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時

楔子

除夕將至的時候，青歸城迎來了第一場大雪。

披著天青色斗篷的女子出現(xiàn)在城中商區(qū)的華意街。她低著頭，路人看不到她的模樣，只能瞧見那斗篷上繡著華麗的纏枝蓮，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轉(zhuǎn)而消失不見，仿若被那妖嬈的花朵吞食了一般。

女子步履匆匆，最后在街盡頭處一家清冷的店面前停下腳步。

空顏齋。

端端正正的三字，古色古香的隸書，仿佛包含著說不盡的故事。

一

天兒越來越冷了。

松樹上積了雪，沉甸甸地壓在深綠的枝椏上，了無生氣。房檐邊早結(jié)了一串粗細(xì)不一的冰溜子，晶瑩剔透，倒是好看得很。

未安站在窗前，哈出一口白氣，瞇著眼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有人嗎？”

聽到有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未安連忙轉(zhuǎn)過頭迎上去，揚起了一個笑容，“姑娘來挑珠寶嗎？喜歡金器還是玉飾？或者寶石也是有的，前一陣子店里才進(jìn)了一批極好的藍(lán)寶石……”

“不。”那女子聽見人聲，方才抬起頭，柳眉朱唇，一張清麗的面容籠著深深的憂色。她輕輕蹙眉，緩聲猶豫著道：“聽說這里的老板……”語氣一停，“能否幫妾身一個忙？”

未安眉梢一揚，朗朗笑道：“只要是能力范圍之內(nèi)，我家老板有求必應(yīng)。”

“啊，那……”女子抿唇，思忖著如何開口。

“未安，下次再拿我隨便討女人家歡心，我就罰你穿著中衣去華意街掃雪三日。”

空顏齋最里面角落里坐著的年輕男子站起身，漫不經(jīng)心地斥責(zé)，嚇得未安立時閉了嘴，慌慌張張地擺手。

“夫人有求而不得之事？我愿聽一聽，盡力為您排憂解難。”

男子走近了，如畫的眉目，竟是豐神俊朗之極。他口中說著關(guān)懷之言，可語氣卻是平平淡淡，連面容也未有任何波瀾。

而偏偏就是這雍容自若的神態(tài)，好似魔咒般，令人生出信任感來。

“夫人？”未安愣了愣，歉然道，“方才冒昧，還請夫人原諒。”

“你面前的是韓氏布坊的女掌柜，五年前便成了親的。”男子倒也沒什么避忌，索性對未安直言。

“顧老板的耳報神當(dāng)真靈通。”女子笑了笑，并不在意。

“我是空顏齋的老板，顧辭。請夫人同我到側(cè)間說話。”

站在門口的未安會意，轉(zhuǎn)身掛了個“今日休業(yè)”的木牌，將店門閉上了。

二

女子名喚碧莞，家住江南一個叫作堰時的小鎮(zhèn)，五年前嫁給了青梅竹馬的男子韓允，做些布料生意。所幸兩人皆勤勞能干，感情又好，日子倒也過得不錯。

然而成親不過三年，韓允突然說要帶著布匹去京城做生意，碧莞拗不過他，只得同意了。

一別兩年。

碧莞數(shù)著日子盼丈夫回來。

然而，在一個日光晴好的早晨，有從京城回來的人告訴碧莞，讓她不必再等了，韓允在京城發(fā)了大財，已經(jīng)置了豪宅娶了嬌妻，再也不會回來了。

碧莞自是不信，拿著這兩年辛苦攢下的一點積蓄，一路顛簸跑到京城去找韓允。

一路詢問，她站在一座華美的府邸前，猶豫了一陣才上前去叩門。

開門的小廝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見她衣著也算不俗，碧莞又塞給他些許銀兩，才懶洋洋地去通傳。

