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夔戊十六年七月二十日,珈藍(lán)國,帝都。
豪華的寢殿中,寂靜得像一座奢靡的墳?zāi)梗幚洌斩础?/p>
凍冰被雕琢成了各色神獸的模樣擺放在寢殿的四周,神獸冒著寒氣,張牙舞爪,密密麻麻的琉璃宮燈照得這里如白晝般雪亮。
裹著厚厚外套的宮娥太監(jiān)們,守在門口昏昏欲睡,這寢殿實在太冷了。侍衛(wèi)五步一個,皆沉默地站在門口,筆直挺拔,一手垂在腿邊,一手扶著刀柄,隨時準(zhǔn)備削掉不速之客的頭顱。
層層紗幔后,是枕著真絲軟枕昏昏欲睡的皇帝,太醫(yī)在他的枕頭里塞滿了寧神益氣安睡舒眠的干花,為了讓他睡個安穩(wěn)的覺,連安息香中都加了驅(qū)邪除魔的朱砂。
皇帝不過知天命的年紀(jì),卻形同枯槁,滿頭白發(fā),眼窩凹陷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眾人都道皇帝是撐不過明年了,他夜夜擔(dān)驚受怕,日日寢食難安,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心情不好就砍人腦袋。道士和尚薩滿不知來了多少,可皇帝一聽到風(fēng)吹草動還是驚慌失措,大聲喊著:“有刺客……有刺客……護(hù)駕!護(hù)駕!”
這樣令人驚悚的喊叫每天都會聽到幾次,可刺客不是日日都有,搞得侍衛(wèi)們苦不堪言。
這個夏夜,皇帝喝了一碗?yún)蠛萌菀撞庞辛怂猓嵝牡跄懙膶m人們抓緊時間打個盹兒,漸漸幾個人都睡了過去。
“皇叔……皇叔……”
迷迷糊糊間,皇帝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他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眼珠驚恐地盯著四周,枯瘦的雙手立刻握住了枕邊的長劍。
“誰?誰在叫我!誰在叫我……”他的聲音顫抖著。
“皇叔……是我……”紗幔被一雙無形的手層層掀開,一群看不清容貌的人靜靜站在他的床榻邊。
一個人影迅速移了過來,輕聲喊道:“皇叔,您醒了?”
皇帝瞪著驚恐的雙眼,用盡吃奶的勁兒捏著拳頭捶著床,歇斯底里地喊道:“來人……來人啊……”
他的聲音,像夏日的蚊子,根本就沒人在意。
人影湊到他鼻尖處,笑道:“您想喊誰?他們都在這里呢。”
人影招招手,所有的人都涌了過來。
他的寵妃……他的心腹太監(jiān)……他臨幸過的宮女……還有一個小女孩……他的女兒珍瑰公主……不!也許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兒!
“皇上,您該喝藥了。”
“陛下,您賞我的夜明珠被臣妾弄丟了。”
“父皇,你答應(yīng)陪我去御花園玩的……”
層層疊疊的人擁擠而來,皇帝凹陷的眼窩中流出了恐懼的淚水,因為驚恐而張大的嘴巴毫無知覺地流著口水。
這是第幾次了?從夔戊五年起,這些可怕的刺客就隱匿在他的身邊,他們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夔戊六年,一個進(jìn)宮表演雜耍的光頭在臺上演著演著憑空變出了一把長刀,那刀鋒的寒氣削掉了他半邊眉毛……光頭立即被侍衛(wèi)亂刀砍死了,后來他在床上修養(yǎng)了半個月。
夔戊九年,一名術(shù)士被一個大臣獻(xiàn)到了他的面前。這個術(shù)士可以讓石頭變成黃金,讓沙土變成珠玉,更奇妙的是他還可以變出各種絕色美人。
那個夜晚,他與眾大臣狂歡,金子堆得老高,像一座小山。在術(shù)士的笛聲中,一只雪白的手臂從金山中緩緩伸了出來,緊接著,一個西域美人扭動著水蛇般的腰身,跳著放浪形骸的舞蹈,所有人都看呆了。
突然!美人袖中射出無數(shù)條尖銳的銀線,一根射穿了酒壺、一根射死了一個太監(jiān)、一根從打扇的宮女的太陽穴一邊射入又從另一邊刺出。其余的,呈傘狀射穿了他黃金打造的龍椅,而他則被細(xì)如發(fā)絲的銀線困在龍椅上動彈不得。
術(shù)士哈哈大笑著在煙霧中消失了,美人款款一笑也消失了,只有兩具冰冷的尸體倒在他的腳邊,那被射穿的酒壺中的酒還在潺潺流出。
回過神來的他勃然大怒,解開束縛后搶過侍衛(wèi)手中的長刀瘋狂砍殺著大殿上的女人。
宮女們尖叫著四處逃竄,縟重的長裙困住了她們的腳步。很快,溫?zé)岬孽r血四射飛濺,一直到大殿中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后,他才累得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從那以后,他草木皆兵,再也不肯讓任何人靠近他半步,刀劍不離身,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嚇得惶恐不安。
這樣的暗殺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循。有時隔了一年,有時隔了五年,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把戲,但從來沒有讓他真正致命。每一次在他放松警惕的時候,這些無孔不入的殺手就會悄無聲息地又來到他的身邊,令他猝不及防!
“我不會輕易殺了你……我只會讓你一次次崩潰,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你賜予我的痛苦,我會在你漫長的生命中一次次加倍還給你!”
人影逼視他,笑得溫潤如玉。
皇帝顫抖著,不由自主抽動著眉毛,那雙凹陷的雙眼中神志逐漸渙散。
他再一次暈了過去,他不知道,這個夏夜,到底真實發(fā)生過,還是只是他因為驚恐而引發(fā)的一場噩夢。
01
邊境營地。
晉旻坐在溪邊的大石上,一腿翹著,一腿垂在石頭邊,腳下是潺潺的溪水,頭頂是碩大的圓月。
一身戎裝,舉著水囊喝酒,年輕的臉上風(fēng)霜滿面。
遙遙的,聽得到將士們擊鼓唱歌的聲音,還夾雜著幾聲帳篷里傷患的哀號。
穿過黃沙,踏過戈壁,走過草原……不要回頭,你的家就在那里。
將士們喝酒解悶,閑聊扯淡。
有人想念家中新婚的妻子,他離開時,兩人才成親三個月。
有人擔(dān)心家中老母,在這冬日是否還有糧食可吃,柴火可還充足。
有人捏著兒子的小玩偶,在粗糙的臉上磨蹭著,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
每一個離鄉(xiāng)的人,都在思念家中的親人,只有幾個沒心沒肺的小年輕,反正無依無靠,只想喝個痛快,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回家置幾處田地,娶個老婆安個家,最好能在殿下身邊再謀得一個差事,那一生就衣食無憂了。
沙場上刀劍無眼,人人都要做好馬革裹尸的準(zhǔn)備,這些英勇的將士從未后悔過這場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他們的主人是年輕的三皇子晉旻。人人都說他將會是幽云國的中流砥柱,未來的儲君,甚至……是未來的皇帝。
皇宮里那形同虛設(shè)的皇后和太子早已被貴妃的光芒掩蓋,晉旻又戰(zhàn)功赫赫,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那年還未滿十六歲,跟隨幽云國第一勇士——護(hù)國大將軍葛參!
晉旻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頭雄鷹從遙遠(yuǎn)的月亮中飛了下來,穩(wěn)穩(wěn)停在晉旻的手臂上。
“葛將軍。”他不回頭,也能從腳步聲中聽出是誰。
“殿下,天氣漸冷,隆冬將至,傷兵恢復(fù)得很慢。”葛參兩鬢已有了些許白發(fā),常年的征戰(zhàn)卻讓他始終保持著充沛的精力和健壯的體魄。
“我知道,冬日原本就不適合興兵打仗。我們這邊不好過,敵營想必更艱難。這里的氣候,豈是那些嬌弱的中原人可以適應(yīng)的。”晉旻撫摸著愛鷹凌霄的羽毛。這兩月,又攻下了珈藍(lán)國兩座城池,雖不是什么邊塞重鎮(zhèn),但接連的勝仗對鼓舞士氣還是很有用的。
“等補給的糧草來了后,火速拿下無妄城,便可一路殺到風(fēng)峽關(guān)了!”
風(fēng)峽關(guān),是珈藍(lán)國舉足輕重的重要關(guān)卡,一旦過了風(fēng)峽關(guān),便可直入中原。
“說到無妄城,我倒是有些好奇。傳聞沈王爺?shù)钠拮泳G蘿夫人美艷不可方物,沈王爺為了她才來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初豪華的駝隊馬隊一路來到無妄城,紅妝萬里,可謂壯觀。”
晉旻笑笑,“我也有所耳聞,沈王爺養(yǎng)了一群鷹犬皆是以一敵百的厲害人物,稱血豹,可系統(tǒng)作戰(zhàn)也可單獨行刺,甚至可以悄無聲息滲透到任何地方。沒人知道血豹的成員是由哪些人組成,似乎男女老幼皆有。他名為王爺,實則比他那當(dāng)皇帝的叔父過得還要神氣。”
葛參也笑了,“那是。探子來報,雖然兩國戰(zhàn)事吃緊,可無妄城卻像沒事一樣,照舊城門敞開著,珈藍(lán)帝都也并未派兵駐守。百姓們一團(tuán)和氣全然不受戰(zhàn)事的影響……還真是奇了。”
晉旻沉思片刻道:“倘若我軍日夜不歇加急殺到無妄城,也要一天兩夜……只怕沈王爺?shù)摹缫炎龊糜瓚?zhàn)準(zhǔn)備。葛將軍,沈王爺?shù)谋R有多少?”
葛參嘆道:“可怕之處就在這里,根本無人知曉沈王爺手中究竟有多少兵馬,別看無妄城不大,人卻不少。”
“我想去無妄城探個究竟。”
大將軍蹙眉道:“殿下千金之軀,完全沒有必要親自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末將可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
晉旻豪邁地笑了,“我若真死在了那無妄城中,也是命中注定!只是想要去見識一下,一個被百姓奉若神明的人到底是怎樣的。”
“那我派幾個人保護(hù)殿下。”
“不用了……幾個精壯男子同時入城,更引人懷疑。我扮作商人的模樣便可,我會隨時用凌霄給你們傳遞消息。”凌霄是晉旻從小養(yǎng)大的雄鷹,可不吃不喝一日千里,且忠心耿耿,從未出過紕漏。
“是。”
“葛參聽令!”
葛參立刻抱拳單膝跪在了地上。
“我每日用鷹給你們報平安,如果超過十二時辰?jīng)]有收到我的平安書,整個兵營無條件聽從葛將軍指示!兵符在此,若有急戰(zhàn)來不及通報,一切由葛將軍安排!”晉旻的聲音清朗鄭重。
葛參雙手高舉過頭頂,將兵符鄭重地捧在手心。
這虎型的兵符帶著晉旻的余溫,沉甸甸的重量讓葛參久久沒有站起來。
夜風(fēng)吹散了葛參的白發(fā),他望著這個年少的皇子,重重點頭。
“葛參領(lǐng)命!”
