房夫人梁氏從國相府回來了。方才還嬉鬧的妾室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忙起身接迎,甚至連老夫人都笑臉上前問長問短。后來我才曉得柳忠是靠梁氏發的家,因她跟國相爺梁乙埋是遠房親戚,由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梁氏回來后沒說兩句話便去休息了,氣氛又恢復先前。老夫人興致來了,別有用心地叫仆人去把柳鳳怡找來給我打個照面。
如錢滾滾所說,那柳鳳怡確實長得像嫩豆腐,五官倒也標致,白白凈凈的,不言不語,比閨閣姑娘還文靜。但他真真是塊木頭,神情木訥,兩眼呆滯,看起來死氣沉沉,估計戳他兩下都沒有任何反應。
我瞟了一眼就興趣缺缺。先不說周文衡那貨的內涵如何,至少他活蹦亂跳的,可眼前這貨,我實在沒興趣做任何評價。偏偏老夫人想聽聽我對柳鳳怡的看法,我言不由衷地先從身世上可憐一番,再從外表上嘉獎一番,大肆吹捧。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我是在說客套話,可老夫人偏把客套話當成了真,表示很滿意。于是所有人都表示滿意,而他們滿意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柳大人竟親自上門提親來了!
望著那些豐厚的聘禮,錢滾滾笑得合不攏嘴,那表情就像屎殼郎被糞球砸中似的,連連稱贊我有兩把刷子。我則恨不得撕爛自己的破嘴,叫你嘴賤!叫你愛面子怕得罪人!叫你……
嫩豆腐
錢柳兩家的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雙方商定下月中旬行大婚之禮。眼見婚期臨近,我越發焦慮不安。怕我生出事端,錢滾滾把我看得異常緊,甚至連我娘都不玩骰子了,整日陪我。
我對娘傾吐苦水,說我不想當傻子的老婆。她擺出一副飽經風霜歷經風雨的表情說:“閨女啊,女兒家家的長大了總是得嫁人的。”又說,“那柳家好歹也是當官兒的,雖然柳鳳怡腦子不好使,可他不會像你爹那樣發財后接連娶六個小老婆。”
這話噎得我無語。
說實話,我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去反駁她了,生平第一次發現我娘的話比錢光光還有智慧。
怎奈,這檔子事女人終究做不了主,任我撒潑耍賴也改變不了事實,最終只得憋著一肚子窩囊氣嫁進柳府。
成婚那日,錢柳兩家的排場擺得十足。在一陣喜慶聲中新娘花轎被抬到柳府去了,想必那柳大人在京城里頗吃得開,前來祝賀的官員不少,包括周文衡在內。我剛下轎由媒人攙扶著入柳府前廳,碰巧聽到他的聲音,一時頭腦發熱,干了一件傷風敗俗的事兒來——我沖上前求周文衡帶我私奔。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煞了在場的所有人,我死拽著周文衡的衣裳,哭求他帶我走。周文衡鐵青著臉,試圖把我推開,可我死活不松手,他氣急道:“錢花花,你想玩死我啊?”
旁邊的人連忙上前拉我,我哭鬧不依,非要死纏爛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架走了,周文衡送完禮后倉促離去,落下眾人議論紛紛。倒是柳家人異常鎮定,任由我哭鬧著跟柳鳳怡拜了堂,怕我壞事,又將我二人匆匆送入洞房,并把房門鎖了起來。
我不依撒潑,一個勁兒砸屋里的東西泄氣。柳鳳怡杵在門口,一張小臉兒煞白。待我把屋里能砸的都砸光了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罵周文衡那龜孫子。柳鳳怡就看著我罵,直到我罵夠了后,見他還杵在門口,就語氣不善道:“傻子,你過來!”
柳鳳怡看著我,一動也不動。我眉頭一擰,也不知是被我的兇狠模樣嚇著了,還是他天生膽兒小,居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尼瑪,這回換我被嚇著了!
我慌忙爬過去戳了他兩下,他沒有任何反應。我不由得急了,這小白臉喲,我都還沒對他怎么樣呢,就弱不禁風了,往后我要真對他干了什么,豈不禍大了?怕他命喪我手,連忙拍房門,大聲疾呼,說柳鳳怡出事了。
沒過多久,兩名婦人前來探情況,見柳鳳怡不省人事,立馬向柳大人匯報去了。緊接著,柳老夫人呼天搶地地奔了過來,一把抱住柳鳳怡哭個不停。她邊哭邊念叨,說什么柳家唯一的獨孫兒喲,柳鳳怡命苦喲,柳家的命根子沒了什么的,聽得我頭皮發麻。
好在是柳鳳怡沒折在我手頭,過了很久終于轉醒。我瞅著他那副軟糯樣,開始擔憂起我的未來,倘若他稍不留神就嗝屁了,以柳家人那陣仗,我肯定沒法活著出柳府了。
一想到此,我感到無比蛋疼。
后來我才曉得柳老夫人為何這般緊張柳鳳怡,因為他是柳府唯一的獨孫兒。由于梁氏未替柳府產下一子半女,故柳忠納了四房妾室。他本來有四女三子的,結果只有兩個女兒和柳鳳怡活了下來。現在大女兒和三女兒早已嫁為人婦,唯獨柳鳳怡癡癡呆呆,一輩子算是毀了,故柳老夫人是最心疼他的。
新婚夜我獨守空房,因為他們怕我把嫩豆腐給吃了。第二天我又被梁氏訓斥了一頓,說我不懂禮數,敗壞柳家聲譽云云。我默不吭聲,梁氏來頭不小,我哪敢得罪她?
接連幾日我都在柳府當孫子,柳家人見我日益溫順,不再惹是生非,才敢把柳鳳怡放了出來。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倒也過得清靜。
將近大半月后,錢滾滾來柳府看我。我原本不想見他,可他說錢光光在農田司謀了一份差事,算是當官兒了。我喜笑顏開,好奇問他農田司是做什么的,他說是收稅的,我嘖嘖贊道:“還是光光有出息。”
錢滾滾笑瞇瞇道:“他不都是沾了你的光嗎?”頓了頓,又意味深長道,“閨女啊,只要你不出差錯,往后咱們錢家還怕不能飛黃騰達嗎?”
“爹貪心,現在錢家有名有利,還不滿足。”
“這哪是貪心呢,光有錢沒用,還得有權,手里頭有權了,就沒人敢欺負咱了。再說了,你弟弟頭腦聰慧,又這么有出息,他要是在官場上混出個名堂來,咱們錢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我看著他沒有吭聲,老家伙野心倒不小。
稍后錢滾滾問起柳鳳怡來,我這才想起半天都沒看到人,立馬去找,結果找了大半天,才見他趴在后院的屋檐下灰頭土臉地不知在掏啥。見我來了,他一把捂住地上的東西,我皺眉問:“你趴這兒干什么?”
柳鳳怡慌忙躲開了。
這令我好奇,非要去看他手里抓的是什么,結果拉扯了半天,才看到他手里居然捏著不少地牯牛(學名:蟻獅)。
我嫌惡地甩開他的手,拽著他的衣袖把他拖走了。回屋后,錢滾滾倒不嫌他臟,叫陪嫁丫頭小春打水來給他洗手,又說知道他喜歡吃聽雨樓的紅棗糕,特意捎了兩盒過來。
柳鳳怡直勾勾地盯著盒里的吃食,想吃,卻又膽小懼怕,遲遲不敢上前。錢滾滾笑得特慈祥,可我總覺得他像老狐貍,用紅棗糕誘嫩豆腐上鉤。最終嫩豆腐經不起誘惑,徘徊了許久才伸手去拿,錢滾滾一把捉住他的手,嫩豆腐受驚掙扎,連滾帶爬地跑了。
錢滾滾被他的舉動逗樂了,失笑出聲。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起身去尋人,卻見那貨又蹲在屋檐下掏地牯牛。我再次把他拽了回來,洗手拿紅棗糕給他,他猶豫了陣兒才接過手,撒歡了吃。
接連吃了兩塊后,我問他好吃不。柳鳳怡狼吞虎咽,隔了許久,居然開始回應我了,說好吃。我又問他知道吃的是什么東西不,他想了想,說是地牯牛。
我無力扶額。
這是我嫁進柳府來第一次同他對話,他的心情似乎還不錯,一口氣吃了兩盒紅棗糕——結果撐著了。
意識到柳鳳怡的智商是硬傷后,我開始了解他的喜好和生活習慣。我知道他喜歡掏地牯牛,喜歡吃聽雨樓的紅棗糕,喜歡發呆、玩石頭等等。了解到這些后,我對癥下藥,循循善誘,嘗試著把他帶出府去,好借此機會去見周文衡。
哪怕至今,我對他都還賊心不死。
最終經過我處心積慮的調教后,柳鳳怡確實比先前容易溝通些了,雖然反應遲鈍,理解能力差,但好歹你說話他偶爾會看你。
柳家人見我對他溫柔體貼,也不像先前那般戒備了,于是我找借口說怕他在家里憋壞了,帶他去聽雨樓遛遛。
許是環境陌生,他多少有些膽怯。我特意點了兩份紅棗糕給他,他像孩子似的戳了戳糕點,興趣缺缺。我沒心思理會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的街道,盼著周文衡能來。
估計是我運氣好,在這兒枯坐了近一個時辰后,果真見周文衡同幾個老友來了。他一上樓,我便激動地呼道:“周文衡!”