來的人是府中的夫人，那女子綰著華美的發(fā)髻，身上穿著的水綠色長裙正是當(dāng)初碧莞和韓允一起設(shè)計的花樣。

碧莞站在那里，努力讓自己的神色平靜下來，可是她一開口，便是語無倫次，在氣勢上已經(jīng)輸?shù)袅恕?/p>

屋子里靜得出奇，只有女子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兩聲啜泣。顧辭垂著眼喝了一口微涼的茶水沉默不語，倒是一旁的未安忍不住問道：“然后呢？”

然后？

然后自是一個女子被飛黃騰達(dá)的夫君拋棄的故事，話本子里都已經(jīng)說爛的橋段。

碧莞鼓起勇氣去豪宅找韓允，卻只得到一紙休書，白紙黑字，如今像一塊烙鐵燙在胸口，幾乎要將她焚成灰燼。

“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矗孔屇愕南喙匦霓D(zhuǎn)意？”

許久后顧辭開口，將做工精致的茶杯蓋捏在指尖輕輕旋轉(zhuǎn)。

“不，不必如此。”碧莞蹙眉，“妾身想讓從前的韓允重新回到我身邊。”

這樣奇怪的要求，連未安亦忍不住咋舌，“你是指，讓時光在韓允身上倒流，重回他還未去京城的時候？這怎么可能！不如直接讓他回心轉(zhuǎn)意，豈不是一勞永逸。”

“妾身相信顧老板自然有法子。”女子淡淡的語氣中有溫柔的固執(zhí)，“用法術(shù)使他回心轉(zhuǎn)意，是在扭曲他的意志，我萬萬不會這樣做。何況摻了雜質(zhì)的愛，我亦不會歡喜，妾身要的是真韓允，并非一個中了法術(shù)被命令必須愛我的男人。阿允本就是愛我的，這一點，妾身堅信。”

“倒流時光是逆轉(zhuǎn)天命，代價極大。”顧辭沉吟，“我滿足你的要求，你又能給我什么報酬？”

“妾身有一對祖?zhèn)鞯聂浯滂C，是娘當(dāng)年置辦給妾身的嫁妝，不知可否入顧老板的眼。”碧莞聞言知道顧辭應(yīng)了她的要求，長舒一口氣，自懷中取出一個不起眼的木盒輕輕放在桌上推過去。

顧辭打開盒子，見一對成色極好的鐲子置于其中，色澤濃艷均勻，質(zhì)地細(xì)膩剔透，宛若一汪沉靜的碧潭，果然是上品。

“祖?zhèn)鞯臇|西珍貴，你又并非大富大貴人家，祖宗的心血，真要到你這一輩就斷了？你可想好，要用它來換韓允的一次回顧？”顧辭合上木盒，看一眼端坐于對面的女子。

女子略一猶豫，隨即點頭：“若是沒有阿允，我守著這死物過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那便依你所言。”顧辭淡淡一哂，“未安，去把倉庫里左數(shù)第三排架子的第二個抽屜里的東西取來。”

那是一支華美的并蒂海棠金步搖，在顧辭白皙的指尖盈盈晃動，美得炫目。

“這步搖是先朝鎮(zhèn)國公主的愛物，名為‘惜花時’，你帶著它回你的家，自然會看到你的丈夫。但切記，當(dāng)你的心愿達(dá)成之時，別忘了將這只步搖返還到我空顏齋。一年為期。”

顧辭將那件華美的首飾遞給碧莞，烏黑的眸色沉沉，隱藏了無數(shù)的情緒。

三

一路匆匆奔波，碧莞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里屋看韓允在不在。

當(dāng)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碧莞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娘子，你去哪里了？”男子轉(zhuǎn)過頭，放下手里擦拭了一半的瓷花瓶，微笑著喚她，“快過年了，我今早起來去集市買了兩條魚，還有這個，你喜不喜歡？”

韓允拿出一對葦草編制的燕子，獻(xiàn)寶似的道：“你看看，這一對燕子，像不像你和我？我瞧著好看就買了。”