02
無妄城。
烏云壓頂,昏天暗地,似有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高聳的城樓,厚實的城墻,晉旻要用力仰著頭才能看到城樓上來回巡邏的官兵。
城門敞開著,晉旻用手比了比,竟然比幽云皇城的城門還要厚幾寸。
城樓上懸掛著一排頭骨,禿鷲盤旋在半空中,一下下啄著頭骨中的殘肉。
晉旻拍拍凌霄的頭,它長嘯一聲飛入了云端,朝著營地飛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門口穿梭,守城的士兵看到可疑的人便會上前盤問。
“請讓讓……讓一讓……借過!謝謝!”
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晉旻轉(zhuǎn)頭一看,后面來了個鈴鐺販子。幾匹瘦弱的老馬拉著巨大的籠子緩緩入城,馬兒身上坐著一個瘦巴巴的少年,其余二人皆是仆人打扮,一個眼珠渾濁是個瞎子,一個沉默不語也有了年紀(jì),這樣窮酸的鈴鐺販子組合還真有趣。
眾人都好奇地看著這個籠子,里面蜷縮著一些面目模糊的鈴鐺,還有一個無精打采的蠻人鈴鐺赤裸著上半身麻木地啃著硬邦邦的盤子大的饅頭。一行人像是剛從沙堆里打撈出來,個個灰頭土臉的。
“小姐,聽說這無妄城里瞎眼的姑娘很有行情,也不知是真是假。”圖勾的眼前一片黑暗,可他聽聲辨位的本事卻很厲害。
阿離勒著韁繩讓馬兒放慢速度,有氣無力道:“但愿如此,這些滯銷貨如果能在這里賣掉,我們就可以帶著銀子回家了。”
一個士兵攔下了阿離,“做什么的?”
阿離立刻笑瞇瞇地湊過去,往這位小哥手里塞了幾兩碎銀子:“我們是來做生意的,這年頭行走江湖不容易,希望這位小哥通融通融。”
他身后的兩個士兵上前圍著籠子轉(zhuǎn)了一圈,的確是些鈴鐺,這三人也是老弱病殘的,揮了揮手,放他們進(jìn)去了。
“你呢?”其中一人盯上了衣著光鮮的晉旻。
晉旻從腰間掏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中:“我是中原來的絲綢商人,想去城里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的貨物可以拿到中原去倒賣。人人都道這無妄城富庶,我也來瞅瞅。”
收了銀子立刻好說話了,士兵笑笑:“進(jìn)去吧。”
晉旻牽著馬兒走了進(jìn)去,與回過身來指揮馬車的阿離撞了個滿懷。
晉旻下意識地去摸懷里的銀子,阿離一臉愕然地抬起頭來,明白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原來是個姑娘。”晉旻心里想著,抬手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全是阿離身上的。
阿離氣急,平白無故撞在一個男人的懷里,人家很警惕地馬上去摸懷里的銀子,然后還一臉嫌棄地?fù)刍覊m。什么人嘛!
“喂!你什么意思!”阿離讓馬車靠邊,走到晉旻跟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韁繩。
“沒什么意思。這年頭,到處都是毛賊故意撞人,再順手牽走別人的錢財。”晉旻冷冷道,“松手!不然我的馬兒可就要不客氣了。”
圖勾趕緊走過來,沖著晉旻作揖,“公子請勿怪罪,我家小爺不是什么壞人,誤會……誤會!”
又湊到阿離耳畔,小聲道:“小姐,常言說得好,和氣才能生財。咱們出門做生意,要和和氣氣的,誰知道下一個買主是不是他呢?”
阿離轉(zhuǎn)過頭去,咬牙切齒地低罵了幾句,轉(zhuǎn)過頭來已經(jīng)是一張笑瞇瞇的臉了:“這位公子,真是對不起了,我不是有意的。請問您需要買一個鈴鐺嗎?女的可以做丫鬟,男的可以當(dāng)苦力,我這里還有一個力大無窮的蠻人。你看,您一個人出門在外多不方便啊……”
阿離說得口沫橫飛,晉旻卻冷冷挑眉:“沒興趣。不過……你剛才罵我的話,我可一字不漏地全聽見了。”
“你——”阿離氣得幾乎快要炸掉了,晉旻拍掉她拽著韁繩的手,面無表情地走了。
無妄城同任何一個富庶的邊塞小城一樣,街邊充斥著酒肆茶樓商鋪,來往的行人中各色人種都有,井然有序中帶著歡天喜地的熱鬧。
阿離一行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要尋找一處合適的落腳點,可滿眼望去都是豪華的花樓——姑娘們倚在窗邊嘻嘻笑著打趣,空氣中酒香四溢。精致的酒肆更是去不起的,多羅用手比畫著——這種地方進(jìn)去了不花個幾十兩銀子,壓根出不來!
阿離只得找看起來稍微破落一點的客棧,剛要往里走,就被多羅攔住了,嘴里咿咿呀呀說著不成調(diào)的話語,十個手指頭在阿離眼前翻飛。
小姐,不能去!黑色招牌的客棧是給道上人準(zhǔn)備的,里面隨時可能出事!你看墻上、地上,那些黑色的小點就是飛濺的鮮血,擦都擦不干凈……
阿離平放右手手掌,左手食指豎在手掌下,示意多羅打住。一個啞巴還那么多“話”!
熱鬧街頭,人們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鈴鐺,卻無一人表現(xiàn)出要買的意思。阿離牽著韁繩一臉茫然地拖著老馬,臟兮兮的小臉上寫滿了失望。
這時,街頭上的騷動自遠(yuǎn)而近,原本熱鬧的街頭在短暫的騷動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所有的人都自動閃到了街道兩側(cè),等阿離回過神來的時候,所有人早已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空蕩蕩的大街,詭異的空氣中,只有因為努力壓抑呼吸而刻意綿長的吐氣聲。
“發(fā)生什么事了?”阿離大駭,這齊刷刷的背影讓人汗毛都豎了起來。
圖勾豎著耳朵聽了聽,“遠(yuǎn)處來人了。”
“廢話,我都看到了,就在街頭!”阿離也有些害怕,想要拖著馬兒往旁邊躲,可這時街道兩側(cè)哪里還有什么空余處,早被人密密麻麻擠滿了。她剛要讓馬兒掉頭,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一個巨大的轎輦在幾個沉默的蠻奴肩頭輕微搖晃著,由遠(yuǎn)及近。
多羅猛地拽住了阿離有些冰涼的小手,這個足有丈余寬的轎輦外表看起來并無稀奇,可內(nèi)行人一眼便明白是多可怕的奢華,單是那四面的三層鮫紗就價值萬金,邊緣處鑲嵌的玉石更是千金難尋的寶貝,連那轎頂固定鮫紗的四根白色的長條物,也是成年鮫人的魚骨,若要得到這樣四根完美的骨頭,必須絞殺四只鮫人,將其懸掛在半空,讓鮫尾自然下垂,在鮫人極度恐慌全身僵硬之時,活剮鮫尾,才能留下筆直完整的鮫骨。
鮫骨取星點,碾碎入藥,有驅(qū)邪治魘的作用,如制作武器,則多鋒利的盾牌也會被它刺穿……在遙遠(yuǎn)的瀚州,鮫骨比鮫紗還難得,要活捉一只成年鮫那更是千難萬難的事,這四根完美無瑕的鮫骨竟然被人用來裝飾轎輦,真是想都不敢想!
多羅一手拽著阿離,一手拖著圖勾就要往人群中擠。沒承想這倉促的大動作卻驚了老馬,它嘶鳴一聲,猛地?fù)P起前蹄,拖著籠子就在空曠的大街上狂奔。
搖搖晃晃的轱轆在地上翻滾著,馬蹄聲聲夾雜著鈴鐺們驚恐的叫聲,塵土飛揚中,卻沒有一個人轉(zhuǎn)過身來。
阿離猛地掙脫多羅的手,拔腿狂追,眼看馬車就要撞上轎輦了,阿離一個鷂子翻身,騎上了馬背,死死勒住馬兒的脖子大喊了一聲:“吁——”
馬兒被勒住脖子,疼得揚起前蹄,嘶鳴著停住了狂奔的腳步。
馬兒的前蹄已經(jīng)沾到了蠻奴粗糙的皮膚,他赤裸的上身虬結(jié)的肌肉石頭般僵硬,腰間圍著一塊獸皮,鐵鉗般的手掌猛地一揮,阿離的老馬瞬間往后倒了下去,摔得久久站不起來,而阿離險險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鞭子朝著蠻奴的小腿甩了過去:“喂!不許欺負(fù)我的馬!”
轎輦停在半空中,冬風(fēng)瑟瑟,吹得鮫紗如波濤般洶涌,阿離只看得到轎攆中有兩個人影,卻怎么也看不清那兩人的模樣。
蠻奴面無表情地站立著,任由阿離的鞭子甩在腿上也紋絲不動。
“放肆——”隨著一聲厲喝,一張明顯有西域血統(tǒng)的絕色面容從鮫紗中露出了盛怒的半張臉。
“放肆?誰放肆?!這一不是官道,二不是皇帝出巡!你們憑什么把整條街都占了!”阿離氣得滿臉通紅,心疼地?fù)崦肆四_的老馬,它在阿離的撫摸下直哼哼。
“你——”
“好了,蜜陀陀。大約是外鄉(xiāng)人,不要與小姑娘計較。”鮫紗中,一個慵懶而威嚴(yán)的聲音打斷了蜜陀陀。
西域美人原本猙獰的臉立刻溫順起來:“是,王爺。”
她隔著鮫紗,狠狠瞪了阿離一眼,冷冷道:“走——”
四個銅墻鐵壁般的蠻奴邁著緩緩的步伐,緩緩繞開阿離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著,一直消失在了街尾,背對著的人們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擺攤的擺攤,走路的走路,吆喝的吆喝……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只是在阿離走了好遠(yuǎn)后,才用古怪的表情彼此交換著眼神。
花樓上,舞姬再次支起窗格,驚呼:“下雪了。”
二人面前的矮幾上,小火爐中咕嘟咕嘟溫著美酒,酒香四溢。
而外面的世界,紛紛揚揚的雪花偶爾飄進(jìn)屋中,很快就被溫暖的屋子融化了。
剛才的一幕也讓晉旻很是吃驚,舞姬看著他糊涂的表情笑道:“公子果然是外鄉(xiāng)人,看看你,果脯捏在手里老半天了都沒吃。”
“這是誰的轎輦,這樣威風(fēng)?”
舞姬捂著嘴吃吃笑著:“這樣威風(fēng)的,除了沈王爺還能有誰。這城里的人都恨不得將他當(dāng)神給供奉起來,其實誰也沒有見過沈王爺真正的模樣,因為他每一次出行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倒是那蜜陀陀……”
“蜜陀陀?”
“就是王爺身邊的寵姬,美得盛氣凌人。”
舞姬給晉旻倒了一盅酒:“沈王爺身邊的人個個武藝高強(qiáng),連那美人蜜陀陀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我就曾偷偷看到過一個不要命的家伙喝醉了酒在街上沖撞了王爺?shù)霓I攆,蜜陀陀直接拔刀把那人的腦袋給砍了下來!那血哦,噴了老高!人頭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遠(yuǎn)……”
“依舊沒有人回頭嗎?”