看到我和柳鳳怡,他愣了愣,皺眉問:“你們來作甚?”
我嘿嘿干笑兩聲,說路過這里,順便進來坐坐。周文衡并未看我,而是盯著柳鳳怡打量。方才那貨對紅棗糕興趣缺缺,這會兒正專注地啃著。瞅了他老半天后,周文衡忽然語氣生疏道:“柳夫人還是盡早把柳公子帶回去為好,別又無端生出些是非來。”
那聲“柳夫人”令我面色一僵,不知作何回應。也在這時,突聽一聲清脆的呼喚,周文衡一見那人便笑了,接著他熱絡地同老友們介紹起張公子來。我一眼便看出張公子不過是女扮男裝的姑娘罷了,因為“他”有耳洞。
二人站在一起相當匹配,看得我直冒酸水。
也不知周文衡打著什么主意,問我要不要跟他們拼桌。我一口應承,立馬把柳鳳怡拉了過去,結果導致我自取其辱。
還記得第一次來聽雨樓時,錢光光就跟我說這里不是普通人來的地方。京里人一提到聽雨樓,都免不了和才子佳人掛鉤。周文衡結交的朋友跟他都是同類人,自有幾分真才學,而那張小姐更是文采斐然,不輸男兒。
以往錢光光也曾打擊過我很多次,說我跟周文衡不是一條道兒上的,可我視若無睹。直到今兒被周文衡有意羞辱,我才深刻地意識到我倆之間的差距。但我偏偏又是個傻缺,他想讓我自慚形穢走人,我偏不。
遇到像我這么厚臉皮的人周文衡也沒轍了,只得無趣地散了去,并親自送張小姐回家。二人下樓后,我忙沖到欄桿旁眼巴巴地看他們,眼見他們越走越遠,周文衡忽然頓身,扭頭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失落地坐回桌旁,心里頭五味陳雜。旁邊的柳鳳怡無聊地把盤子里的糕點都戳了個遍,最后蘸茶水在桌上胡亂涂鴉起來。我沒心思關注他,而是沉浸在自取其辱中鄙視自己。
待我自欺欺人地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后,才起身把他拽走了。本來我是文盲,可拽他時意外發現有個鬼畫符似乎在哪里見過,便多看了兩眼。當時我也沒放在心上,后來一次偶然我問起錢光光,他居然跟我說那個西夏文翻譯成漢字就是個“蠢”字!
當時我就內傷了。
梁昭娣
之后一段時日我懨懨不振,因為我聽到傳聞說周文衡跟張家小姐訂了婚,兩人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確實是好婚配。
再后來,突聽得梁氏得崩漏之癥,病得異常嚴重。我雖少跟她打交道,可她畢竟是我婆婆,當即去探望。
幾房妾室都聚在梁氏屋里,問長問短。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們真心著急她的病情,后來細細咂摸,發現不對勁兒。因為我無意間聽到五夫人同她的貼身丫鬟碎嘴,說什么巴不得梁氏早死。
意識到蹊蹺,我八卦地打聽起了柳鳳怡他爹的后宮史。先從柳鳳怡他娘說起,據說他娘當年也是一朵嬌弱的白蓮花,結果成了柳忠的四夫人后,運氣霉了,從此走上了紅苕花的不歸路。
按理來說,柳鳳怡他娘的運氣也算好的,因為她替柳忠生了兩個兒子。不幸的是,她命不長,在柳鳳怡七歲時病死了。之后柳鳳怡兄弟倆的運氣也不好,冬天兩人在園子里的人工湖上戲耍,結果冰層破了溺水,柳鳳怡被救了回來,哥哥柳鳳淮卻沒了。
五夫人姚氏也曾生過一個女兒,奈何在五六歲時夭折了,之后一直無子。相比之下,二夫人和三夫人的運氣比她們要好些,雖然也夭折過孩子,但至少養活了兩個女兒,也算是慰藉。
不過,柳忠倒是個人物,不但貪,且還風流。剛開始他還懼怕梁氏,可時日久了,靠著自己的手段穩固地獲得國相爺垂青后,不免肆無忌憚起來。
了解到這些過往后,我看梁氏的心態就變得微妙起來。更微妙的是,梁氏在病中似乎喜歡與我親近了。既然她有籠絡意思,我自是樂得做順水人情,天天來陪她閑話家常。
這一陪,便是一個多月。
換句話來說,梁氏病了一個多月都還不見好,氣血兩虧,面色萎黃,天天犯懶,沒有精氣神兒。中途她也曾換過兩個大夫,卻沒有點作用。我把這事跟錢滾滾說了,他立馬命人買了些野山參,叫我送過去,并又叮囑我說:“閨女啊,你可得好好花心思討你婆婆歡心。”
我自顧打開盒子檢查野山參,沒有接話,他又看了看坐在門口玩小石頭的柳鳳怡,把我拉到一旁悄聲說:“雖然梁氏無子嗣,可她好歹也是當家主母,籠絡你無非是因為柳鳳怡是柳府獨孫兒,你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賣個乖成全了她,這樣對你也有好處。”
我仍舊沒有接話。見我愛理不理,錢滾滾還想說什么,我不耐煩打發了他去。柳鳳怡還坐在門口玩石頭,我蹲下身瞅他,冷不防問:“呆子,我問你件事兒,你討厭梁氏不?”
柳鳳怡沒有理我,只是一門心思地玩石頭。本來我想正兒八經地跟他溝通溝通,可他一直沒有反應,也只得叫小春拿上野山參到梁氏那兒去了。
梁氏見我來了,熱絡地招呼我坐下來陪她說話。我把野山參放到桌上,理衣裳時她瞥見了我系在腰間的香囊,好奇問:“欸,丫頭,你那香囊可繡得精致哩。”
我把香囊解下來遞給她看,許是做工精致,梁氏瞧著甚是喜歡。我成人之美,笑盈盈道:“若娘喜歡拿去便是。”
梁氏高興不已,嗅了嗅香囊說:“以前我總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好聞,怕都是它的功勞了。”又好奇問,“不知香囊里頭都裝著些什么?”
我隨口敷衍,壓根就不曉得里頭裝著些啥。因為這個香囊并不是我買的,而是我在柳鳳怡那里無意間撿到的。當時香囊被隨意地丟在角落里,我看做工精致,味道聞著也喜歡,便戴在身上玩兒。
陪梁氏坐了半天,其間她的貼身丫鬟紅菱端湯藥來,我親自喂她喝藥。喝完藥,漱過口后,梁氏郁郁道:“雖說這病以前也曾拖了好些時日不愈,卻沒這回來得兇猛,也不知要熬到幾時才好。”
“娘多慮了,想必多喝幾日湯藥便能康復了。”
梁氏幽幽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病久了心情抑郁,還是其他原因,忽然說自己命苦,大半輩子為了柳家操勞,結果未曾替柳家延續下香火,以至于柳忠對她的態度日益冷淡,現在已經到了貌合神離的地步了。
我默默無語。
這些苦悶是她第一次同我傾吐,興許不想再讓我看到她落寞寂寥的樣子,草草打發了我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并無大事發生,不過梁氏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這中間錢滾滾曾來過一次,給我帶來了不少金銀珠寶。
我看他意氣風發,問他遇上了什么好事,他神秘兮兮說最近靠柳忠做了兩筆大生意。我的心沉了沉,柳忠是名副其實的貪官,他跟他攪和,能做出什么大生意?
“爹,我看您還是小心為上吧。”
“怎么了?”
“那柳忠畢竟是貪官,現在靠國相爺得勢,萬一哪天國相爺倒臺了,您不也得跟著倒霉嗎?”