他裹著白布條的左手捧著那小巧的玩意兒，像個孩子一樣歡喜。

女子定定地看著丈夫喜氣洋洋的模樣，幾乎要流下淚來。

真的是他！韓允去京城的前一年不小心被剪刀戳傷了左手，那布還是她親手裹上去的……時光在他身上果真倒流了！

“娘子？”韓允看著碧莞怔怔的神情，拿著草編的燕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允！阿允！”碧莞喃喃兩聲，猛地抱住對面的人，只覺得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難都飛到九霄云外，萬分值得。

在京城，已經(jīng)飛黃騰達(dá)的韓允對她的鄙夷是假的；那位出身富貴的夫人對她的厭惡是假的；府中的仆人侍女對她的不屑是假的……

唯有此時溫?zé)岬男靥攀钦娴摹Ｖ灰兴瑹o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肯。

韓允笑著拿出一件水綠色的長裙，上面繡著精致的海棠，“娘子，你看，我把前一陣你我一起想出的花樣做成了衣裳。”

那是在京城里韓允的嬌妻身上穿的，碧莞記得那個女子高傲的神態(tài)，仿若站在她對面的自己好似一粒塵埃。

碧莞摸著光滑的錦緞，掩飾自己心中不可說的芥蒂，抬起頭笑道：“好漂亮！若是將這花樣作為今年咱們布匹的中心，必然又能賣個好價錢。”

“偏不。”韓允將衣裳對著碧莞比了比，柔聲道：“這是我為你設(shè)計的衣裳，全天下只此一件，豈能隨便就輕賤出去。”

碧莞心中一暖，故意道：“這尺寸可是我的身量？你可別做小了，留著送給你的哪位心頭好。”

韓允道：“有詩云‘托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抱慣，尺寸細(xì)思量。’碧莞，你我夫妻，豈能連這點信任也不給我？”

女子這次是真的放下心來，心中被無盡的歡喜占據(jù)著，再也無暇思考其他事情。

夜幕降臨的時候，碧莞悄悄起身，看了一眼身旁丈夫的睡顏，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

月色如洗，碧莞凝視著手中的并蒂海棠金步搖。

顧辭手中的東西自然不會是一般的物品，空顏齋的顧老板——常人不會知曉，可一些行內(nèi)人卻很清楚他的不凡之處。

那名男子，能與附在首飾珠寶上的靈魂對話，并擁有驅(qū)使其的能力。

其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通靈”。

而當(dāng)時處于傷心欲絕狀態(tài)下的碧莞，也是因為遇到了一名道士，經(jīng)其指點，才找到了顧辭。

那這支步搖上附著怎樣的魂靈呢？是它完成了自己的愿望嗎？

碧莞借著月光凝神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其中一朵海棠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輕微的裂紋。

怎么回事？碧莞一驚，忙將步搖收好回身進(jìn)屋，心里想著該尋一個怎樣的時候在韓允不知道的情況下將步搖物歸原主。

夜更深了。

一片云緩慢飄過來，將皎潔的月遮住大半，再看不清楚。

四

轉(zhuǎn)眼已是煙花三月，天氣還是有些冷，未安變著法子向自家主子暗示想吃鱖魚，均被無情拒絕，此時正一臉苦大仇深，蹺著腿坐在店里沖著一個青花茶杯郁悶。

“顧老板在嗎？”

未安聞聲抬頭，見年前來過店里的女子正站在店門口，連忙湊上去問好：“原來是碧莞夫人，快請進(jìn)，您可是來還步搖的？”

碧莞的眼睛里帶著血絲，精神很差，仍強(qiáng)撐著微笑，“許久不見，未安公子。顧老板呢？”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顧辭自店里的側(cè)間走出，一身藍(lán)色衣裳，長身玉立。

女子霎時間又紅了眼眶，幾步上前，將想說的話硬生生壓下去，先屈膝福了一福：“顧老板。”

顧辭擺擺手示意她坐下，道：“‘惜花時’可讓你得償所愿？”

“顧老板果然名不虛傳。”碧莞輕聲。

顧辭不以為意，“哪里有什么名，不過是那些人以訛傳訛罷了。你此番前來，是還步搖嗎？”