舞姬倚在軟榻上,笑了:“沒有,誰敢回頭?誰敢在神祇路過人間時回頭?所以剛才那小姑娘真是命大,蜜陀陀竟然沒殺死她。”
“小姑娘?”晉旻故作驚訝。
舞姬伸出青蔥玉指,隔空戳了戳這個年輕公子的腦門兒:“那個臟兮兮的少年分明就是一個姑娘,她膽子倒是真大,帶著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有一車破爛的鈴鐺就敢來無妄城……哼。”
晉旻緩緩抬起眼皮,不動聲色道:“這無妄城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連花樓上的姑娘隔著那么遠(yuǎn)都能看出少年是個姑娘。”
舞姬嬌嗔地拍了拍軟榻,嘻嘻道:“無非是站得高望得遠(yuǎn)罷了。哎喲,在這兒待久了,就學(xué)到了兩樣?xùn)|西——喝酒和看人。”
晉旻坐直身子,理了理前襟,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該回客棧歇息了。”
舞姬仰著頭,一臉失望:“公子不在此留宿嗎?”
“自小到大我習(xí)慣了獨自睡覺,床榻上多了一人睡不好。”晉旻撣撣一衣袖,放下一枚金葉子在矮幾上,腳步有些踉蹌地下了樓。他的背影搖搖晃晃的,可是那張臉背對著舞姬的臉上卻一絲醉意也沒有。
03
“綠蘿……我來看你了。”沈牧之坐在床邊,溫柔地望著熟睡的妻子。
他的手緩緩撫摸過她的眉眼,嘴角帶著淺笑,那笑容只在臉上停佇了片刻就消失了。
綠蘿的身子越來越瘦,每一次看到她蒼白的臉頰,沈牧之心中都會擔(dān)心不已。
他握著她纖細(xì)的雙手,輕輕道:“綠蘿,你別擔(dān)心……我一定會找到世上最好的大夫給你醫(yī)治!你不是說想要回南詔看看嗎?等你身體好了,我們立刻就出發(fā)。”
沈牧之撫摸著她手臂上星星點點的青斑,眼中淚光閃動。他給她掖好被角,又在她額前輕輕一吻,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此時,躲在暗處的一個女人緊鎖著眉頭,眼里的嫉妒混雜著怒氣死死盯著這一幕,她沒有力氣別開頭,只是緩緩閉上眼,一點點捏緊了拳頭。
看上去她與綠蘿的眉眼,略有相似。
“蜜陀陀……”并未轉(zhuǎn)身的沈牧之,輕輕喊著她的名字。
女人身體像被雷劈了一樣,立刻連滾帶爬地滾了出來,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還記得我說過什么嗎?”沈牧之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疲憊。
蜜陀陀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開口道:“王爺……王爺說過,夫人的寢宮除了您……任何人不準(zhǔn)踏入半步……否則……”
“否則什么?”沈王爺輕輕摸索著綠蘿夫人的臉龐,夫人臉上已有倦意,對著他微微一笑,似乎讓他不要生氣。
“否則……殺無赦!”蜜陀陀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沈王爺突然把耳朵湊到綠蘿夫人唇邊,時而微笑,時而點頭:“知道了,我不會責(zé)罰她的。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他站起來,施施然走到蜜陀陀身邊,腳尖在她肩頭輕輕一踢,看起來不著力的一腳,蜜陀陀卻胸口一悶,一口鮮血不禁噴了出來。
“不要再有第二次,否則我會立刻砍下你的頭掛在城樓上喂禿鷲!”
“是!王爺!”蜜陀陀美艷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強(qiáng)抑著歡天喜地的心情飛快退了下去。
沈牧之輕嘆了一口氣,來到了后院中的水池邊。
此時的冬日,池中的荷塘美景早已枯萎,結(jié)著薄冰的水面輕輕迎接著冬日的第一場初雪。
“你倒是不怕冷。”沈牧之看著水面的一處窟窿,冷冷道。
碎冰的水面上飄著一個竹制托盤,托盤中擺著一壺美酒,雪白的手臂捏著酒杯往嘴里送。
一個赤裸著身體的泉客滿臉愜意地喝著小酒,斜睨了沈牧之一眼:“王爺不用來找我了,鮫珠已經(jīng)給你了,而且鮫珠的力量在同一個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
沈牧之坐在冰冷的池邊,一臉悵然。
泉客輕輕甩著尾巴游過來,仰著頭,一雙碧綠的眸子深深望著他,酒杯已經(jīng)送到了他的唇邊:“放棄吧……”
他緩緩飲盡,眼中滿是暴躁:“這么多年了……你要我放棄……”
話音剛落,手中的銀杯猛地砸入了水中,泉客撇撇嘴一個猛子扎了下去,頂著濕漉漉的腦袋冒出來時,杯子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叼在了嘴里。
泉客把酒杯丟到托盤中,淡淡看著沈牧之,“你們?nèi)祟惖耐纯啵贿^是生命太過短暫,而痛苦又太過漫長,也許你們活得長久一點,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就對你們起不了作用了。不信,你看——”
泉客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帶著略微嘲諷的笑意,他伸出帶著青蹼的十指在半空中迎接著雪花。
雪花落在他掌心的瞬間,時間立刻靜止了,所有還未落下的細(xì)雪紛紛停頓在了半空中。
世界萬籟俱靜。
泉客食指拇指輕輕一彈,原本準(zhǔn)備落地的雪花紛紛逆行,回到了空中。
此時,沈牧之所見到的一切都在飛快倒退。
荷塘中的枯枝干葉不知何時飄蕩在了水面上,眨眼間又消失在了水中,繼而無數(shù)顆嫩芽從池中冒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著,一直長到盛夏的高度,花蕾從枝頭冒出,眨眼間就開出了千萬朵荷花,蜻蜓停頓在花瓣上,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晃。
泉客沖著沈牧之莞爾一笑:“你看,你們的世界對我們來說不過就是一個花開花謝的時間。”
沈王爺雙手籠在袖中,全然沒有驚訝的意思,“若真有你說得那么厲害,你又何須困在這方寸之地。這些障眼小戲法,我三歲那年就看過了,帝都的戲法師可比你弄得有意思多了。”
泉客望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輕輕笑了。是呀,這個沈王爺素不信鬼神,是個遇佛殺佛的張狂之人。可是這樣一個人,原本的帝王相因為他自己把命數(shù)更改了,廣袤富裕的珈藍(lán)國不要,甘心在這個無妄城當(dāng)個閑散王爺,眼前這個不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確實讓他怎么也看不明白。當(dāng)然,他也有弱點……不然留著泉客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這些年,他被一股無形的恨緊緊環(huán)繞,恨便成了毒,那毒無色無味,無聲無息,長年累月侵蝕著他,直到把他變成一個惡魔!
泉客嘆了一口氣,滿目的美景悉數(shù)退去,靜止的雪花融化在了他的掌心中。
雪,紛紛揚揚,從未停止過。
“你記著,如果最后是一場空,我會一片片刮下你的魚鱗在太陽下暴曬!”沈牧之逼近,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捏著泉客的下頜,“我用了多大的代價得到你,就會用多殘酷的方式毀掉你!”
泉客突然覺得天地一片冰冷,他仰著頭,掙扎道:“王爺,世間女子那么多……”
“可是我的綠蘿只有一個!”沈牧之一甩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泉客那張精美的臉上。
失重的泉客瞬間跌入了水中,沉靜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漣漪,一直到那些漣漪都消失了,沈牧之還泥塑般站在原地,雪越下越大。
他的單衣迎風(fēng)飄舞,渾身冰涼,雪花頑皮地往他脖子里鉆,很快,沈牧之的身上積上了一層薄雪。
“嘩啦”一聲,泉客再度從水中冒出頭來,濕漉漉的睫毛微微閃動著,目光中帶著憐憫。
“沈牧之,你的瘋狂會毀掉一切,你自己也將萬劫不復(fù)!”
“我只要綠蘿。”沈牧之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抬手撣去肩頭的薄雪。
“你的‘執(zhí)念’不過是‘求之而不得’,為什么這么多年了,你還走不出那個‘執(zhí)’。”
“我忘不了。”沈牧之嘆了一口氣,這幾個字更像是喃喃自語,隨即拉高聲調(diào)道,“蜜陀陀!”
眨眼的工夫,蜜陀陀已經(jīng)輕柔地將黑氅披在了他的肩頭,她抬手想要拂去王爺額前的雪花,卻被他生疏的目光制止了。
“去萬花殿。”
萬花殿,妙齡女子才能自詡為花,這萬花殿便是豢養(yǎng)了一群嬌艷貌美的年輕女子……每一個女子進(jìn)了這沈王爺?shù)娜f花殿,她的家人便可得白銀二百兩。若有幸與綠蘿夫人幾分相似,賞賜更是驚人。
因為沈牧之,這偏僻的小城才有了今日這般富庶的模樣。
因為沈牧之,城中誰家若生了一個瞎眼的女兒那便是要燒香拜佛的大喜事,天生不是瞎子又稍有姿色的姑娘也會想盡方法將自己弄瞎,祈求可以得到城主的垂愛。
這萬花殿,就是她們的夢想之地。
因為沈牧之,沈王爺是他們高高在上的神。
沒有誰,可以抗拒神的力量。
04
“多羅,外面天氣太冷了。晚上就不用守夜了。”
多羅無聲地點點頭,三人坐在客棧角落的小桌上,要了一些牛羊肉和熱湯,多羅和圖勾是一定要喝酒的,阿離喝了兩杯熱騰騰的馬奶,整個胃舒服多了。
“吃飯了!”酒足飯飽后,阿離抱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饅頭走到馬棚中,鈴鐺們安靜地坐在籠子里,馬棚里燃了一堆篝火,是好心的掌柜主動給加的。
客棧掌柜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jì),提著燈籠在前面給阿離引路。偶爾回過頭來,笑瞇瞇地問東問西。見著老板好說話,阿離一邊給蠻奴分饅頭,一邊推銷:“掌柜的,你看他怎么樣?身體倍棒兒,一人干十人的活兒!以后誰敢來你的客棧鬧事,蠻奴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他們丟出去。”
掌柜呵呵笑了,“他一個人也要吃十個人的東西吧!自從沈王爺來了以后,咱們這里的治安……嘖嘖,完全可以夜不閉戶了!誰鬧事就報官!我養(yǎng)著一個吃不飽的蠻奴做什么,地方這么小!”
鈴鐺們吃得狼吞虎咽,阿離又道:“聽說你們這里的瞎眼姑娘特別受歡迎?”
掌柜斜睨了她一眼,緩緩道:“準(zhǔn)確地說,是眼睛看不見眼珠卻完好無損的姑娘,當(dāng)然,是碧眼的姑娘就更好了。”
阿離看著籠子里兩個眼窩空蕩蕩黑漆漆的瞎眼姑娘,傻眼了。出來這些日子了,只賣了三個鈴鐺,這一行人的吃喝拉撒睡,讓她的口袋都要空了。
阿離幾乎可以想象阿爹那戴滿金玉珠寶戒指的胖手指戳著自己腦門兒恨恨的聲音:“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還指望把生意交給你!你看看你!讓你出去買貨,你竟挑些歪瓜裂棗的回來!第一次你買了個啞巴回來!還花了三兩銀子!這種老啞巴送人都沒人要,更何況還是個男的!第二次,以為你吸取了教訓(xùn),結(jié)果你又買了個瞎子回來!氣死我了!