錢滾滾笑道:“閨女多慮了,現在西夏朝政可是梁家人的天下,柳忠好歹也是戶部尚書,他要倒臺了,那國相爺和梁太后肯定也沒法混了,以目前的局勢來看,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關于西夏的政治形勢我并不清楚,也不懂那些門門道道兒,所以我只有閉嘴。因為錢滾滾說,一個婦人家家的操心這些事兒干啥,這些都是該男人操心的。當時我其實想沖他咆哮,尼瑪,老子的男人是個傻子啊!
俗話說傻人有傻福,有時候我還蠻羨慕柳鳳怡的,那貨要么貪吃,要么掏地牯牛,要么發呆,小日子過得倒滋潤。可我不行,得關注錢光光的仕途,得想法討好梁氏,更得擔憂錢滾滾的野心,甚至還要抽時間來想念下周文衡。
唉,我好忙!
不過沒過多久,更忙的事兒來了,因為梁氏病危。先前我還以為她多熬陣兒病就好了,但眼下情形令人沮喪。
梁氏病重期間國相爺曾來探望過一次,我不得不佩服柳忠的減肥毅力,據說國相爺看到他瘦了一圈后表示體恤,并又稱贊了一番,說他衣不解帶地照顧發妻,是重情重義的好男兒。
柳忠確實夠義氣,因為梁氏咽下最后一口氣時他是陪在身邊的。當時我和柳府的一家大小都守在床邊,哭個不停,唯獨柳鳳怡傻愣愣的,不知哭為何物。我當機立斷掐了他一把,他沒哭。我再掐,許是真被掐痛了,他哭得很生猛!
梁氏病逝后,整個柳府都籠罩在一片縞素中。等頭七過了,我們才開始清理她的遺物,我把那個香囊又要了回來,說做個留念。
這一日,一群人又陪老夫人說了些傷感話才各自散去了。回屋沒看到柳鳳怡,我問仆人蹤跡,仆人說被焦叔帶出門了。焦叔是柳鳳怡他娘的娘家人,在柳府待了好些年。我忙問他們去了哪里,仆人說好像是去墳頭上香,因為明兒是柳鳳怡親娘的忌日。
整個下午都不見柳鳳怡回來,晚上我早早睡下了。第二天醒來時居然發現他摟著我睡得很沉,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只是覺得詫異,這還是他頭回主動靠近我。
頸項間青絲纏繞,那貨以熊抱的姿勢摟著我,令我動彈不得。鑒于兩人的姿勢太過曖昧,我嘗試著伸展胳膊腿兒什么的,可他禁錮得霸道,最后我只得把他弄醒了。
也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其他原因,當時柳鳳怡看我的眼神陰深冰冷,令我毛骨悚然。可轉瞬,他又迷茫起來,支撐著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問他昨兒晚上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沒有答話,只是親昵地靠著我,嗅著我身上的味道說香。我推開他,可他偏要厚臉皮地貼過來,最后我只得使出殺手锏,撓他的癢。
柳鳳怡最怕癢,連忙躲開。我非要捉弄他,不依不饒,他像孩子似的咯咯笑了起來。二人正打鬧得肆無忌憚,門忽然被小春推開了,見此情景,連忙把臉盆放到一旁,關門退了出去。
我趁機拿被子蒙住柳鳳怡的腦袋,開揍。那貨嗷嗷叫,笨拙掙扎了半天才把被子掀開了。我正想揪他的臉,可他連連討饒,動作滑稽得可愛。
其實在某一瞬間,我不禁被那種人畜無害的表情蠱惑了,甚至動搖了周文衡在我心里的地位。因為以往一直都被周文衡打擊,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可在柳鳳怡面前我無恥地產生了優越感。
在他面前,我就是女王!
周文衡
周文衡曾說我是草包,做事從來不用腦子,相較他與錢光光,我確實比不上他們的智商。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柳鳳怡給我墊背,我覺得自信心爆棚,并且決定洗心革面,寧愿當女王,都不愿當丫鬟去討好別人。
心態擺正后,我嘗試著尋找柳鳳怡的可愛之處。但后遺癥也是可怕的,因為我發現跟他待久了我的智商也跟著下降了,甚至比以前還草包。
于是,我糾結了。
更令人糾結的是周文衡那貨不知是被驢踢了還是腦子壞掉了,居然開始朝我探出橄欖枝!
事情是這樣的,昨兒聽說我娘在夜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折了小腿,故我今兒一大早匆匆回了趟娘家。不想,周文衡也在。
好在我娘的傷并無大礙,我稍稍放下心來,同錢光光閑話家常。其間周文衡并未插話,似乎有心事。稍后一仆人來呼,說老爺子找錢光光去商事兒,他起身匆匆離去了,留我和周文衡尷尬不語。隔了許久,他才客套地問:“近來過得還好嗎?”
我故作平靜回答:“還好。”
周文衡沉默了,我也沒有吭聲,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以往我為了追求他,各種手段用盡,從來不知臉皮厚為何物,可今兒我竟然也矜持起來。為了打破氛圍,我訕笑地調侃他什么時候才能喝到他跟張家小姐的喜酒。
當時他的表情淡淡的,瞧不出思緒,可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那眼神令人不安。雙方又沉默了陣兒后,他才冷不防問了句:“錢花花,如果我讓你跟柳鳳怡和離,你是否愿意?”
“和離”二字猶如雷劈,擊中了我的天靈蓋,我猛地站起身,脫口道:“你憑什么讓我跟柳鳳怡和離?!”
“你們不合適。”
“呸!難不成跟你才合適?”
“嗯。”
簡單的一個“嗯”字把我震在當場,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反省我的人生。如錢光光所說,周文衡的內涵確實不是我能理解的,以前我死皮賴臉糾纏他,他厭惡至極。而今,莫不是錢家的祖墳再次冒了青煙,令他終于意識到我錢花花是朵奇葩了嗎?
這不科學!
倒是周文衡異常鎮定,看著我糾結地走來走去。半晌后,我痛心疾首問:“你說吧,錢光光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來討我歡心?”
周文衡愣了愣,隨即便笑了,戲謔道:“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在反思,雖然以前我老是覺得你一無是處,可后來細想,發現你這人兒也蠻有意思的,臉皮厚,沒腦子,傻缺……日后我要慢慢調教起來,想必其樂無窮。”
這話把我打擊到了,他完全是把我當成寵物在豢養。我恨恨地瞪著他,覺得很傷自尊。不過他接下來的話令我云里霧里,他說:“你還是趁早跟柳鳳怡和離吧,柳家人都不是好東西。”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爹的打算,但依靠柳家很危險,官場上的事兒,不是商賈能玩得轉的。”
我沒有接話。他看著我,眼底露出少見的沉穩睿智,“我與柳忠和梁乙埋等人同朝為官,他們的脾性多少還是有幾分了解。更何況,你嫁的那個柳鳳怡也不是個小角色。”
提到柳鳳怡,我忍不住替他辯解:“他就一傻子,整天癡癡呆呆的,要么掏地牯牛,要么發呆,能干出什么禍事兒來?”
周文衡冷笑,又用那種看草包的眼神看我,“錢花花,有時候我真有一種沖動,很想掰開你的腦袋看看里頭是不是裝的豆渣。”
我默默無語,反正他毒舌慣了,我也習慣了。他繼續說:“據我所知,柳忠以前曾有四女三子,可最后卻只有三個子女活了下來,你想過其中的緣由嗎?”
我搖頭。
“哼,就你這種豬腦子,能想到什么?”又解釋說,“梁氏是出了名的善妒,她膝下無子,而柳鳳怡又能在沒有親娘的保護下求得生存,你以為他當真是傻子嗎?他恐怕比多數人都聰明,因為他還不到十歲就知道該怎么活下去了。”
此話一出,我不由得笑了。周文衡的臉色很難看,懊惱道:“你不信我的話?”
我斂容道:“如果說柳鳳怡是裝傻,那我肯定是第一個樂翻了的人,因為我嫁的不是傻子!”又道,“你好八卦,別人家的破事被你摸得門兒清。”
周文衡無語,看著我不知在琢磨什么。見他陰晴不定,我不禁有些惶恐,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深沉。隔了許久,他忽然似笑非笑道:“我曾見過柳鳳怡外出。”
“什么時候?”