碧莞握著手，指甲掐著掌心，沒有立刻答話。

“并非如此。”良久女子緩緩?fù)鲁鏊淖帧?/p>

顧辭淡淡道，“哦？”

碧莞緊緊咬住唇瓣，忍了許久才張口，好好的嗓音帶了沙啞，像破裂的錦緞：“妾身懇請顧老板再讓阿允的時光倒流一次！”

“啊？”未安送上一杯茶，聽聞此言眉毛揚起，不承想她竟會這樣說。

相反，顧辭卻沒有半分驚詫，只是不動聲色：“這次你想要用什么來交換？”

“妾身已經(jīng)一無所有，家中只以布料生意糊口，雖然比不得王公貴族豪門大戶，倒也算過得去。不是妾身自夸，無數(shù)人對我家制作的布匹的顏色贊不絕口，只因妾身有獨門秘制的染料，如今妾身將染料的配方賣給顧老板，不知能否換得第二次時光倒流。”碧莞起身深深一福，聲線里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

韓氏布坊的布料色澤天下第一的名聲，在云朝幾乎人人都有所耳聞。只是韓氏夫婦一直未有將生意做大的念頭，所以只是小本經(jīng)營，再加上地處堰時小鎮(zhèn)交通不便，于是色澤雖好，卻也比不得其他錦緞布料的名貴奢華，因而只是在堰時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極為暢銷。

若是哪家名貴的綢緞布坊得到了這配方，必然是錦上添花，也曾有無數(shù)商人開出天價購買，只是韓氏夫婦并不答應(yīng)罷了。

“那便請夫人拿出‘惜花時’，讓我做了修補后再交給夫人。”顧辭點頭算是成交。

碧莞疑惑，“顧老板知道步搖有了裂痕？”

“你手中的‘惜花時’因為當(dāng)初保管不善十分脆弱，如今我令其上的魂魄施法助你已經(jīng)大損元氣，最多再使用兩次，這‘惜花時’就要廢了。”顧辭輕啜一口茶水，解釋道。

碧莞走時，是未安一直將她送到了華意街的盡頭。

“老板不問，我卻是個心里藏不住話的。”未安不好意思地笑笑，俊秀的眉眼一彎，極是好看，“夫人在這四個月間，經(jīng)歷了什么？”

女子握了握袖中的步搖，在人潮涌動的華意街口，忽然落下淚來。

五

原想著只要沒了去京城的那一環(huán)，自己的生活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和韓允一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在店里招呼著客人，宣傳自家最新的布料，偶爾回眸對視，兩人皆是溫柔一笑。

這就是碧莞想要的生活，而她也做到了，人人都贊他們是恩愛夫妻的典范。

“有個詞叫什么來著……‘好景不長’。”碧莞擦干了眼淚，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又陷入到當(dāng)初無盡的痛苦中去。

有一日韓允從外面回來，一臉興奮地說接了一個大單子，是堰時鎮(zhèn)新搬來的一戶人家，祖上做過官的，要訂一批布料做衣裳，因為要得急，所以出雙倍的錢。

碧莞自然也是高興，韓允握著她的手，鄭重道：“等咱們的錢再多一點，就買一個大宅子，再買一些傭人，不必讓你整日勞累傷神。”

每一天碧莞目送著韓允去送布匹，心中都是甜蜜的。

她在努力，他們都在努力，為了讓對方的生活更好一點。

但是，隨之而來的一些流言飛語也傳到了女子耳中。

聽說新搬來的那戶人家的小姐長得極為美艷，九尾狐精似的勾人，鎮(zhèn)上見過她的男人沒有不心動的，而韓允的模樣生得不錯，性子又會討女人歡心……

碧莞垂著頭只做聽不見，可是漸漸地，韓允開始夜不歸宿。

堰時鎮(zhèn)就那么大，原先男子無論怎樣也會趕在日落前回家，但現(xiàn)在，時常一聲不吭便不回來，碧莞守著一盞孤燈，坐在桌邊看精心做好的飯菜一點一點涼下去。