阿爹一生氣,背就痛。最后阿離索性給了阿爹十兩銀子,把啞巴和瞎子收來自己用。
老頭子更是氣得差點兒暈過去:”你給我錢……小兔崽子,你的錢都是老子給你的……這左口袋進(jìn),右口袋出的生意……我怎么會養(yǎng)了你這個敗家貨!”
是養(yǎng),不是生。
阿離老爹的鈴鐺生意做得那是風(fēng)生水起,極品鈴鐺專門供給官家。老爹從來都覺得自己做的是善事,他去收鈴鐺都會給賣家不錯的價錢,一來可以解決別人的燃眉之急,二來可以讓鈴鐺過上好日子。而且他做生意還有個原則,就是絕不把女鈴鐺賣給老鴇,那才是把人往火堆里送的缺德事!
從阿離被撿回來的那天起他老爹就是這個模樣,轉(zhuǎn)眼十六年過去了,他老爹連白頭發(fā)都沒有多長一根,每天頂著一張胖臉樂呵呵地笑著,以至于阿離從來不知道他的爹多大歲數(shù)。
阿離只知道爹的肩胛骨上有兩個碗口大的傷疤,一直沒愈合好,時不時痛得她爹齜牙咧嘴。
阿離突然很想回家。
回到飯桌上,圖勾輕輕給她揉肩:“小姐,咱們趕緊回家吧,老爺要擔(dān)心了。”
這一次阿離乖乖地點點頭:“嗯,看來那兩個瞎姑娘是賣不出去了,我還指望在這里給她們倆找個好人家呢。”
多羅咿咿呀呀比畫著,顯然很贊同回家這個決定。他一直覺得這間客棧有點怪,自三人進(jìn)來后,一直有人偷偷瞄他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看什么。
圖勾歪著耳朵問道:“啞巴在說什么?”
阿離看著多羅翻飛的手指頭,小聲道:“他說這里的人很奇怪……讓我們今晚小心些,明早天亮立刻就走。”
阿離轉(zhuǎn)過頭去,望著柜臺里站著的掌柜,他鬼祟的目光緩緩別開,又覺得不妥,索性轉(zhuǎn)回頭咧著嘴沖阿離笑,這一笑笑得阿離心中直發(fā)毛。
木桶里的熱水氤氳著霧氣,水面上飄蕩著幾片香葉和干花,老板說這是去污潔凈的好東西。
洗去塵垢后,臟兮兮的阿離小臉干凈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浸泡在水中,雙手頑皮地捧著散開的花朵,鼓著腮幫子玩,帶著笑意的瞳仁透著淡淡的碧色,像一只頑皮的貓咪。
燭火搖曳著,泡著澡的阿離昏昏欲睡。
“篤篤篤——”耳朵里突然傳來幾聲輕輕的叩門聲。
“誰?”阿離壓低聲音,飛快穿上了衣服,拿起桌上的匕首,吹滅蠟燭,極速躲到了門后。
“是我。”門外的聲音帶著沙啞,阿離暈乎乎的腦袋已經(jīng)有些摸不著方向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打開一條門縫,一個矮小的黑影側(cè)身閃入。幾乎同時,帶著寒光的匕首橫在了那人喉間,可阿離的手已經(jīng)顫抖得使不上力氣了。
“小姐,你沒事吧?”圖勾察覺到阿離不對勁,“我去了一趟茅廁,回來時發(fā)現(xiàn)多羅已經(jīng)被人迷倒了。這客棧果然有鬼!”
阿離收起匕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身子搖晃了幾下就一頭栽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一股清涼的香氣在她鼻尖縈繞,阿離昏昏地睜開雙眼,此時圖勾握著刀子守在門口,昏暗中只看得到圖勾矮小的身影一動也不動。
“圖、圖勾……”阿離揉揉額頭,坐了起來。
“小姐,你中了十香軟骨散,要幾個時辰才能完全恢復(fù)。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立刻走!”圖勾聽到阿離的聲音,知道她醒了,立刻摸到床邊扶她。
兩人拿著簡單的行李,摸回到多羅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多羅躺在地上,身體尚有余溫,七竅卻流著鮮血。
“不好!”阿離推著圖勾就往外跑,剛打開房門就被人幾個蒙面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圖勾猛地關(guān)上門,用身體拼命擋住想要破門而入的壞人,低喊道:“小姐,你快走——”
阿離推開窗戶,焦急招手:“一起走!”
“來不及了!小姐!”圖勾用背抵著門,一腳勾起一條板凳朝著阿離就砸了過去,“走——”
阿離咬咬牙,身子一勾,猛地躍了下去。
剛落地,一只冰涼的手掌就捂住了她的嘴,整個身體還未站穩(wěn),就被人拖進(jìn)了一個漆黑的房間中。
一把大刀劈開了房門,圖勾的背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刀。圖勾忍痛后退,掄起凳子就沖了過去。
“他是瞎子!他看不見的!掌燈——”
昏暗中,亂七八糟的聲音彼此撞擊著,擾亂了圖勾的聽力,一股疾風(fēng)閃過,圖勾矮小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險險躲開,脖子后卻有人沖著他吹了一口熱氣……
圖勾的表情猛地凝固了,一把刀從身后削了過來……
晉旻一把將阿離塞進(jìn)了被里,對著驚恐的阿離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幾乎同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誰啊?”晉旻裝作大夢初醒。
“客官……我是掌柜的。”
晉旻緩緩起身走過去,揉著眼打開了房門,“大半夜的,掌柜的有事嗎?”
掌柜抬起油燈迅速在房間掃了一眼,笑道:“真是不吉利啊!今天剛來幾個外鄉(xiāng)人就出了命案,我們已經(jīng)報官了。不過為了各位客官的安全起見,客棧還是要例行檢查一番。”
晉旻的臉上閃過驚訝,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應(yīng)該的,掌柜請。”
掌柜的笑容在晉旻轉(zhuǎn)身的瞬間落下,陰沉著臉在房間各個角落檢查,最后目光落在了晉旻的床榻上,諂媚的笑容再度揚了起來:“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不礙事。”晉旻依舊淡淡笑著,全然不在意掌柜的冒犯,“只是被窩里可有一個姑娘,別嚇著她。”
掌柜緩緩走過去,猛地彎下腰往床下照,閃爍的油燈中,床下空蕩蕩一片。床上正側(cè)身躺在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姑娘,想必是晉旻帶回來過夜的舞姬。
“打擾公子了。”
“掌柜客氣,什么命案啊,悄無聲息的。”晉旻好奇問道。
“白日里來的三個鈴鐺販子,大概是分贓不均吧,其中一個啞巴死在了屋子里,瞎子受了重傷,發(fā)現(xiàn)時也斷了氣,女的跑了!真是的,一來外鄉(xiāng)人就不省事……”掌柜看著晉旻有些難看的臉,立刻擺手解釋,“當(dāng)然不是說公子這樣的貴客!你知道那些鈴鐺販子哦,為了錢什么缺德事都要干的!我多嘴了……公子休息吧。”
被子輕微蠕動了一下,晉旻很自然地轉(zhuǎn)了個身,做了個送客的姿勢,“掌柜慢走。”
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隆起的被子被阿離一腳踢開,跑下來抄起板凳就要沖出去和掌柜的拼命。
晉旻架住她的胳膊,腳勾住凳子輕輕放在地上,在她耳旁低聲道:“別出聲,人沒走遠(yuǎn)。”
阿離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眼淚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流著。
多羅死了……圖勾也死了……肯定是客棧的人干的,怎么她剛逃,掌柜就來一樓搜房了?
晉旻拖著阿離緩緩?fù)说酱策叄㈦x又羞又惱,這是她全然陌生的帶著年輕男子淡淡體香的身體。
“放手……”阿離紅著臉,用手肘死命抵開他。
“答應(yīng)我不許出去,不然咱們倆都得死在這兒。”看到她點了頭,晉旻輕輕松開她,將床簾放了下來。
阿離雙手撐著床榻緩緩?fù)笸恕.?dāng)眼睛徹底適應(yīng)黑暗后,阿離突然覺得這個男子有些眼熟,聲音也好像在哪里聽過。
是他!白日在城門口和自己吵架的家伙!
晉旻坐到床邊,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離死死拽著被褥,哽咽道:“我不知道……我要了一桶熱水洗澡……后來圖勾敲門進(jìn)來說自己去了一趟茅廁,同屋的多羅就被迷倒了……我們原本說好明早就離開的,我以為那個掌柜的是個好人,這個無妄城看起來那么平靜,所以就放松了警惕……
“哼,你以為自己男扮女裝灰頭土臉別人就認(rèn)不出你是個弱女子了?真是不要命!”晉旻環(huán)著雙臂嘲諷道。
阿離不服氣地梗著脖子:“我一直在外面跑生意,只是第一次來這無妄城罷了!弱女子怎么了?!你憑什么瞧不起人!”
“你就是太瞧得起你自己了,才會稀里糊涂被人暗算,連帶著手下也被人宰了!”晉旻看著阿離又要哭了,不想再多說話刺激她了,“我覺得這無妄城有古怪,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卻富裕得很。女人們以碧眼為美,瞎眼為榮,聽聞還有不惜一切來熏染自己眼睛的。這個無妄城明明是珈藍(lán)國的邊塞小城,都是漢人,怎會如此稀罕西域女子的長相?”
“你知道什么,在遙遠(yuǎn)的南詔國,極美者膚白如雪,眼若碧玉,若經(jīng)男女之事則烏絲一夜變白發(fā)……那美得才叫一個驚心動魄呢。帝都的達(dá)官貴人們?nèi)粽l的府邸里沒兩個南詔美人,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別說珈藍(lán)國,這風(fēng)氣幽云國更甚!誰說只有西域女子才是碧眼?那是你見識少!只是這偏僻地方,哪里來得什么南詔美人,都是些粗野婦人東施效顰,妄圖沾上國色天香的邊兒。”
“呵,口氣倒是不小。”晉旻笑了。
“想我走南闖北的時候,你還在家里吃奶呢!”一見自己占了上風(fēng),阿離的腰桿都挺直了,她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些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就知道隔三差五來家里問有沒有新來的美鈴鐺。
晉旻突然覺得自己還真小瞧了這個小姑娘。
“沈王爺,母親是一位沈姓妃子,珈藍(lán)國的皇帝駕崩前立了一道遺詔,把皇位傳給當(dāng)時只有八歲的他。可他母親拖著兒子帶著遺詔跪在了攝政王,也就是沈王爺?shù)氖甯该媲啊旌螅氖甯傅腔隽嘶实郏哪赣H依舊是妃子……一直到沈牧之十六歲那年,看上了叔父新納的一個南詔美人……他叔父倒也大方,索性將美人賜給了沈牧之,他便帶著美人兒來了這窮鄉(xiāng)僻壤。這位南詔美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綠蘿夫人。”阿離指指自己的雙眼,“是個瞎子,卻有一把好嗓子,聲音堪比天籟。據(jù)說她一開口說話,黃鶯都要閉嘴;一唱歌,能把天上的鳳凰都吸引下來。所以這無妄城才上行下效的,掀起了一股碧眼風(fēng)。無妄城,這個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破地方也漸漸有了名氣……”阿離越說越來勁。
“怎么說?”