“上個月十九。”
我細細推算,那天正是焦叔帶柳鳳怡給他娘燒香的日子。這原本是件小事,可我的心卻沉了下來,因為周文衡的話都被我聽了進去,他定然是看到了什么才會提醒我。
見我不吭聲,他繼續說:“別以為我想挑撥離間,我只是想提醒你,柳鳳怡比你想象中要復雜得多,柳家人比你爹精明得不止百倍,你們玩不過他。”
這些話太過刺耳,以至于我變得戒備起來,氣惱道:“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我只希望你能盡快跟柳鳳怡和離,離柳家人越遠越好。”又道,“我畢竟跟你弟弟是摯友,雖然嘴巴賤了點,毒了點,但人品如何你是清楚的,只要你同柳鳳怡和離,我必定娶你,至于你爹的打算,我可以想法子穩住他。”
一番話說下來,萬匹草泥馬在胸中奔騰。我覺得命運給我開了一個玩笑,可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周大人,您的節操掉了。”
面對我的調侃,周文衡居然還能面不改色,以往都是他打擊我,這會兒風水輪流轉,換我挖苦他了,“當初我對大人您一見傾心,死纏爛打,結果您厭惡至極。在嫁進柳家時,我求您解救,可您鐵青著老臉把我推入火坑。這會兒我都成了他人婦了,您卻突發神經來引誘我紅杏出墻。嘖嘖,周大人嘞,我可真是同情那張家小姐,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周文衡解釋道:“我與柳忠同朝為官,倘若在大婚那日把你帶走了,柳忠的面子往哪里擱?我往后還要不要在朝堂上做人?”又道,“張家小姐我確實對不住她,可我必須拿她做幌子堵住流言飛語,更何況……”
“更何況什么?”
“罷了,這些都是朝廷之事,你一個婦道人家我說了你也不懂。”
這話令我抑郁了,他忽然又悶騷地說了一句:“以前我老嫌你煩我,可煩了這么久都習慣了,這會兒你不來煩我,我反而渾身不自在。”
“……”
“還有,那張家小姐雖然才華橫溢,卻沒有你世俗得可愛。在她面前我得保持教養,相敬如賓,可在你面前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反正你臉皮厚,神經又大條,任我揉捏調教都成。”頓了頓,居然施展美男計,笑瞇瞇問,“錢花花,我若娶你,你是否愿回來?”
那一刻,男神的殺傷力是無敵的,我明知他賤得找抽,卻仍舊犯起了花癡,兩眼冒星問:“萬一你納妾呢?”
周文衡不屑道:“你當我是你爹嗎,一次娶六個小老婆來把自己搞成腎虧?”頓了頓,又精明道,“我更不會像柳忠那么蠢,養一窩女人在后院搞家斗。”
這話挺刻薄的,不過我愛聽。
兩猜疑
離開錢府后,我并未直接回柳府,而是去了一家專門出售香囊的店子。周文衡的話我只信一半,不過他確實成功挑起了我對柳鳳怡的懷疑。為了解惑,我決定從梁氏身上著手,還有這只香囊,因為它是我在柳鳳怡那里拿的。
我向跑堂小哥說明來意,他說這種香囊的做工款式在市面上很少見,怕是私人做的。我又叫他聞聞香囊的味道,問他分辨得清里頭裝的東西不。小哥笑道:“喲,夫人,您這可為難我了,不過可以把它拆開了看看。”
“你拆了看吧。”
小哥立馬拿工具沿著線邊細細拆解,大約茶盞工夫后,里頭裝的東西才暴露出來,一小團木棉中裹著一塊呈褐色狀的細餅。他把細餅拿給店里的老師傅辨認,老師傅只說出七種材料的名稱,剩下的也不清楚。
我叫他們把七種材料的名字寫了下來,又問材料是否有異常,老師傅說:“也沒什么稀奇的,都是平常做香囊的香料罷了,不過剩下的幾種你可以把它拿到東風街的王大夫那里辨認,那老兒跟我是同鄉,對香料和藥材都精通,倒有幾分真才學。”
我給了些銀錢,道了幾句謝,按他的意思拿著香囊去東風街找王大夫。王大夫說香囊里的材料頗普通,其中幾味藥材的功效也簡單,無非起到醒腦提神的作用罷了,對人體有利無害。
這個結果令我沮喪又欣慰。
心事重重地回到柳府已經很晚了,柳鳳怡見我回來,慌忙把地上的地牯牛抓跑了,因為他知道我討厭那東西。
小春備了晚飯,可我一口都吃不下。柳鳳怡見我不吃,也不動筷,只是好奇地看著我。我給他夾了一塊雞腿,叫他吃,他老老實實地啃了起來。
看著他那副笨拙相,我不禁想起了周文衡的話。當時我其實很想試探他,卻又不敢,怕他萬一真是裝傻,引起他的戒備。可同時我又糾結周文衡的意圖,他說只要我同柳鳳怡和離,便娶我,這話的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心思?
我琢磨得頭疼。
一夜無眠。
次日一大早我去老夫人那里陪她,此舉有一個目的,找梁氏的貼身丫頭紅菱。自從梁氏病逝后,她房里的丫頭們都分散到了各處,其中紅菱被分到了老夫人那里,因處事細微謹慎,故老夫人很喜愛她。
我借機找紅菱說了會兒話,想看梁氏生前服用的藥方和藥渣子。紅菱雖覺詫異,卻也沒有多問,只道:“少夫人可為難奴婢了,以前用的藥渣都丟掉了,怕是不易找到,不過藥方奴婢倒能拿到。”
我笑道:“無妨,能拿到藥方也是好的。”
第二日傍晚時分,紅菱當真把梁氏生前的幾張藥方子拿了來,分別是四個大夫開的藥方,都是治療崩漏之癥的配藥,大同小異。
我把藥方拿去找幾位大夫看了,七八個大夫都認為藥方無問題,都是常見配藥。既然藥方沒有問題,我把目光轉移到藥渣上,吩咐小春混到下面的廚房打聽。她很快就給出回復,說負責熬藥的老婆子叫陳惠,陳惠跟了梁氏十多年,是自己人,每回藥熬好后都是由她親自端給紅菱的,中間不經過他人之手。
這道消息令我郁悶不已,紅菱和陳惠都是梁氏的人,她們倚靠她生存,沒有理由會害她才是。難不成梁氏真是正常病死,中間并沒有他人作祟?
這個結果我并不滿意,思來想去,又叫小春想法子把熬藥的藥罐子找了來,我把藥罐拿去找大夫鑒定,大夫也檢查不出異常。
查梁氏之死就這樣無疾而終,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懷疑周文衡的用心,那貨太缺德了,攪得我像得了精神病似的,寢食難安。更滑稽的是,在某些時候我還會在半夜突然驚醒,神經質地到處尋找兇器,生怕柳鳳怡會在我睡熟的時候一刀把我給解決了。
接連幾次發現我驚夢,柳鳳怡開始養成了摟著我睡的習慣,每每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我總能睡得安穩,甚至踏實。并且在很多時候覺得,這人雖然傻了點,但他的舉動一點都沒有防備心,至少他不會像我爹那樣圖我能給錢家帶來權力。我始終不相信他有本事隱藏十多年,為求生存,騙過梁氏,騙過整個柳府上下,不要仕途野心成為廢人虛度一生。
這種事兒,我覺得壓根就不是人干的!
朝堂局
有了柳鳳怡壓驚,我暫時把周文衡的話拋到一邊。不想,周文衡的話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因為最近錢滾滾不再來柳府了,甚至連柳忠都變得忙碌起來。
察覺到異常,我向二夫人打探。她自顧審視我送上的珠花,慢吞吞道:“近來老爺確實挺忙的,以前偶爾還會跟我發發牢騷,可最近不知怎么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甚至還會摔砸東西。”
我皺眉試探問:“莫非是朝廷的公務太忙了?”
“誰知道呢?朝廷的事,哪是我們婦人家懂的?”
既然從她嘴里套不出東西來,我也沒興趣陪她閑聊了,草草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路上碰到焦叔,我心思一動,上前與他攀談,意外的是他知道點消息,說傳聞最近不少官員聯名上書彈劾柳忠,驚動了圣上,故柳忠才會這般上火。
聽此一說,我不由得焦慮起來。憂心忡忡地回屋后,卻見柳忠坐在廳里,對著傻兒子傾吐苦水。偏偏柳鳳怡聽不懂他說的話,坐不住要起身去玩桌上的石頭,卻被柳忠按了下來。
柳鳳怡非要玩桌上的石頭,柳忠偏不讓他玩。兩人周旋了許久,最后柳忠發起了脾氣,茶杯一摔,氣惱道:“沒出息的東西!跟廢物一樣,我養你有什么用?!”