偶爾碧莞說他一兩句，韓允也是皺著眉頭含糊其辭，一臉不耐煩的模樣。

終于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碧莞等韓允等得心焦，便出門去尋。初春少有這樣壞的天氣，碧莞實在怕韓允在運輸布料的途中出了什么事情。

大雨將她的渾身都淋透了，風(fēng)刮在臉上，刀子似的疼。

新搬來的那戶人家大門未鎖，守門人也不在，大抵是去避雨了，碧莞吃力地推開一條縫側(cè)著身子進(jìn)去，整個宅院籠罩在雨幕中皆無人，只有房間的燈還亮著，燭火搖搖晃晃。

碧莞漫無目的地在里面轉(zhuǎn)，希望能找到一個人問問。

在路過一扇窗戶時，她停住了腳步。

昏暗的燭光映出房中極盡纏綿的二人，大抵是抱在一起。碧莞怔了怔，還來不及避嫌，就聽見屋里傳來男女的調(diào)笑聲。

“韓郎，今晚留在我房里？”女子聲音嬌媚。

“燕燕開口，我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男子聲音低柔，帶著誘惑。

“嘻嘻，今日雨大，你那娘子還在等你，你卻這樣沒心沒肺。”女子笑著轉(zhuǎn)身，玉手一抬解開了長發(fā)，窗戶上映出影子，果然是婀娜多姿。

“你把我的魂兒都勾去了，哪里還顧得上其他，我的心肺，可全在你這兒呢。”男子抬手滅了一盞燈，房間的光線更暗了些。

雨越下越大了。碧莞靠著墻，神色木然。

不會有錯，那是韓允的聲音。是自己的枕邊人，用盡一切傾心去愛的夫君！

碧莞在雨中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說，大抵是太冷了。

是，太冷了，把眼淚都凍結(jié)，哭泣也不出聲音。

碧莞什么也沒有做，只是一步一步踏著雨水離開了那棟宅子，一夜未眠，收拾東西不停趕路來到空顏齋找顧辭。

“他是我的夫君啊！”

講到傷心處，碧莞掩面，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未安皺眉，憤然道：“那樣的男人，怎配得上你的一腔癡情，不如作個了斷罷了。”

“不。”碧莞卻出乎意料地堅持，“我與阿允成親五年都未有一兒半女，若是他當(dāng)了父親，想必也能收一收心，我還愛著他，假如要與他分離，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那，祝夫人此去一切如意。”未安心知無用，也不再勸，只是一揖。

碧莞消瘦的身影消失在人潮里，水紅色的裙裾晃動著，像一道永不彌合的傷口。

顧辭坐在店里喝茶，杯蓋輕輕敲著杯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良久，他吹一口氣，趕走裊裊的霧氣，猶如一聲嘆息。

六

第二年年底的時候，空顏齋迎來了一位故人。

此時的碧莞已經(jīng)不會哭泣了。

她跪在顧辭面前，請求顧辭再用“惜花時”助她。

倒流了時光的韓允在碧莞懷胎十月生下一子后儼然是位好夫君好父親，但家中因為有了孩子，夫妻二人分身乏術(shù)，布匹生意漸漸不如從前。

這樣倒也罷了，讓碧莞無法忍受的是，由于生活壓力的加大，韓允跟鎮(zhèn)上一些游手好閑的男人染上了賭博的毛病。

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積蓄，很快就被敗光了。

然后便是無休止的爭吵，韓允再無半分從前的溫柔模樣，在女子面前，他的貪婪表露無遺。

一開始他還抱著翻本的心思，后來是迷上了那種一擲千金的快感，還有賭場里花枝招展的歌姬，以及和他一樣的男人們在金錢面前毫不掩飾的欲望。

可是這一家三口，從哪里來滿足他的一擲千金呢？

碧莞無法，看著還在襁褓中的兒子，咬了咬牙，來到空顏齋。

并蒂海棠金步搖的兩朵海棠都有了裂紋，再用一次，就會壞掉。

顧辭仍是寡言的，他示意未安扶起碧莞，問道：“這次你要付出什么代價來買‘惜花時’的最后一次時光？”