“就是大家都知道無妄城中有個有錢的王爺,卻沒有人敢打他的主意。”阿離低下頭,“這些都是圖勾告訴我的,他是從珈藍(lán)皇宮逃出來的老太醫(yī),年紀(jì)大了眼睛又看不見,千里迢迢逃到幽云國來,我把他撿回家,騙我阿爹說是花了銀子買回來的。圖勾就是知道太多事才被人剜了雙眼。啞巴多羅也因知道太多事,被人毒啞的。”
“你倒是真好心。”晉旻從不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從小宮中的爾虞我詐,讓他早就練就了一顆冷酷的心。今晚唯一的意外就是他多管閑事,聽到有響動便打開窗子想跳出去,看到上面掉下來了一個人,想也沒多想就接住了這個從高處跌落的鈴鐺販子,事已至此也不能見死不救,等明日他就離開,大家各走各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孤男寡女坐在狹窄的床榻上,總歸有些不自在,兩人一沉默,空氣中就隱隱透著曖昧的氣息。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要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掌柜的為何要殺我的人,還想抓我!他們看我們的眼神也怪怪的……”阿離思來想去都找不到答案,他們這幾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有錢人,帶的鈴鐺也不是什么高等貨色,怎么就被人莫名其妙打劫了呢。
“因為——”晉旻猛地吹燃了火折子,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阿離瞬間捂住了臉,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雙手,打量著這個白日并未來得及細(xì)看的年輕男子。
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半點笑容也無,一雙細(xì)長的眼睛流動著波光,拿著火折子的右手修長有力,食指上還戴著一枚墨綠色的玉扳指。
“我知道了!是你的眼睛……”
阿離回過神來,瞪大眼不解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帶著濕氣的長發(fā)散在阿離胸前,在亮光中閃著悠悠的光芒,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愣愣地望著晉旻。
晉旻往后挪了挪身子,別開視線:“你的眼睛在火光中會泛著淡淡的碧色,我想,一定是從你剛踏入客棧的那一刻起,掌柜他們就盯上了你。”
阿離突然想起他們踏入客棧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zhuǎn)了過來,那目光……像繩索一樣,想要把她死死捆住。
晉旻試圖將白天那個臟兮兮的家伙和眼前這個嬌俏的少女重疊起來,可是他連阿離罵他的話都記不起來了,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那頭烏溜溜的黑發(fā),還有那雙藏著怯意的,閃著光的碧眼。
“你是南詔國人?”他看著阿離再度泛紅的眼眶,硬著頭皮問道。
“不是。我阿爹就在他家的門口撿到我的……這千里迢迢的路途,我怎么會是南詔國人。”阿離哪里知道晉旻此時坐立不安的心情,平日里連宮女都不能靠他太近,他的床榻上,自有記憶開始就是自己獨自入睡。
“大概你有一點南詔血統(tǒng)吧,若將碧眼女子送入宮中,可以得好多銀兩。那掌柜的想必是想把你送給沈王爺了!”晉旻覺得只有這個答案才能解釋為何掌柜一行人寧愿冒險殺人也要抓住阿離,一個碧眼女子實在太難得了,又是窮酸的外鄉(xiāng)人,一個四處流浪的鈴鐺販子,死在哪里都不會有人在意。
阿離又累又傷心,原本十香軟骨散的藥力還未褪盡,一驚一嚇后短暫的清醒也抵不住席卷而來的睡意,當(dāng)知道多羅和圖勾的不幸都來源于自己時,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他們二人一路保護(hù)著自己,吃苦受累,一個瞎子,一個啞巴……自己任性離家,他們也無怨無悔地跟著……
阿離猛地抱住枕頭,整個腦袋陷在枕頭中無聲地大哭起來。
晉旻看著她久久沒有抬起的肩膀,一直在劇烈地顫抖,只得吹熄了火折子,雙手抱著后腦仰躺在另一側(cè)愣愣望著虛空發(fā)呆。
“喂……喂……”時間太過漫長,晉旻一直睡不著,又擔(dān)心那個傻丫頭把自己活生生憋死在枕頭中,只得伸出腳用力戳了戳她的背。
“不要哭!”晉旻不知怎么安慰,吐口而出的竟然是兇巴巴的呵斥。
阿離完全沒有任何反應(yīng),晉旻索性用腳趾頭掐了掐她,還是沒反應(yīng)。
不會是暈過去了吧?晉旻趕緊爬過去,將陷在枕頭中的阿離翻了個身,這才聽到均勻的呼吸聲,這死丫頭竟然睡著了?
“……”晉旻松開她,整個人有氣無力地仰了下去。
床上突然多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個女的,晉旻心浮氣躁怎么也睡不著,想要一腳把她踹下去又覺得不妥,地上太冷桌上太油……思來想去,他只得抱著手臂側(cè)過身子挪到床的另一側(cè),阿離睡得四仰八叉,全然沒有一個“客人”的自覺性。
折騰了大半夜,晉旻好容易才進(jìn)入夢鄉(xiāng),卻噩夢連連——在兩軍對壘的關(guān)鍵時刻,他騎著戰(zhàn)馬帶著自己的鐵騎沖到無妄城下,卻被城墻上丟下來的巨石砸倒在地,整個人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巨石翻滾著把他死死壓住,任憑晉旻怎么掙扎也不得脫身,最后滿頭大汗地驚醒了。
胸前果然被一個沉重的腦袋壓著,自己的下巴正抵著阿離的頭頂。晉旻又驚又氣,阿離卻睡得渾然不知,口水還打濕了好大一片衣服。她正夢到回家,睡在自己柔軟舒服的閨房中,抱著大大的繡花枕頭,好幸福。
晉旻紅著臉試圖掙脫,沒想到阿離呢喃了一聲,為了更舒服的睡姿,索性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放手,一個翻身腿還搭了過來。
晉旻被砸得一聲低呼,伸出手臂想要推開她的腦袋:“好重……你快起來!”
阿離痛得睜開了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正擺出萬分扭曲的姿勢,而自己的雙手還死死摟著他的脖子……腿,該死的腿還搭在他的身上。
阿離猛地松開他,顫抖著嗓子:“你……你想干什么……”
晉旻哭笑不得,指指胸前的口水:“我!才想問你想干什么?!”
阿離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趕緊起來!”晉旻丟給她一套華麗的衣裳,“知道那些歌姬舞姬怎么打扮的吧,照著那樣涂脂抹粉就可以了。”
半個時辰后,晉旻摟著個花枝招展的舞姬走出了客棧,因為天氣寒冷,晉旻的狐皮大氅將舞姬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只看得到她高聳的發(fā)髻上綴著大朵大朵的絹花。
阿離在晉旻的懷里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些玩意兒?”
晉旻低頭看了她一眼,呼吸間都是阿離身上的脂粉香:“昨夜去對面拿的。”
兩人走了好幾條街,來到了一條幽深的巷子中晉旻才松開她,隔著臉上厚厚的脂粉也看得到阿離臉頰在微微發(fā)紅。
兩人相對無言間,一只鷹從細(xì)雪紛飛的天空中飛了下來,穩(wěn)穩(wěn)落在晉旻的手臂上,鷹輕輕用喙挨了挨晉旻的臉頰。
晉旻默默看了一眼阿離,從懷里摸出幾枚金葉子和一些碎銀放在她的手心里:“走遠(yuǎn)一些去買一匹馬,立刻出城再也不要回來了。”
阿離垂著頭,沒有說話,只握緊了手中的物什,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了。
晉旻怔怔望著她的背影,思緒有些復(fù)雜,卻說不出來由般的急躁,急急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阿離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笑容有些苦澀,“阿離。分離的離。”
晉旻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總覺得有什么話還未說完,可阿離已經(jīng)走出了巷子口。
“晉旻!我叫晉旻!你可以來帝都找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竟然讓一個不過見過兩面的姑娘來帝都找自己?然后呢?告訴她,自己是幽云國的皇子嗎?
晉旻拍了拍有些發(fā)暈的腦袋,定神后取下鷹腿上綁著的紙條,城門外已經(jīng)備好馬車在等他了。
走出城外,看到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車夫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桂子,桂子說帝都運來的糧草和傷藥已經(jīng)悉數(shù)到了,言語間十分歡喜。
“那邊呢?”晉旻坐在搖晃的馬車中,有些恍惚。
“據(jù)說大雪封山,好多路都行不通了,他們的人凍傷了不少,糧草也很緊張。”桂子開心地哼起了歌兒。
晉旻嘴角揚起笑意,可是他的心的某個地方,卻覺得空落落的悲傷。
05
寂靜的夜里,沈牧之睡得很不安穩(wěn),他做了一個詭異的夢。夢中,蜜陀陀和那個臟兮兮的鈴鐺販子在打斗,突然一切都停頓了,鈴鐺販子的臉慢慢放大,她臉上的污垢一片片剝落,露出一張干凈秀麗的臉,那雙眼睛倔強(qiáng)地盯著沈王爺,眼里是滿滿的不服氣。
更詭異的是,她的面容一點點與綠蘿重疊在一起……
她喊著他的名字:“牧之……”
那聲音,分明是綠蘿的。
沈牧之猛地從夢中驚醒,立刻翻身下床,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冒著細(xì)雪沖進(jìn)了綠蘿的寢宮。
綠蘿的櫻桃小嘴微微張著,呼吸微弱。
沈牧之抱住她,死死摟著,像要把心愛之人嵌進(jìn)自己的骨血中。綠蘿的眼神充滿了哀傷,她靜靜望著他,沉默不語。
沈牧之捧著她的臉,輕輕抵著她冰涼的額頭,憂傷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梅林的,整個人像丟了魂一般,赤腳踩在雪地中,跌跌撞撞不知在尋找什么。
突然,他看到一位女子正伏在溪邊,手頑皮地?fù)軇又晣W嘩。
似乎聽到背后有聲響,阿離猛地回過頭來,見是一名衣著華麗的陌生男子,立刻戒備地站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珠。洗得臉都快凍僵了,那些厚重的脂粉才終于被洗掉了。頭上煩瑣的花飾已經(jīng)被她摘了下來,烏黑的長發(fā)垂在胸前,過于寬大的狐皮大氅襯得她楚楚可憐。
阿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看著眼前這位不茍言笑的瘦弱男子,清了清嗓子問道:“請問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阿離迷路了,她嘴里發(fā)問,手卻摸向了腰間的刀子。同晉旻分開后,她就一直在生氣,雖然自己也不知道在氣什么,卻莫名其妙就走入了這片梅林,走了足足一個時辰連個鬼影都沒遇到,肚子倒是餓得咕咕叫了。
沈牧之拂開礙眼的梅枝,有些恍惚,怔了好一會兒才沙啞開口:“這是我的梅林。”
“你的……梅林?”阿離更加肯定這是個有錢人,她踏入了別人的私人領(lǐng)地,“請問你能告訴我,怎么走出去嗎?”
“沿著這條小溪走,走到盡頭便是了。”沈牧之的眼里帶著笑意,他扶著梅樹,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wěn)。
阿離看著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青的沈牧之,趕緊走過來扶住他,“你沒事吧?大雪天的怎么穿得這么薄。”
阿離低頭時才看到男子赤著的雙腳已經(jīng)凍得通紅。這人莫非腦子有毛病?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把狐皮大氅解了下來,披在了沈牧之的身上,這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人吧?