柳鳳怡膽怯地蜷縮成一團,似乎被嚇著了。我怕柳忠揍他泄氣,忙上前勸說了幾句,柳忠黑著臉甩袖而去。
柳鳳怡耷拉著腦袋,一臉驚懼惶恐。我細聲細氣哄他,他嘴一撇,居然號啕大哭起來。我連聲誘哄,他不依不饒,哭得更兇猛了。那一刻,我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作為一個女漢子,我感到亞歷山大!
接連幾日府里的氣氛都異常沉重,因為柳忠天天黑著老臉,搞得全府上下噤若寒蟬。我憋不住去找錢光光,試圖了解內幕。
把錢光光約到一處茶樓后,他向我說起了近來的朝政局勢,說此次的彈劾事件是周文衡和大將李清幾位官員,以及皇族親黨聯合下的手。我暗暗心驚,皺眉問:“那國相爺呢?柳忠是國相爺的人,他有什么反應?”
錢光光斂容道:“此次的彈劾事件并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幕后主使人恐怕也不止文衡等人,說不定……是皇上的意思。”
這話更是讓我心驚肉跳,錢光光繼續道:“自從毅宗死后,當今圣上七歲繼位,由其母梁太后聽政。梁太后任用梁乙埋為國相,姐弟二人操縱朝政多年,如今圣上好不容易才親政,卻屢屢受到梁氏姐弟壓制,自是憋屈。”
“你的意思是說皇上想聯合周文衡等人扳倒梁太后一黨親信?”
“對。”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之前錢滾滾還拍著胸脯向我打包票說不會出事,這下好了,一旦梁太后被親兒子干掉了,國相爺和柳忠以及我們這些小嘍啰統統都得倒霉。也難怪當初周文衡話里有話,原來如此。
見我焦慮,錢光光欲言又止。我叫他有屁快放,他遲疑了許久,才正色道:“其實文衡兄曾找我談過多次,說此次皇上是鐵了心想整頓朝政,柳忠等人怕是在劫難逃,他不希望錢家人受到牽連,所以……”
“叫我同柳鳳怡和離撇清關系?”
錢光光點頭,可我壓根就沒心思想柳鳳怡的事,而是著急問道:“出了這么大的事,那你清楚爹同柳忠攪和,撈了錢的事兒不?”
“知道。”
“府里進了多少銀子?”
“聽爹說能買下兩個馬場。”
我的心沉了沉,錢光光又發牢騷道:“你也清楚爹的脾性,生意上的事他一向專權,從來不讓我插手,跟柳忠來往合作的事我也不太清楚細節內容,每回我問起,他總說不用我操心,讓我一門心思鉆研官場之道便是,為此我也苦惱不已。”
這些話都是事實,錢滾滾就是這樣的人。我琢磨著,是該找他好好談談他跟柳忠背地里干的黑勾當了。
當我找到錢滾滾時他正焦頭爛額,跟往常一樣,又用“這些事是男人操心的,婦人家家的懂個甚”來搪塞我。我撒潑跟他吵了一架,又說柳忠在府里如何狼狽暴躁,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起了近況。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自從彈劾一事后,據說現在整個朝廷風聲鶴唳,不少官員都被刑部給查辦了。雖說朝廷有梁氏母黨專權,可皇族親黨紛紛表示支持皇帝李秉常整頓朝綱,復行漢禮,廢除蕃儀,勢頭來得異常兇猛。
而柳忠作為戶部尚書,又是國相爺的爪牙,他們暫時雖無法動搖國相爺,卻有本事拿柳忠開刀,所以但凡跟柳忠關系近些的官員都被捉了去。并且聽說有幾個官員還被定了罪,抄了家,其中的主審人員就有周文衡在內。
我聽得心驚肉跳,錢滾滾的頭發都白了一圈,說上回靠柳忠發了兩筆橫財,現在連腸子都悔青了,一旦追查下來,錢家必定遭殃。這還不算,原本最近又在搞小動作,怎知出了這檔子事,只得倉促退出來善后,忙得昏天暗地。
種種情況令我深刻地意識到“狼來了”這一事實,但現下柳忠怕是沒空顧錢家的,自個兒都手忙腳亂了,哪還有心思管別人死活?
在這個節骨眼上,錢滾滾窩囊地求我去找周文衡打聽打聽。周文衡的心思他肯定聽錢光光說過,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出面了。我瞅著他那副熊樣,沒好氣道:“活該!”
錢滾滾厚顏求我,我也沒心思數落他了,自顧回柳府。
食人心
之后一段時日我寢食難安,倒是柳鳳怡仍舊跟往常一樣,壓根就沒意識到整個柳府危機重重。有時候我還真希望他的腦子不是壞的,能給我想想法子怎么跨過這道坎兒。但我更知道,靠他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我找機會去了趟周府,這回不是翻院墻,而是正兒八經地上門拜訪。見我來了,周文衡倒也不吃驚,只叫我到隔壁書房等著,他還要接見幾位官員。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后,他才得空來見我。我開門見山問他是不是想殺柳忠,滅柳府。周文衡正欲喝茶,卻忽然頓住。興許近來忙碌,整個人清瘦了不少,不過精氣神兒倒旺盛,他斜睨我道:“不是想,而是已經在滅了。”
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會心驚。既然他們已經在查柳府,想必錢滾滾跟柳忠狼狽為奸的事遲早都瞞不住,當即便道:“我嫁入柳府與柳家人牽連,這是事實,可我還得厚顏求你一件事。”
“保你爹?”
我點頭,周文衡正色道:“你爹和柳忠干的那些事刑部已經查得很清楚了,貪污賑災糧款和水利款的事可大可小,只要他愿意同我合作,把柳忠的案子坐實了,那我可以保得他性命,不過牢獄之災是躲不掉的。”頓了頓,又道,“現在風頭正緊,皇上早就想拿梁氏母黨開刀,周邊人稍不留神就會掉腦袋,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四位官員的腦袋被預定了。”
這些話嚇得我直哆嗦,他不緊不慢道:“你弟弟與我關系還不錯,我自會想法子保你們,不過……”
“不過什么?”
“皮肉之苦,牢獄之災肯定是免不了的,甚至連錢府都有可能被查封,但命能保住,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
聽此一說,我忙道:“只要能保命就好。”
周文衡點頭,慎重道:“那你回去跟你爹商量商量吧,為免夜長夢多,最好先抓時機列出證據舉報柳忠,這樣我們才好名正言順查他,到時候我也可以在皇上面前替你爹美言幾句,畢竟舉報者有功勞,皇上不可能殺他,一來殺他會影響到其他舉報者的積極性,二來他主動站出來總比被我們揪出來為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連連點頭,周文衡笑了笑,溫和道:“你先回去吧,我這陣子忙壞了,先去困個覺。”
我“嗯”了一聲,匆匆走了。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喚我,我頓了頓身,困惑地扭頭看他,他遲疑了片刻,才意味深長道:“錢花花,你可愿信我?”
我看著他沒有吭聲,他繼續道:“舉報柳忠畢竟有風險,你可愿信任我?”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的心情,更不知道該相信他還是柳府。如他所說,舉報柳忠的風險確實很大,可若坐以待斃,我又不甘心。見我久久不語,他緩緩向我走來,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你可愿信任我?”
我張了張嘴,如鯁在喉。似乎在某一瞬間,眼前的人不是周文衡,而是柳鳳怡。如果此刻柳鳳怡問我是否愿意信他,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相信,可眼前的人不是柳鳳怡,他僅僅是個與我無關的人。
見我左右為難,周文衡也不逼迫我,只是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溫柔道:“我也知道你為難,你還是考慮清楚再做吧,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除了承諾外,實在拿不出有力的東西來。”
我無精打采地點頭,他拍我的臉,笑道:“別喪著臉了,天塌下來還有我和錢光光替你扛著。”
這句話太過窩心,以至于我鼻子一酸,差點兒哭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匆匆走了出去。
離開周府后,我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發現自己無家可歸。原本錢家岌岌可危,柳府命懸一線,可現在我卻要讓兩家起內訌,因為這樣才有機會保錢家人性命。
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噩夢不斷。怕驚醒柳鳳怡,我悄悄下床到院子里發呆。這一坐,便是一個多時辰。待我的心情徹底平靜下來后,才起身回房,卻見柳鳳怡站在門口,我被嚇了一跳,皺眉問:“你不睡覺,杵在門口做什么?”