“妾身的命。若是阿允下一次不曾負(fù)我，五年后妾身會如約來此，端茶送水洗衣打掃，無論是什么，只要您吩咐，妾身絕無二話，但若阿允還是……那妾身更是爛命一條，任由顧老板差遣。”碧莞抬頭，神色已然癲狂，“且不論妾身還抱有一絲希望，即便是為了快一歲的斌兒，無論如何也要再賭一次。”

“夫人，在下冒昧一句：若是韓允休了您，您一個人帶著孩子，不一樣能活嗎？”未安扶著碧莞，低聲問。

“休了我？”碧莞睜大眼睛，連忙搖頭，發(fā)髻散亂，一張清麗的面容上滿是恐懼，“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我想也不敢想！”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女子顫抖的呼吸聲。

“我對您的命一點興趣也沒有，夫人。但是我也很想看看第三次的韓允會如何結(jié)局。那便依夫人所愿。未安，送碧莞夫人回去。”

顧辭揉了揉眉心，吩咐了一句，轉(zhuǎn)身進(jìn)了側(cè)間。

七

時光如流水滑過。日子就這么平淡過下去，韓允還是那個顧家愛妻的好男人，他帶給女子的溫暖和關(guān)懷，很快就抹去了碧莞心中的傷口。

然而，斌兒兩歲的時候，碧莞與韓允發(fā)生了第一次劇烈的爭吵。

有一家繡莊想買斷韓氏布坊染料的秘方，許諾給他倆一筆天價的財富。

那秘方在碧莞那里，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原因很簡單，她已經(jīng)將秘方給了顧辭作為交換，他日若顧辭將秘方轉(zhuǎn)手他人，這繡莊必然以為是他們失了信譽泄露出去，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清。

韓允哪里知道這其中關(guān)節(jié)，只是認(rèn)為多了斌兒兩人忙不過來，布坊生意本就不如從前，不如轉(zhuǎn)手賣了秘方，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不愁吃穿過一輩子。

“從前有人要說買，你怎么都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卻又轉(zhuǎn)了性子？”碧莞抱著啼哭不已的斌兒爭辯。

韓允臉色也很不好，“那是以前，我以為忙忙碌碌就那么過去了，誰知道有了斌兒會是這個樣子！唉——”

“你怎能把過錯推到孩子身上！”碧莞皺眉。

“我沒有這樣覺得！”韓允拍桌子，“我只是不懂你為何不答應(yīng)！”

“我……”碧莞語塞。

她為何不答應(yīng)？那樣的理由，她如何說得出口！

韓允的怒色更甚，看著懷抱孩子一言不發(fā)的碧莞，沉沉的陰色漫上他的心頭。

女人除了生孩子還會做什么，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要男人拿主意，女人糊涂了，自己可不能糊涂。

有了那一大筆錢，自己想做什么不行？還要受她的氣？

韓允越想越覺得沒錯，他起身拿起桌子上裁衣的刀子，指著面容驚懼的女子，厲聲道：“董碧莞！出嫁從夫，你若不把秘方交給我，那我便休了你，你也不能說半個不字！”

男子尖銳的刀尖，女子滾燙的淚水。

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曲曲折折，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還是無法逃避這樣的結(jié)局。

碧莞將斌兒放下，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顫聲道：“你要休了我？”

韓允也有些不忍，但貪欲瞬間占了上風(fēng)。他將刀鋒湊近了些，冷聲道：“你若是給我秘方，你我還是夫妻，平安喜樂過一輩子。”

“我若是給了你秘方，你可還愿意理會我這糟糠之妻嗎！”碧莞咬著牙，淚水在眼眶里，神色決絕。

男子笑得頗有誠意，“碧莞，你自然還是我韓允的妻子，永遠(yuǎn)都是，做有錢人過一輩子，對斌兒的未來也多有裨益。”