“敢問姑娘芳名?”沈牧之的眼神片刻都不敢離開她的臉,只怕又是一場虛妄的夢,醒來還是躺在那冰冷的床榻上。
“阿離。幸會!”阿離雙手抱拳,一副江湖中人的做派。
“在下姓沈。”沈牧之含笑道,“姑娘可是這城中人?”
“不不,我是個外鄉(xiāng)人,正準(zhǔn)備回家呢。”她爹賭她在外面扛不過半個月,不僅賺不到錢還會灰溜溜地滾回去。她一負(fù)氣,就帶著多羅、圖勾,還有幾個在阿爹眼中賣不出去的次等貨跑了。如今掰著手指頭算算,才出來了十日,就遇上了兇險的事,還連累了多羅和圖勾。
想到兩個老頭子,阿離的眼中泛起了淚光,今晚她非要去拿掌柜的人頭不可!以命償命!
“你有傷心事?”沈牧之靠著梅樹,輕輕問道。
阿離搖搖頭:“這里的人太壞了!”
“你說說看?”
見這位沈公子溫文爾雅的樣子,倒也不像壞人,阿離索性一股腦兜了出來。
沈牧之的臉一沉:“那家客棧叫什么名字?”
“福來客棧。”
……
沈牧之努力壓抑自己想要觸碰她的沖動,他想要把她緊緊摟在懷里,想要歡喜地抱著她轉(zhuǎn)圈,他想要大聲喊她的名字——綠蘿!綠蘿!綠蘿!
牧之與綠蘿最初相遇也是在御花園的梅林,他是十五歲的懵懂少年,她是南詔國進(jìn)貢的十六歲少女。他在宮中活得小心翼翼,而她天真笨拙,雙眼看不見,聲音卻悅耳動聽。她是新寵,皇帝夜夜宿在她的綠蘿殿中聽她唱歌,這樣的恩寵自然有人嫉妒為難,所以那一日她被獨自丟在了偌大的梅林,花開得甚好,芬芳四溢。
綠蘿一路摸索著,跌跌撞撞,也是今日這般問道:“這是哪里?”
她高聳的發(fā)髻被枝椏刮散了,裹著大氅一副無依無靠的模樣,楚楚可憐,碧眼中淚珠閃爍。
他望著她驚若天人,走過去小心翼翼想要扶她。
她聽到腳步聲的靠近,狼狽地往后躲避,卻又撞上了梅枝,她輕輕問道:“你是誰?”
他輕言細(xì)語,像害怕驚碎了這樣一個瓷娃娃:“我姓沈。”
“你是侍衛(wèi)還是公公?”
他笑了,少年的臉上洋溢著惡作劇般的神采:“我是公公。”
“那煩請沈公公快速扶我回宮,若是皇上找不到我,我宮里的人又要被責(zé)罰了。”她的聲音像一雙溫柔的手,可以撫平心中任何一處褶皺,像是冬日里好容易才能見到的溫暖陽光,帶著妥帖的溫柔。
再后來,她終于知道了他不是什么沈公公,他是皇上的侄兒,當(dāng)今的小王爺。
沈牧之沉浸在回憶中,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像喝了醇酒,整個人帶著暈乎乎的醉意。
“沈公子,我……我先走了。”沈牧之沉醉的模樣,讓阿離有些莫名的擔(dān)心,她望了一眼這看似無邊的梅林,突然就想起了晉旻那張有些冷漠卻隱藏著溫柔的臉。她有些想他了,哪怕兩人才道別,她已經(jīng)開始懷念他寬闊的肩膀和溫暖的懷抱。他還讓她去帝都找他,帝都那么大,她要去哪里找他?
漫天飛雪中,梅花開得那樣美,可這美似乎帶著某種絕望的氣息讓阿離避之不及。
沈牧之再度抬起頭來時,阿離已經(jīng)消失在了雪地中。
馬車不知行了多久,晉旻渾身都不自在,他以為自己生病了整個人才會這樣軟弱無力,低頭間看到了袖口纏繞的一根長發(fā)。
晉旻心中思緒涌動,讓桂子停下了馬車,叮囑了他幾句,便要了一匹快馬,飛快回到了無妄城。他一路趕到福來客棧時,大門微微掩著,門口已經(jīng)貼了封店的告示,偷偷望進(jìn)去只看得到十來個官差打扮的人正在把尸體往后院拖。
晉旻不敢輕易闖進(jìn)去,就去對面的花樓點了前日陪酒的舞姬,假裝閑聊,才知道福來客棧被查封了。
“客棧掌柜的和幾個伙計都被抓了,死了好多人。”舞姬很欣喜晉旻的再次到來,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好看的年輕男子了。
“那兇手抓到了嗎?是個女子嗎?”晉旻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著。
“沒有啊,我看著抓了十來個人,沒什么女子啊?”
“那掌柜的昨天半夜挨個兒敲房門,說什么要找女兇手。”晉旻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他從架開的窗格中往外望去,正好看到氣喘吁吁的阿離沖到了客棧前,顯然也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慌亂地站在客棧門口左顧右盼不知所措。她隨手拉住一個人詢問著什么,然后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晉旻遠(yuǎn)遠(yuǎn)望著阿離已經(jīng)洗去了妝容的臉龐,那張素凈的臉因為奔跑而通紅,他的大氅不知去向,阿離像一只單薄的蝴蝶傻傻地站在雪地中。
晉旻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整顆心像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一般。
他急急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可身體中的渴全然沒有消失,腦海中嗡嗡響著奇怪的聲音,每一個聲音都是阿離。
見她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欲離開,晉旻猛地從懷中掏出一片金葉子丟在桌上,拔腿就奔了下去。
舞姬笑笑,細(xì)細(xì)把玩著金葉子,饒有興趣地看向窗外。
晉旻一口氣奔到了樓下,卻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猛地停住腳步,似乎在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輕輕松開了緊握的拳頭,這才緩緩走上前去。
“阿離——”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才喊出了她的名字。
06
“阿離,快跑——”與他同時靠近的,還有幾個戴著詭異面具的黑衣人。
慌神的阿離這才發(fā)現(xiàn)幾個面具人正悄無聲息地走向自己,那聲音……她欣喜地回頭,真的看到了晉旻!
他騎在一匹馬上飛奔而來!
“快——上來!”晉旻伸長手臂,彎腰一撈,把阿離整個人拽上了馬背。
蜜陀陀從面具人身后冷冷走了出來,右手從箭筒中拿出了三支利箭!
“王爺叮囑不許傷害那女子。”一個面具人隔住了蜜陀陀的手。
蜜陀陀咬咬牙,冷冷道:“難道我射馬也要經(jīng)過你同意嗎?”
此時,一馬二人已經(jīng)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蜜陀陀狠狠瞪了面具人一眼,隨手?jǐn)r下一匹馬,追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城門已經(jīng)被封鎖,此時血豹悉數(shù)出動,全力尋找阿離,眾人都以為綠蘿夫人被歹人擄走了。
晉旻帶著阿離一路疾馳,他知道此時城中已經(jīng)不安全,唯有繞道走山路,才能逃出這無妄城。
天寒地凍,山路崎嶇,大雪又把小路淹沒,此時眼前白茫茫一片,馬兒寸步難行。
晉旻怕跌下山崖,拉著阿離下馬,兩人在山中尋了半個時辰才找到一處可以棲身的小山洞。洞中還有一些柴火和燃盡的火堆,想必是山民砍柴時歇息的地方。
晉旻推阿離進(jìn)去,又把馬兒牽了進(jìn)去,這才找了一些枯枝把洞口掩住,好在火折子沒被打濕,燃起柴堆后,兩人的身子總算暖和了起來。
阿離的身體受了涼,時冷時熱發(fā)著燒,整個人有氣無力地倒在草堆上,被晉旻的披風(fēng)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還是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完了……我要死了……我爹還在家里等我呢……還沒嫁人就死掉……以后誰給我阿爹養(yǎng)老啊……嗚嗚嗚嗚……”阿離抽動著紅彤彤的鼻子,胡言亂語。
“我娶你。”晉旻看也不看她,火光映著他美好的側(cè)臉,聲音恰到好處地傳到了阿離的耳朵里。
“真的?”阿離歡喜得脫口而出,立刻把死亡的陰影拋在了腦后。
“只要我們能活著出去,我就娶你。”晉旻想到母親那張必定會氣急敗壞的臉,得意地笑了。
她早已物色好了幾個大臣的千金,就算他不要,他的貴妃母親也會安排別國的公主嫁給他……如果母親不同意,他就帶著這個丫頭遠(yuǎn)走高飛,做個自由自在的鈴鐺販子……晉旻想到這里,不覺痛快地笑出聲來。
“你喜歡我嗎?我阿爹說將來娶我的人,一定要喜歡我,心疼我,對我好,這樣才會幸福。”阿離再笨也覺得此時晉旻的笑容怪怪的。
晉旻用手中的樹枝撥動著篝火。喜歡她嗎?他不知道,他的心氣一直很高,他想要做的是幽云國未來的皇帝,他喜歡那張冰冷結(jié)實被珠玉點綴得金光閃閃的龍椅,喜歡打仗,喜歡騎馬……可是他喜歡她嗎?他不確定。
擱著烘烤的衣衫,阿離賭氣轉(zhuǎn)過身去,又氣呼呼地轉(zhuǎn)過來看著晉旻投射在洞中的黑影,她才不要嫁給一個根本就不喜歡自己的人。
“果然在這里,山民說這一片只有這一處可以歇腳。”蜜陀陀的聲音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了洞口。
晉旻拔出腰間軟劍,猛地?fù)錅绮穸眩寻㈦x拖到洞中隱蔽的角落,用稻草覆上。
蜜陀陀的箭嗖嗖往洞中飛射,她不敢貿(mào)然進(jìn)洞,狹窄的空間不適合她的兵器。可是她等不及,血豹已經(jīng)上山尋找這個女人了,她的直覺告訴她,如果這個阿離去了王爺身邊,自己一定會被棄若敝屣的!她一定要搶先殺了她!
在飛箭的掩護(hù)下,蜜陀陀沖進(jìn)了洞中,她的身體像蛇一樣游走在洞中,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在糾纏!一陣無言的打斗后,整個山洞都沉默了。
仿佛隔了一萬年之久,半空中一簇火苗跳動著,繼而一捧光芒逐漸放大。
蜜陀陀氣喘吁吁地舉高火折子繞著山洞看了一圈,男子的后腦勺插著自己的長箭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的旁邊還躺著一匹死馬。
蜜陀陀冷笑一聲,搖搖晃晃走向埋著阿離的稻草堆,她一步步走得異常小心,湊近了才從箭筒中拔出一支箭,輕輕撥開那堆枯草。
“不用裝了……因為你馬上就要真的死了!”蜜陀陀美艷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你們逃不出這烏里山的,血豹已經(jīng)悉數(shù)上山了。與其把你送到王爺后宮,不如先宰了,隨便丟到懸崖下好了。”
冰冷的箭簇抵著阿離脖子處脆弱的肌膚,驚得她不由自主睜開了雙眼。
“你什么時候見過王爺?”蜜陀陀手上的力道加重,逼視道,“你到底是誰?”