柳鳳怡沒有出聲,只是像木頭那樣站在那里。當時天色昏暗,我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我總覺得他的舉動太過詭異,因為我壓根就不知道他到底在門口站了多久。我上前戳他,他咧嘴道:“疼。”
那時候我看著他那副憨憨的樣子,心情復雜,肚子里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后索性催他去睡覺,別來煩我。可這次他并沒有聽我的話,只是杵在門口盯著我看。許是那眼神太過犀利,以至于我厭惡,不耐煩道:“你還杵著作甚?”
柳鳳怡沒有吭聲,看著我不言不語。我心虛地轉身背對著他,遲疑了許久,才開口道:“柳鳳怡,我們和離吧。”
身后沒有任何聲響,他怕是壓根就不知道“和離”是什么意思。我不禁覺得自己可笑,居然文縐縐地跟一個傻子說和離。轉念一想,又覺得悲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世事,莫過于此。
腳步聲漸漸走遠,柳鳳怡回屋睡覺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夜風微涼,令心境莫名增添了幾絲煩亂。
第二天早上一切如昔,我琢磨著柳鳳怡壓根就沒聽懂我昨晚說過的話,因為他跟往常一樣,專注地啃著紅棗糕,喜歡獨占一盤糕點,從不讓人碰。
我坐到桌旁看著他吃,待他吃飽了后,才道:“我等會兒要回趟娘家,過幾天才能回來,你要乖乖的,別給我惹事。”
柳鳳怡抬頭看我,眼神困惑。我又跟他解釋,說我娘病了,要回去看看她,待她好些了才回來。當時他一直沒有出聲,安靜得反常。稍后小春收拾好東西來了,我同她出去時,他忽然起身道:“你不回來了。”
我頓了頓身,沒有回頭,他又道:“你不回來了。”
那一刻,我其實想替自己辯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畢竟夫妻一場,多少還是有幾分情分在,更何況,他從未負過我。遲疑了許久,我才扭頭強顏道:“怎么會?最多過兩天就回來。”
柳鳳怡看著我,那眼神看得我發慌。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我走過去抱抱他,說過兩天就回來,一定回來。他把我摟得異常緊,甚至抓疼了我,我皺眉道:“你生氣了?”
“沒有。”
我推開他,他不依,反把我抓得更緊。我吃痛推他,許是真的生氣了,他摔門而去。這是我嫁進柳府以來第一次他動怒,壓抑得扭曲。
世難全
回娘家后,我和錢光光向錢滾滾分析起當朝局勢,紛紛勸他棄暗投明。錢滾滾原本還有些遲疑,可聽我說朝中有幾位同柳忠關系非凡的官員的腦袋被皇帝預定了后,慌了神兒。現在柳忠如履薄冰,一旦刑部查到錢家,勢必大禍臨頭。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出擊才有求生希望。
最終在我和錢光光的慫恿下,錢滾滾依言按周文衡的意思舉報柳忠貪污安縣賑災糧款和樊城水利款兩大罪狀。
此舉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層浪,皇帝大為震怒,立馬下旨逮捕柳忠,拘押錢滾滾。一時間,錢柳兩家成為了京城里最熱門的話題。
在錢滾滾被帶走的那天我和錢光光連連安慰他,說有周文衡在,不怕壞事。他看著我們,欲言又止,我湊上前道:“爹,您有什么話盡管說吧。”
錢滾滾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爹我活了大半輩子,一生起起伏伏,全靠賭運。這回進去,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又道,“說實話,我是不信周文衡的,但眼下也顧不了這么多了,反正柳忠是萬萬靠不住的,至于周文衡,也只能孤注一擲,看老天爺要不要收我這條命了。”
這話說得我心酸,黯然道:“爹別說喪氣話,我們天天都盼著您出來呢。”
“傻閨女,你有這份孝心爹知道,只是委屈你了,當初若不是爹執意而為,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也不會進退兩難。”
我沒有吭聲,他又道:“我走了后,記得好好照顧你娘,這些年,我確實虧待了她。”
我點頭,稍后周文衡來了,我和錢光光又同他細說了幾句他們才走了。下午我娘從遠房親戚家回來,聽說錢滾滾被帶走后焦慮不安,連連問我們是不是故意把她支出去瞞著她做了什么。
我和錢光光支支吾吾,最后在她的再三追問下才吐露實情。當時她的臉都白了,憤怒之下扇了我一個耳光,氣急敗壞道:“孽畜,你這是要害死你爹啊!”
那耳光扇得太狠,以至于我兩眼發黑,被扇蒙了。錢光光慌忙扶住我,激動道:“娘,你這是做什么?”
娘紅著眼眶,布滿血絲的眼底全是憤怒,“兩個孽子,你們的爹……怕是活不成了!”
此話一出,我和錢光光脫口道:“有周文衡……”
“周文衡算什么東西?!”
那時她的面容完全扭曲,像一頭狂暴的獅子,似乎打我一個人還不解氣,干脆兩個人一起打。我們不敢反抗,只得任由她打罵出氣。其間錢光光死死護著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每回我受欺負,他總會毫不猶豫地把我護在身下,挨打挨罵從來不喊疼。
直到她打罵累了后,才氣惱地坐在地上哭了。我和錢光光顧不得滿身疼痛,爬過去安慰她,她泣不成聲道:“兒啊,你爹活不成了,這家,怕是快散了。”
這話把我嚇壞了,哭道:“娘,您別說喪氣話,周文衡說他會保爹的……”話還未說完,我又挨了一耳光,她憤怒道,“傻閨女,到現在你還沒清醒過來,那周文衡靠不住!他靠不住!”又質問道,“那周文衡是你的什么人?你卻要去靠他?!”
我被這話問得語塞。她看著我們姐弟,恨鐵不成鋼道:“我活了大半輩子,什么人沒見過?京里人誰不知道西夏是梁家人的天下?那柳忠好歹也是個尚書,靠國相爺梁太后吃飯,你嫁給柳鳳怡,不依靠柳家,靠周文衡作甚?!”
我咬唇不語,錢光光插話道:“娘有所不知,現在皇上大肆整頓朝綱,意圖……”
“我呸!皇帝小兒才多大的歲數,怎么斗得過他老娘!”
錢光光不出聲了,娘恨恨地掐了我一把,罵道:“沒出息的東西,當初讓你嫁進柳家,就是為了攀附他們。如今你卻慫恿你爹舉報柳忠,你爹那死老頭,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這一進去,怕是再也出不來了!”
這話說得我和錢光光面面相覷,似乎到現在,我才深刻地意識到娘雖然沒甚文化,卻深諳人情世故。因為她說爹舉報柳忠完全是死路一條,就算柳忠不弄死他,國相爺和梁太后都會弄死他。
聽完這些話后,我和錢光光面如死灰。也在這時,突聽仆人來報,說幾個夫人拿了不少錢銀跑了。娘冷笑道:“她們若不跑,莫非還要陪錢滾滾等死嗎?”
當天晚上我徹夜未眠,見我憂心忡忡,錢光光來陪我。回想當初一無所有,吃盡苦頭,而今好不容易才享受了幾年富貴,哪曉得,好運氣用盡,眼下又要打回原形了。
我問錢光光怕不怕,他說不怕,怕的話就不叫“錢光光”了。我忍不住笑了,一個光光,一個花花,果真是存不起來錢的窮人命。
沒過兩天,周文衡來了趟錢府,說皇上特意下旨看管錢滾滾,保他不受任何侵害,讓我們盡管放心,又說柳忠一案進展得很順利,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這些消息令我們的心稍微寬慰了些,娘雖然緊皺眉頭,表情多少松懈了點。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我們都在等待中煎熬,其間我曾偷偷打聽過柳府的情況,據說府內一團糟亂,不少丫鬟仆人都跑了,老夫人一病不起。
我又探聽柳鳳怡的消息,出逃的仆人說他很少在府里,不知道跑哪去了。聽此一說,我不禁有些擔憂,卻也束手無策,事到如今,我又還能怎樣?