“好！好！原來多年夫妻情分，竟比不上你的富貴榮華安穩(wěn)享樂！”碧莞垂著眼笑了笑，隨即抬頭，毫不猶豫地撞向韓允的刀尖！

刀子刺穿過身體的一瞬，她想，那是怎樣的劇痛啊？

可是再痛再難過，也舍不得離開，死也要死在他懷里，讓他記得自己。

我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啊！

這個一直在心底吶喊的聲音，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黯然了。

而那支并蒂海棠金步搖終于在此時，徹底斷裂。

八

“碧莞夫人，該醒醒了。”

碧莞睜開眼，陌生的屋子里彌漫著古老的香氣，而未安正站在床前，輕輕躬身，喚醒了沉睡的自己。

她瞇著眼睛，還不習(xí)慣光線的照射，驚呼：“我在哪里？我記得我——”

“死去了，是不是？”未安接話，遞上一杯溫?zé)岬牟璋矒崤拥那榫w，“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主子差遣‘惜花時’中的精魂為你做的一個夢，當(dāng)你接過那支步搖時就已經(jīng)入夢，經(jīng)歷這一切。”

“那阿允……斌兒……”

顧辭步入房間，一雙眸子深不見底：“韓允依舊是在京城置豪宅娶嬌妻的負(fù)心人，你的兒子也從未出生。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你的心境不同罷了。如今你一睡七日，可有所得了嗎？”

碧莞坐起身，接過未安手中的茶，望著清澈的茶水，輕聲道：“我出身不高，與阿允又是青梅竹馬，從小便認(rèn)定了他是我夫君，沒有他，我什么也做不成——如今看來，竟是我錯了。”

“‘惜花時’是前朝鎮(zhèn)國公主與駙馬的定情之物，鎮(zhèn)國公主年紀(jì)輕輕，駙馬便戰(zhàn)死沙場，公主思念過重，生了幻象，總以為駙馬還在身邊陪伴，久而久之這步搖上便也生出了精魂，能夠?qū)F(xiàn)實與人的愿望延續(xù)，做出夢境將人引入其中，就像預(yù)言一般。正是它制造出了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顧辭手中斷成幾節(jié)的金步搖暗淡無光，死氣沉沉。

“倒流時光之事是假的？”碧莞驚詫。

顧辭輕笑，眸光流轉(zhuǎn)，竟讓碧莞一時間看癡了。

“就算是神仙在世，也無法讓時光倒流，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可就算夢境是假，這步搖怎的還是斷了？”碧莞垂眸，帶著惋惜嘆息。

“它本身只是脆弱的精魂，不眠不休為你制造了七天的夢境，實在經(jīng)受不起這樣大的消耗。”顧辭站起身，將斷裂的首飾交給未安，準(zhǔn)備離開房間，卻又在門口停步，轉(zhuǎn)身對著女子道，“‘惜花時’中的精魂以魂相抵，只為讓你看清一個事實，這份心意，希望夫人不要辜負(fù)。”

女子咬唇，手指抓住身上的被子，神色哀傷。

這虛假的真實，她還要不要執(zhí)著于那個負(fù)了她一次還會負(fù)她第二次的男人？

“夫人若不嫌我聒噪，我便也勸一句，何必為這個人傾盡所有，您還很年輕吶。您的布料色澤很美，有這樣的手藝，無論何時都能開啟新的人生。”未安接過她手中已經(jīng)喝光的茶水杯，笑了笑，也走出了房間，將門合上。

碧莞一時間愣住，回過神來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朝陽的光從窗戶里透出來，溫暖明亮。

良久，碧莞起身下床，長眠讓她渾身酸軟，女子從屋子里的銅鏡中看到了自己憔悴消瘦的面容。她蒼白的手指輕輕撫上鏡面，帶著三分自嘲笑著嘆：

“這一夢，這么長，也要醒了……”

九

離大年三十還有七天的時候，殘雪未曾化盡，顧府里的幾樹紅梅開得倒好，點點朱色如同女子唇上最艷的胭脂，無盡濃麗。

未安舉著一封信，敲開了顧辭的房門。

“主子，碧莞夫人有信給您。”