“我們在大街上遇見過,你們的轎輦把我的馬兒可嚇得不輕。”阿離冷笑,一雙碧色的眸子在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
“是你……那個臟丫頭!”蜜陀陀大驚,她是那個鈴鐺販子!可她分明記得那日王爺根本沒掀開風(fēng)簾,看都沒多看這丫頭一眼,不對,他們一定在什么地方相遇過。
“這兩日你還去過哪里?”蜜陀陀尖叫道,“我問你什么時候還見過王爺!”
“瘋女人!我連你們王爺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只在梅林見過一個……”電光石火間,阿離猛地想起了梅林的那個男子!他孱弱的身子,穿著單衣,一臉憂傷。
“梅林?你竟然去了梅林!我要殺了你——”蜜陀陀氣急,咆哮著揚起了手中的長箭。
“噗——”一支鋒利的箭簇刺入了蜜陀陀的心臟處,她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過身去,晉旻氣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滿身是血。
蜜陀陀捂著胸口,一臉痛苦地倒了下去。
阿離立刻站起來扶住受傷的晉旻,兩人不敢在洞中久留,晉旻剝下蜜陀陀的貂皮長褂子給阿離穿上,風(fēng)帽嚴(yán)嚴(yán)實實蓋住了阿離的小腦袋。
晉旻背上蜜陀陀的箭筒正要往外走,突然阿離停住了腳步,小聲道:“我丟了一樣?xùn)|西……”
晉旻立即俯下身找了起來:“你丟了什么?”
還未抬頭,后腦勺便受到一擊,他抬起頭,難以置信道:“你……你……”
一塊石頭從阿離手中滾落,她重新燃起柴堆,把晉旻拖到草堆上,小心翼翼擦干他臉上的鮮血,只是做這些已經(jīng)讓她氣喘吁吁了。
“等你醒了以后,立刻離開這里……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你不用娶我的。”阿離一邊擦拭著晉旻的臉,一邊笑,“反正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回到阿爹身邊,也還是嫁得出去的,阿爹說他給我存了好多嫁妝……”
滾燙的淚落在了晉旻的臉上,他想要抬手擦干阿離臉上的淚水,卻發(fā)現(xiàn)一點力氣都沒有,而眼前的一切緩緩搖晃了起來。
“保重。”阿離俯下身,猶豫了片刻,將冰涼的唇覆在晉旻的唇上。
“不……不要走……”他知道阿離想要做什么。女殺手說血豹已經(jīng)上山了,阿離一定是怕連累自己,所以才要把他藏起來,自己引開他們。
阿離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用手背草草擦了擦眼淚,沖晉旻咧嘴一笑,指指蜜陀陀:“我得把她拖出去扔了,萬一她醒過來了怎么辦……”
“傻瓜……傻……”晉旻氣急攻心,一口悶血涌上心口,暈了過去。
他不知道阿離在洞口靜靜望著他,一直到風(fēng)把眼淚吹開了,才掩上洞口,騎著蜜陀陀的馬離開了。
走了大概半盞茶的工夫,一群戴著詭異面具的黑衣人騎著高頭大馬將她堵在了半路上。領(lǐng)頭之人細(xì)細(xì)打量了阿離一番,立刻躍下黑馬,跪在雪地上,高呼:“恭迎綠蘿夫人回宮!”
一瞬間,所有的黑衣人都躍下馬,跪了一地,齊聲高呼:“恭迎綠蘿夫人回宮!!”
渾厚的聲音在山谷環(huán)繞,驚起了一群冬鳥,它們撲騰著翅膀,將雪花抖落在了阿離的身上。
真冷。
07
綠蘿殿。
阿離被幾個侍女打扮得美若天仙,豪華精致的衣裙,完美無缺的妝容。她被帶到了這座龐大的綠蘿殿,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奢靡的一切,難以置信。
空氣中濃烈到刺鼻的香氣嗆得阿離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股腐朽的味道。
她尋著這氣味來到了一張龐大的軟床前,只見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
露在錦被外的皮膚長滿了青色的尸斑,她的嘴半合著,一顆鮫珠在她舌尖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輝。
一頭銀絲散落在床上,像傾斜的瀑布,沖刷著這具早已死去多時的女尸。
阿離捂著嘴,卻沒有捂住脫口而出的尖叫,她跌跌撞撞地后退,重重跌在了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卻栽入了沈牧之的懷中。
迎著那雙冰冷的眸子,阿離嚇得如鵪鶉般瑟瑟發(fā)抖,眼中的淚水洶涌落下。
這就是沈王爺?shù)钠拮樱榔G的綠蘿夫人,她活在人們的傳說中,可她分明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沈牧之是個瘋子!瘋子!
“別怕,她是你的前生,她就是你。”沈牧之安慰著懷里受驚的小人兒。
阿離拼命掙扎:“不!她已經(jīng)死了……我不是她!我是阿離……我是幽云國的阿離……我不是你的綠蘿夫人……”
沈牧之笑著吻吻她的發(fā)鬢:“我問過泉客了,他說人死去的那一刻,魂魄會在冥界逗留一陣,之后便會重新投胎,綠蘿若順利長大,大約應(yīng)是個十六歲的姑娘。我那夜夢見了你,你與我的綠蘿融為了一體,然后我在梅林就遇見了你。我與她也是在梅林初遇的。”
泉客的鮫珠來得太遲了,超過了二十四個時辰,鮫珠也回天乏力。鮫珠只能保持綠蘿的肉身不腐,這陰寒的綠蘿殿也是特意為綠蘿打造的,無論多炎熱的天氣,這里都是涼爽的。他為綠蘿凈身的泉水也是防腐的,空氣中濃郁的香氣也是防腐的……他做了那么多,卻還是留不住綠蘿日漸腐敗的肉身……他知道,這一次綠蘿真的是要走了。可老天垂憐,他再一次遇上了全新的綠蘿,他將再一次擁有她!
沈牧之始終記得那一夜,他在皇叔面前跪了許久,乞求他把綠蘿夫人賜給自己。他說愿意放棄一切,帶著綠蘿遠(yuǎn)走高飛,再也不回珈藍(lán)帝都,再也不會踏進(jìn)這巍峨的皇宮半步。
皇叔很慷慨,他說,既然你喜歡,皇叔就把她送給你,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皇叔還將一個遙遠(yuǎn)的邊陲小城賜給了他,附帶著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他在宮中的一切都可以帶走,除了他的母親。
沈牧之與母親告別后,迎親的隊伍已經(jīng)等在了城門外。
那時,被喜悅沖昏頭腦的他,并沒有注意母親苦澀的笑容,他剛踏出城門,母親就懸梁自盡了。
紅色的馬車等在那兒,馬兒焦灼不安地踏著馬蹄,他興高采烈地沖上去掀開了簾子,綠蘿靜靜坐在馬車中,頭上蓋著一頂紅艷艷的蓋頭。
“綠蘿……”他歡喜得快要把嘴唇咬破了,屏住呼吸顫抖著掀開了蓋頭——
那雙綠色的大眼睛無神地望著他,帶著渙散的迷茫,早已沒有了呼吸。
他無力地跪了下去,輕輕撫摸她冰冷的臉頰,整個人惶恐得淚流滿面。
他抬頭望了城樓一眼,他的皇叔站在那兒,遙遙的,看不真切他的臉。
沈牧之知道,皇叔一定是笑著的。他一定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用綠蘿的死給了自己一個沉重的打擊,皇叔知道,沈牧之這一消沉,是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綠蘿的頭輕輕靠在沈牧之的肩頭,小小的,一點重量都沒有,銀絲散落在他的懷中,每一根都像針一樣,扎得他痛哭流涕。
馱著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的馬隊披著紅妝,一路北上,從繁華走到了蒼涼,他的心也一寸寸冰冷了下去。
可阿離不知道這樣悲涼的往事,她只覺得害怕,她害怕沈牧之的眼睛,害怕沈牧之的懷抱,她哆嗦著解釋:“我只是在梅園迷了路……只是巧合罷了。”
沈牧之忽地把阿離打橫抱著放在床榻上,綠蘿的身體近在咫尺,腐臭味撲鼻而來。
阿離憋紅了臉,又急又氣,嘴里只能弱弱地抗議著:“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好容易才找到你,當(dāng)然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了。從今夜起,你就是我的王妃了,記住,你的名字叫綠蘿。”沈牧之勾著食指,輕輕刮了刮阿離的鼻尖。
“真像……特別是燭光下,你倆的眼睛一模一樣。”沈牧之俯下身,愛憐地吻了吻阿離的額頭。
兩行絕望的眼淚從眼角滑落,阿離默默念著晉旻的名字,期盼著他能從天而降,殺了這個瘋子!可是她更希望他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要回這座瘋城!
阿離閉上眼,努力調(diào)整思緒,她不能這樣平白無故受欺辱,她一定要活著保全自己,只有活著才能走出這座囚籠!
沈牧之輕輕解開了阿離的外衣,卻被一雙柔弱的手阻止了,她努力揚起微笑,望著他那雙疑惑的鳳眼,輕輕道:“不要這樣傷害我,我害怕。給我一點時間……我才能恢復(fù)前世的記憶。”
沈牧之頓了頓,眼中的迷亂散去,重又恢復(fù)了溫文爾雅的模樣,他一邊道歉一邊系好阿離的腰帶:“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這幾日,阿離就像一個玩偶,任由沈牧之梳頭畫眉,連吃飯也是他一口口仔細(xì)喂著,稍燙一點的湯都要吹涼了喂到阿離嘴邊。兩人做得最多的就是在梅林一遍遍演繹綠蘿與沈牧之最初相遇的情景,她是盲眼的綠蘿夫人,他是頑皮的沈公公……他一次次要求阿離扮演盲人,與他做戲,然后捧著她的臉,愛憐地叫著“綠蘿”。
他把“綠蘿”帶到泉客的池塘邊,炫耀:“你看,我的綠蘿又回來了……我的綠蘿……”
阿離像失了魂魄的偶人,任他擺布著,扮演著眼不見為凈的盲女。
這一次,泉客什么都沒有說,甚至沒有阻止沈牧之的瘋狂。他憐憫地望著相擁在一起的二人,一個癲狂瘋魔,一個心如死灰。泉客知道,沈牧之的大劫終于來臨了,也許,對于他來說,這才是最好的解脫。
泉客甩了甩尾巴,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池中,再也沒有出來。
冰冷的池水飛濺在阿離的臉上,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抹,卻發(fā)現(xiàn)臉上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08
“王爺——王爺!”一個血豹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我們被幽云大軍包圍了!”
沈牧之正在給阿離喂食,全然沒有驚訝的意思:“是他嗎?”
血豹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不出王爺所料,那少年果然是幽云國的三皇子晉旻!”
阿離口中的丸子骨碌碌滾了下去。
“一切按計劃行事……”沈牧之輕笑,用手絹抹了抹阿離的嘴角,寵溺道,“你看看你,怎么這么不小心。來,再吃一顆——”
遼闊的夜空,再度下起了漫天飛雪,連夜趕來的幽云大軍重重包圍著城墻。
弩機(jī)朝著城中飛射著火箭,火光刺破飛雪,射入了高墻中。
戰(zhàn)車馱著巨大的木樁用力撞擊著結(jié)實的城門。
一架架云梯冒著城墻上飛射的箭簇,搭在了城墻下,將士們頂著盾牌拼死往上爬,卻化作了一具具尸體無力地墜在了地上。
晉旻騎在馬背上,手不安地?fù)崦侗?/p>
城墻太高了,城門又結(jié)實,這一時半刻恐怕是攻不下這無妄城了。
能拖嗎?把城中的沈牧之困得糧盡援絕,逼他出城?可阿離等得及嗎?