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持續了半個月左右,突然傳來噩耗,說錢滾滾在獄中暴斃。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人措手不及,我窩囊地哭暈了過去。
晚上錢滾滾的尸體被送了回來,是周文衡親自送回來的,我失去理智廝打他,質問他。他慚愧地低垂著頭,任由我打罵,不言不語。
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我們憤怒質問,可周文衡回應我們的只是沉默,無止境的沉默。娘受不了這個刺激,瘋了似的責怪我,打罵我,我抱著她的腿,哭得撕心肺裂。
直到她鬧騰得累了后,已經是大半夜了。我獨自坐在錢滾滾的尸體旁,沒出息地扇自己的耳光,只有讓自己疼了才能減輕內心深處的自責,與后悔。
可錢滾滾終究還是死了,我的愚蠢,把他給活活害死了。
戲中人
次日,整個錢府都籠罩在一片縞素中,把錢滾滾下葬后,一家人都陷入悲痛中難以自拔。我沉浸在自責中混混噩噩度日,娘整日罵我是掃把星,恨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每每她哭著叫罵時,我都不敢落淚,只是默默忍著由她打罵。
周文衡曾來過兩次,有回見我跪在門口挨打,上前勸我娘,反被一頓暴打咒罵。那時我看著他們,忽然產生了厭倦。從小到大他們都說我笨,是草包,我還不服氣,可今天,我服氣了。甚至在某一瞬間,不愿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恨不得尋死解脫。可我還窩囊地活著,不敢去死,因為我怕死。
在錢滾滾死后的第九日,突然有陌生人上門來找我,那人我并不認識,只是麻木地看著他,不言不語。他忽然跟我說柳鳳怡想見我。
“柳鳳怡”三個字把我的意識喚醒,在這個時候我本不應該見他,也無顏去見他,可鬼使神差的,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去了。
哪曉得,這一去,竟再也回不來了。
我并沒有見到柳鳳怡,因為那人用“柳鳳怡”做誘餌把我騙出錢府后就將我砍暈了過去。待我清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迷迷糊糊睜眼,見一人坐在床沿看我。我的頭腦頓時清醒過來,失措呼道:“柳鳳怡?”
柳鳳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改往常的呆傻,挑起丹鳳眼道:“那日你回娘家,待了好些天都不見回來,我又不好意思去府上尋人,所以才叫人跑了這趟。”
這話把我給活活刺激到了,似不敢相信眼前事實,我細細打量他,一如既往的眉眼,只不過多了幾分捉摸不透的靈動和深沉。我一時沒法接受他的“正常”,欲掙扎起身,卻見手腳都被捆綁著,動彈不得。我不由得急了,咬牙道:“你抓我!”
柳鳳怡自顧摸我的臉,輕顰眉頭道:“瘦了不少。”
我嫌惡地偏過頭,沒法忍受他的虛偽。他強行扳過我的臉,近距離盯著我,幽幽道:“我知道你喜歡周文衡,不甘心嫁我。你屢屢找他,我視而不見,可這次,你讓我失望了,甚至心寒。”
這話令我心口一堵,想說什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他看著我,眼神沉寂,令人莫名心慌,“你的心終究在他身上,此次柳府落難,我只需小小考驗,你便棄我而去,這樣的人,怎配做我柳鳳怡的妻?”
我羞愧無語。
他忽然俯下身,附到我耳邊道:“錢花花,我其實最討厭吃聽雨樓的紅棗糕,可每次你最喜歡把那玩意兒塞給我,我忍了你很久了。”
當時他說這話的語氣親昵而俏皮,可不知怎么的,聽到這話,我忽然想笑,同時又覺得悲哀。當初我慫恿錢滾滾舉報柳忠,導致柳府一團糟亂,他怕是恨我的。在柳府岌岌可危時,我又提出和離,棄他而去,他怕是更恨。而今,我不慎落到他手里,恐怕也得隨了錢滾滾去。
不過他居然說沒打算殺我,此舉反而是救我。我聽得懵懂,欲追問,卻見焦叔匆匆來了,附耳嘀咕了幾句,柳鳳怡倉促走了,留我一頭霧水。
之后一段時日我都沒有見過柳鳳怡,被軟禁在這間狹小的屋子里,度日如年。這期間我曾反省過很多次,試圖從回憶中找出柳鳳怡的破綻,卻一無所獲。
我自嘲地得出了一個結論: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柳鳳怡的演技無疑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因為藏我的地方不安全,所以他匆匆把我轉移走了。待我重新醒過來時是被一瓢冷水潑醒的,周文衡潑的。見我清醒,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恐怕不能回錢府了。”
我遲鈍的大腦把這條信息過濾了,困惑問:“我怎么會在你這里?”
提到這個,周文衡忍不住慰問了下柳鳳怡他全家,扶額道:“是柳鳳怡那混賬把你弄來的。”又無奈道,“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頭腦,為保你性命,處心積慮編撰出這種荒謬戲碼。”
我聽得迷糊,他繼續道:“你不能回錢府了,因為錢府已經被查封了,你娘和光光,以及幾個姐姐等人都已入獄。”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把我徹底炸蒙了,我倉促下床,揪住他的衣領問:“他們是什么時候入獄的?”
“六天前。”
我愣住,周文衡向我解釋道:“你在半月前突然失蹤,當時我們找到你時臉都被摔爛了,那時我們還以為你出意外死了,你娘和光光把你下了葬,之后沒過多久錢府被查封,他們隨之入獄……”
我吃驚打斷他道:“你說我,我已經死了?!”
周文衡嚴肅點頭,我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像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壓根就不信他的鬼話,立馬沖出屋去。可周文衡一把拽住我,吼道:“錢花花,你這是去找死!”
我瞪著他,紅了眼眶。他嘆了口氣,幽幽道:“其實你心里頭比我更清楚,當初你離開錢府,就是因為柳鳳怡想見你,你才愿上鉤。而今,他藏不住你,卻吃了豹子膽把你藏到我手頭,畢竟沒有人會來搜查刑部侍郎的家,這份心機,我周文衡不得不服。”
我垂頭不語,他遲疑了陣兒,才道:“你爹的死……怕是柳鳳怡動用柳忠的關系勾結獄里的人做的手腳。”又道,“現在柳忠極其狡猾,采用棄卒保車的手段,主動將各種罪行招認,并把與之牽連的官員底細統統曝光,因其態度端正異常,皇上反而不敢強逼,梁太后與國相爺趁機力保,雙方正膠著,僵持不下。”
聽到這些,我不由得憤怒道:“你的意思是說錢家人的命都保不住了?”
周文衡沒有吭聲,他的沉默令我的心墜入了谷底。似乎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娘確實說得不錯,皇帝怎么斗得過他老娘?
如果說錢滾滾當真是柳鳳怡指使殺的,那錢家人就沒有機會活下去,因為梁氏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哪怕我沒有證據,可我仍敢肯定,梁氏是柳鳳怡殺的。一個為了生存而把自己扭曲成蠕蟲的人,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僅僅半月,偌大的家業被查封,沒了家,丟了親人,獨留我茍活于世,我忽然感到萬念俱灰。
見我魂不守舍,周文衡溫言安慰,說會盡量想法子救他們出來。我麻木地坐在地上,他的話,僅僅只是聽聽而已,當不得真。可在這個時候,我需要安慰,哪怕只是虛情假意的口水話,暫時都能安心。
生如夢
我在周家暫住了下來,日日盼著柳忠一案能盡快出結果。每每看到我期望的表情,周文衡總是欲言又止。我頻頻追問他案情進展,可他要么避而不答,要么搪塞,久而久之,我便不再追問了,而是默默等待。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等什么,或許等我娘他們出來,亦或許,心存僥幸,希望柳鳳怡能放錢家一馬。
但最終,我還是失望了。
皇帝李秉常試圖大展拳腳,鏟除梁氏母黨,奈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小老虎發威想吃肉,梁太后便給他肉吃,于是柳忠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并把諸多官員拖下水供皇帝斬殺。
等到皇帝把蝦兵蟹將殺夠了后,還想殺柳忠,就沒這么容易了。梁氏姐弟親自出場坐鎮,明目張膽警告皇帝,該給的已經給了,倘若他還想要更多的,就別怪他們動手拔除他身邊培養起來的親黨。
敵眾我寡的局勢令皇帝選擇了隱忍,柳忠招認的罪行明明可以把他送到菜市口斬首示眾,但在梁氏姐弟的干涉下,他只是丟了烏紗帽被監禁而已。
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整頓就這樣戛然而止。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錢家因此而卷入致命深淵。這出官場博弈,最后被押到菜市口斬首的人并不是大貪官柳忠,而是錢家人以及數名被牽涉的小官員。
轟動一時的貪污案在皇帝與梁太后的博弈下就這樣草草收場了,母子二人暫時握手言和。皇帝殺了幾個人,心里痛快了;錢家的家業被充了國庫,梁太后滿意了。至于柳忠,只要命還在,只要這天下還是梁氏姐弟的天下,他的未來就有無限可能。
這便是西夏的朝政局勢。
民不與官斗,貧不與富爭。在得知我娘他們的結局后,我忽然覺得可笑,笑得想哭。
眼見秋后日日來臨,離他們斬首的日子越來越近。在臨刑的前一天,我心血來潮去看自己的墳墓。墓碑上的字是錢光光寫的,娟秀得刻骨。我獨自坐在墳頭前,擺祭品,上香,倒酒。
這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直到天快黑了時,一人突然道:“為何來祭奠自己?”