葛參并不知道城中還有一名少女牽掛著殿下的心,只是覺得這樣的突襲誠然有效,但代價未免太過慘重。無妄城這樣富裕,若攻下它,可維持軍中開銷好一陣了!
“晉旻何在?”
突然,城墻上一群人齊刷刷喊起了晉旻的名字。
晉旻猛地抬頭,心中涌出了一股不安。糟了……他的身份暴露了!他與阿離騎馬逃亡時暴露了自己的模樣,沈牧之若真查起來也不是難事。
沈牧之站在城墻上,夜風(fēng)鼓動著他雪白的披風(fēng)。他輕輕扼住了阿離的脖子:“你看,你的心上人就在城下……他根本攻不破我這固若金湯的無妄城。如果他們進(jìn)來了,也只會死得更慘。”
阿離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拼命把眼淚憋回去:“大丈夫打仗,讓我這弱女子做人質(zhì),這也太卑鄙了!”
“我曾經(jīng)問過你是否認(rèn)識那個小子,你自己說不認(rèn)識的,如今我怎么又卑鄙了?”沈牧之滿臉疑惑。
“我與他不過一面之緣,想要拿我威脅他?你打錯如意算盤了。”阿離咬牙切齒道。
“是嗎?”沈牧之一點都不生氣,他喜歡這只倔強(qiáng)的小貓。
他招招手,一個萬花殿的女子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嘴里無助地喊道:“王爺……王爺……”
沈牧之推開阿離,把女子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嬌嫩的臉龐,那雙棕色的眸子中什么也看不見。
他吻了吻她的鬢角:“別怕,很快就結(jié)束了……乖。”
盲女惶恐地點點頭。
“來,喊一個名字,大聲點……讓城下的人聽聽,他們就會退兵了。”
盲女努力維持著均勻的呼吸,可嗓子越抖越厲害:“喊什么?”
“晉!旻!”沈牧之把她輕輕往上一送,她立刻像一只輕飄飄的小鳥站在了城墻的最邊緣。
“乖。”沈牧之邪魅地笑著。
盲女像是得到了神的啟示,深吸了一口氣,用那雙無神的大眼望著自己的腳下。
寒風(fēng)烈烈,大雪紛飛,不用看,也知道是深淵下的風(fēng)在打著旋兒,掀開了她的裙擺。
“晉——旻——”她用盡全力發(fā)出裂帛般的吶喊,縱身一躍,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小鳥,直直地……墜了下去。
“砰——”一聲悶響,她的身子以扭曲的姿勢陷在了雪地中,鮮血從她破碎的身體中緩緩流了出來,蜿蜒成了一條條血色的涓涓細(xì)流。
晉旻甩著鞭子就要沖過去,被葛參死死攔下:“來人啊!去把那墜樓的女子抬回來——”
不用晉旻解釋,葛參已經(jīng)猜到了大概,殿下的這次突襲,定與城中一位女子有關(guān)。
而沈牧之則是抓住了晉旻的弱點,試圖一點點將晉旻逼瘋!
幾個將士以盾為傘,圍成一圈,頂著萬千箭雨把尸體拖到了晉旻的馬前。
不是……不是阿離!
晉旻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
從阿離獨自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發(fā)誓,一定要把阿離救出來!
就算前一刻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愛她,可女子在城墻上呼喚他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徹底碎了……惶恐死死攥著他的心臟,讓他不能呼吸。
他終于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可以代替那個叫阿離的魯莽少女在他心中的位置了。
他的眼淚狠狠憋了回去。
很好!不是阿離!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女子的腰帶上寫著一行字——你永遠(yuǎn)不知道哪一天墜下來的是阿離!
接下來,每一天都是如此。
不知何時,夜空中會有一個女子凄厲地喊著晉旻的名字,從城樓上墜下。
晉旻整夜無法合眼,他害怕下一次死在他面前的就是朝思暮想的阿離。任他久經(jīng)沙場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短短兩日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完全擾亂了他的心緒,他答應(yīng)過她,只要活著出去,就會娶她!
“加強(qiáng)攻勢——”晉旻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城樓!
密集的火箭射向了漆黑的夜空,城中已經(jīng)依稀看得到著火的士兵在慘叫。攻城的巨木一下下猛烈地撞擊著堅實的城門,每一個撞擊都伴隨著將士們的嘶吼和吶喊,讓大地為之顫動!
沈王爺每日都帶著阿離觀戰(zhàn),他強(qiáng)迫她的雙眼注視著這場關(guān)于她的戰(zhàn)爭,他在她的耳畔低語:“你看,多殘忍……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你是個盲女,就不用看到這些凄慘的死亡了。”
阿離的眼淚早已流干,她明白沈牧之對晉旻的折磨,因為這樣的折磨同樣摧毀著阿離的心。她恨不得將這個瘋子挫骨揚灰!
她望著他那雙冷漠的眼睛,終于明白了,這個人是沒有心的,他的心在綠蘿死去的那一刻也死亡了,此時站著的只是一個邪惡的孤魂,他控制著這座瘋狂的小城,他用財富用殺戮用一種神秘莫測的方式牢牢掌控著城中這些愚蠢的百姓們。
“你和你的皇叔沒有任何區(qū)別……你們都是瘋子……因為你們的身體中流淌著同樣冰冷的鮮血!”阿離冷冷一笑,捏緊了手中的發(fā)簪。
“……”沈牧之的眼神里波動著憤怒,他掐住了阿離的脖子,把她逼到了半空中。
夜風(fēng)吹散了阿離的長發(fā),她輕輕往后看去,不遠(yuǎn)的營地里晉旻一定就在某個地方……他在等著她,他說過的,只要活著出去,他就會娶她!
阿離悲戚的眼神望著沈牧之,冷冷道:“我可憐你……”
尖銳的發(fā)簪猛地刺向了沈牧之的眼睛,他往后一閃,發(fā)簪在沈牧之的臉上滑了一道血痕,他的手死死拽著阿離的腰帶。
她像一朵怒放的花朵,紅色的長裙在夜空飄蕩,長發(fā)飛舞跳躍,整個人像拉滿的弓,那只冰冷的箭是沈牧之驚恐的雙眼!
“放開我……我不喜歡你,一點都不喜歡……我要去找晉旻了……他在等我……”阿離悲傷地望著沈牧之,“求求你……晉旻在等我……”
沈牧之終于絕望了,他輕輕閉上眼,一根根松開了手指頭。
阿離像斷線的風(fēng)箏,搖晃著墜了下去。
“讓他們進(jìn)來吧!”沈牧之別開頭,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淚。
他搖搖晃晃走在石階上,冰涼的淚水很快就被風(fēng)吹干了,繃在臉上,生生的疼。
這一夜,幽云國的軍隊攻破了無妄城。
迎接他們的,是平靜得不可思議的老百姓。他們站在道路兩側(cè),面無表情地望著破城而入的將士。
“我們不會傷害無辜的百姓,請各自回家關(guān)好房門……我們不會傷害婦孺老人……”
話音還未落,喊話人的腦袋已經(jīng)被一個撲上來的少年砍掉了大半邊。
這一切,快得只有眨眼的時間,所有的將士們都傻眼了。就在這驚詫的一瞬間,人們蜂擁而上,拿出了藏在身后的兵器,四射飛舞的箭簇從高處射下,片刻工夫,進(jìn)城的先鋒部隊已經(jīng)死傷過半。
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晉旻只得指揮眾人圍城圓圈狀行走,兵器一致對外,逼退靠近的百姓。
他終于明白為何今夜這樣容易破城了,是沈牧之故意放他們進(jìn)來的!沈牧之的血豹就隱藏在百姓中,根本分不清誰是兵誰是民!
一個百夫長抓來了一名歌姬,她說自己認(rèn)識晉旻,要見三皇子,她依舊花枝招展,卻嚇得瑟瑟發(fā)抖。
舞姬朝著晉旻跌跌撞撞走過來,滿臉淚痕。所有的人都以曖昧的眼光望著這個纖弱的女子,他們揣測著也許殿下會把這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帶回幽云國。
晉旻往后退了退,正要避開,突然葛參怒喝:“不好——”整個人已經(jīng)飛快擋在了晉旻身前!
一把鋒利的彎刀狠狠扎進(jìn)了葛參的腹中,舞姬沖著晉旻笑了笑,抽出刀子在脖子上抹了一圈就倒在了地上。
她也是血豹!
晉旻像一只發(fā)怒的豹子,咆哮著:“軍醫(yī)……軍醫(yī)!”他跪在葛參面前悔恨交加,那把彎刀輕易刺入了厚實的盔甲中,如果這把刀扎在他的身上此時倒地的就是他晉旻了!
葛參捂著傷口,努力睜開雙眼,口中已有血沫涌出:“殿下……你先聽我說……不要再猶豫了……這樣下去,我們會死……更多人……我們……防不勝防……這座城……留不得……城中的人早已瘋魔了……他們對沈王爺言聽計從……快屠……屠城……”
“保護(hù)好大將軍!”晉旻輕輕握了握葛參粗糙的大手,點了點頭,眼中的怒火幾乎要把整座城吞沒。
“屠城……”晉旻拔出手中的長刀,怒吼道,“屠城——”
話音剛落,撕去了偽裝的百姓立刻亮出兵器廝殺了起來。
刀光劍影中,不斷有人倒下,尸體層層疊疊倒了一地,溫?zé)岬难诨搜┑兀粋€個視死如歸的無妄城子民們關(guān)上了城門,準(zhǔn)備來一次自殺式的狂歡。
所有的人都?xì)⒓t了眼,整個世界除了白就是紅。
無妄城成了活生生的人間地獄,整個空氣中都飄蕩著刺鼻的血腥味。
罪孽焚城……萬劫不復(fù)。
晉旻提著血刀,像從地獄出來的索命鬼使,靜靜站在了沈牧之的面前。
“把阿離還給我——”
沈牧之抱著綠蘿夫人,坐在床榻邊,手中的火折子在空中拋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瞬間就燃了起來。
火光中,沈牧之沖著晉旻冷冷一笑,“她的尸體,不是已經(jīng)給你了嗎……”
火焰瞬間吞噬了床榻。
晉旻跪在地上,仰著滿是鮮血的頭顱,發(fā)出了野獸一般的嘶吼。
“阿離……阿離……”搖晃的馬車中,晉旻抱著阿離冰涼的身體,輕輕喊著她的名字,想要將沉睡中的阿離喚醒。
沈王爺宮中的寶貝都被帶走了,馬車裝滿紅艷艷的箱子,長長一路,像萬里紅妝,美得驚心動魄。
他的新娘子靜靜依偎在他的懷中,嘴角帶著微笑,可是他滾燙的身體怎么也無法溫暖她冰涼的小手。
“阿離,我?guī)慊丶摇?/p>
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口,痛苦地嗚咽著,久久沒有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