我沒有回頭,柳鳳怡不知何時來的,像幽靈似的站在我身后,無聲無息。沉默了許久,我才嘲弄道:“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柳鳳怡不以為然道:“我若沒有幾分演技,恐怕早就陪我娘和哥哥去了,焉能活到現在?”
我回頭看他,他的表情淡淡的,冷漠又疏離。我質問道:“梁氏可是你殺的?”
“我沒殺她,是你殺的。”
“我沒有!”
柳鳳怡挑眉道:“是你自己把香囊拿去送給了梁氏,里頭的‘百草松’香氣與梁氏服用的一味藥相克,二者相輔相成,久而久之,梁氏必死無疑。”
這話令我驚駭,當初我兩樣都查過,卻沒想到將它們綜合在一起盤查。見我不語,柳鳳怡又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你爹舉報柳忠,怕都是受了周文衡的蠱惑。”
我憤怒道:“我爹可是你殺的?”
“是又如何?”
“你卑鄙!”
柳鳳怡沖我搖食指,譏誚道:“我是真小人,周文衡卻是偽君子,為求仕途立大功討得皇上歡心,利用你慫恿錢滾滾舉報柳忠,從而導致你們一家人的悲劇,他才是罪魁禍首。”又道,“你爹舉報柳忠,完全是自尋死路,不論是我,還是梁太后,還是國相爺,都會殺他。”
這句話刺到我的心口上,令我難堪。我瞪著他,忽然產生了恨意,恨他的心機,恨周文衡的虛偽,更恨自己的愚蠢。
事到如今,沒了家,沒了親人,甚至連現在的身份都是個“死人”,我哪還有后路可退?更令人深惡痛絕的是,柳鳳怡大言不慚道:“錢花花,在這世上,除了我,你還能跟誰?”
這一問,我欲哭無淚。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那眼神令我惡寒懼怕。不堪忍受,我匆匆走了,卻被他一把抓住,沉著臉問:“你還要回周府?”
“回。”
“我不準!”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笑了,明明氣得發狂,卻強制冷靜下來,平靜道:“今天我必須回去,因為明早我想送我娘他們最后一程。”
柳鳳怡看著我,沒打算放人。意識到脫身困難,我立馬軟弱下來,費盡心機求他給我一日時間,只要過了明天,便什么都聽他的。他猶豫了許久,才問了句:“你恨我嗎?”
我咬牙切齒道:“恨!”
柳鳳怡滿意地笑了,無恥道:“恨就好,只要你恨我,便會想辦法對付我,這樣你就不會想著尋死了。”
“……”
那一刻,我其實很想罵一句“狗日的柳鳳怡”。當一個人無恥到了極限,便是一種境界了,而柳鳳怡,恰恰就到了這種境界。
最終他還是放我走了,因為我表現出的懼怕與憎恨令他篤定我一定會回來的。在看清楚周文衡的虛偽嘴臉后,他才是我最后的歸宿,哪怕他是真小人,因為這世上,除了他外,我錢花花已無路可退。
呵,可笑,可笑之極!
一世安
次日,艷陽高照。
菜市口人聲鼎沸,一批犯人被押到刑場斬首示眾。
一夜之間,我從圍觀者變成了今天的主角。因為昨夜我磕頭求周文衡將我與錢光光掉了包,如果順利的話,現在他應該離京前往大宋了。
如柳鳳怡所說,周文衡確實是偽君子,當初為了讓我慫恿錢滾滾舉報柳忠,故意忽悠說喜歡我,愿意娶我。而今,我知道他是厭惡柳鳳怡的,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他的虛偽,讓他親手斬殺柳鳳怡的妻。
這筆交易,周文衡應承了。
烈日當頭照,我同一干犯人屈膝而跪,那時我的親人們就跪在旁邊,我卻不敢看他們,只是懦弱地耷拉著頭,卑微至極。
回想嫁進柳府到現在,仿佛做夢似的,一覺醒來,家破人亡,物是人非。遇到周文衡,是場劫難。遇到柳鳳怡,更是萬劫不復。
有些話我終究沒有跟他說,我從來不會承認我曾喜歡過一個傻子,哪怕死都不承認,因為那樣很沒面子。
現在我不想去恨了,也沒力氣去恨。
就從錢滾滾死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活不成了。可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周邊的哄鬧聲令我心煩。在這種被圍觀的哄鬧聲中,好不容易才熬到午時三刻。我忽然扭頭看了周文衡一眼,不想,他也在看我。
那一刻,我不禁有些恍惚,還記得當初瘋狂追求他時,各種美好幻想,而今,看清一個人后,反而灑脫無謂了。
收回視線,我試圖尋找人群中的柳鳳怡。說實話,沒看到他我有些失望,他終究沒來,我終究沒能再見他最后一眼。
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丟下火簽令的聲音聽在耳里清晰得令人畏懼。就在劊子手刀起頭落的瞬間——我突然站起身來,跑了!
一夢驚醒。
冷汗,浸濕了衣裳。
昨天柳鳳怡應承過放我回周府的,怎知半路反悔,又把我逮了回來。再看外頭的天色,早已過了午時三刻。我忽然像瘋子似的沖到門口,忘了哭,忘了憤怒,整個人像被抽空了般,頹然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后,焦叔來說已經把我親人的尸體收殮妥當了,怎么安葬看我的意思。我怒不可遏,沖上前吼道:“叫柳鳳怡來!你去叫柳鳳怡來!”
焦叔面無表情道:“公子讓我傳話給你,若你尋死覓活,便把你弟弟也殺了,提頭來見你。”
我愣住,他似乎有急事,匆忙而行,我一把拽住他,追問道:“錢光光還活著?!”
這個問題他并沒有回答我。
之后幾天我都沒見到柳鳳怡,焦叔陪我把親人厚葬了。看著黃土掩埋,我的心里頭五味陳雜。我雖恨不得掐死柳鳳怡,卻又懼怕他,若光光真活著,那我們姐弟二人勢必會被柳鳳怡相互牽制,往后的日子,恐怕會不太好過。
大約過了近半個月左右,柳鳳怡才施施然而來,給我帶來一支咬過的糖人。那糖人令我精神一振,小時候光光最愛吃它,咬糖人的習慣到至今都未變過。
柳鳳怡說在臨刑的前一天晚上就把錢光光掉了包,這會兒正送往大宋,往后只要我乖乖聽話,便有機會去見他。我連連點頭,他笑瞇瞇道:“懂事了不少嘛。”
我沒有吭聲,他又道:“如今案子結了,我爹又被免了官職,也沒我什么事兒了,往后有大把時間來調教你,委實令人期待。”
我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問:“那周文衡呢,你不收拾他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然得收拾。”他忽然斜眼瞅我,我立馬戒備起來,“唉,花花,我很討厭你提起周文衡,一旦我心情不快,就忍不住想去找錢光光的麻……”
“我改!現在就改!”我笑得像朵紅苕花,可柳鳳怡還不滿足,得寸進尺道,“那你再親一下我吧。”
我怒目,他的表情又憂郁起來,我只得硬著頭皮親了他一下。怎知他還不滿足,這回我不干了,脫口罵道:“親你個龜孫子!”
柳鳳怡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問:“那你喜不喜歡我這個龜孫子?”
當時我差點兒氣哭了,言不由衷道:“喜歡。”
“嘖嘖,真乖。”
至此以后,我被柳鳳怡當成寵物圈養在鄰城。那廝把柳家人擺平后,就跑來調教我。我天天畫圈圈詛咒他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可他仍舊活蹦亂跳的,于是我只得詛咒他變成傻瓜蛋。
結果第二天柳鳳怡就變傻了,因為我看到他披頭散發地蹲在墻角掏地牯牛。我忙上前問了他幾個白癡的問題,他回答得也很白癡,于是我笑得花枝亂顫——結果他用“你為何放棄治療”的眼神來看我。
我頓時淚奔。
媽蛋!
又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