男子著一件白色的中衣，懶洋洋揉揉眼，淡淡道：“知道了。”

“還有呢，碧莞夫人送來了幾匹成色上好的布料，說是今年的新花樣，給您做衣裳的。”相比顧辭的神色自若，未安則是言笑晏晏，“這么說，碧莞夫人算是恢復(fù)過來了？”

眼見面前的人要歡喜個沒完沒了，顧辭有些無奈地讓開身，“進(jìn)屋說話，外頭冷。”

“忘了說，前日我去置辦年貨的時候路過韓府，見韓允和他夫人在門前爭吵——好像是為著新布料色澤不如從前，總是賣不出去的事兒。”未安捧著一杯茶，吹了吹上頭的熱氣，笑瞇瞇道，“若不是那女子氣急敗壞直呼韓允的名字，我也不會曉得那就是碧莞夫人念念不忘的丈夫，大庭廣眾之下，多少人看著，眼見韓允和這位新夫人相處也并不融洽。”

顧辭搖搖頭，“你幾時變得這樣愛管閑事？”雖然嘴上這樣說，神色里也不由添了三分愉悅，“韓允本就是個不老實的性子，偏偏又沒什么真本事，之前是遇上了碧莞夫人這樣的癡情女子才占上風(fēng)，如今這位新夫人顯然不是省油的燈，他只能哄得了一時罷了。”

“主子，下次等得空了，我們?nèi)パ邥r鎮(zhèn)看看碧莞夫人的綢緞店吧？”未安喝了一口茶，被燙得齜牙咧嘴。

顧辭遞上一塊手帕，示意他擦干凈手上倒出來的茶水，閑閑道：“嗯，得空就去。”

頓了頓，他取過一卷書，隨意翻了翻，道：“如今也過年了，我沒旁的送你，碧莞夫人送來的料子，你若有喜歡的便拿去給自己做幾身衣裳罷，我記得你喜歡靛青色。只是不曉得裁縫鋪還開不開張。”

未安眉眼一彎，笑得無邪，“謝謝主子。”

“若是裁縫鋪沒開張，”顧辭想了想補充道，“那就去沁垣街找谷繡娘，只要是我要的繡活兒，她都會接下。你催她趕在大年初一之前做好衣裳，她的繡工好，做出來的衣裳必然合你心意。”

“外頭的梅花開的真好看啊。”未安滿足地嘆了一句。茶雖燙，可在心口過了一遭，留下的還是濃濃暖香。

尾聲

“谷繡娘的手藝越發(fā)精進(jìn)了。”顧辭看了一眼穿著靛藍(lán)色袍子的未安，淡淡贊了一句。

“不僅如此，也多虧了碧莞夫人的布料好。”未安絲毫未聽出顧辭言語之中對他不動聲色的夸獎，笑瞇瞇接話，“有這樣的好手藝，還怕再嫁不得如意郎君嗎？”

“碧莞夫人的性子柔中帶剛，本是極受人敬佩的女子，只可惜受環(huán)境和自幼所受教導(dǎo)影響，處處太過以夫為尊，凡事遷就，卻不承想韓允既然能為了榮華富貴負(fù)了她一次，必然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而她那時必然意志受損，只愿以死了斷。”

大年初一的早晨，顧辭與未安坐在房里，顧辭取一塊山楂糕嘗了嘗，慢悠悠道：“世間女子總是愿意相信所愛之人對自己的愛情忠貞不渝，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傷害，卻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豈知這哪里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取決于你還愛不愛他。就算明知他還會再負(fù)自己一次，可只要愛還在，就舍不得抽身離開。”

未安嘻嘻笑道：“主子說得是。所以就用最有說服力的方法干脆讓夫人死了心，才使她放下韓允有勇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真是善良的老板啊。”

顧辭皺眉，顯然很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評價，冷聲道：“把那步搖拿去融了吧，興許還能做個指環(huán)拿出來賣。”

“是是是。”未安嘴里塞滿了山楂糕，含糊不清地嘟囔，“那這單生意，咱們統(tǒng)共就賺了一對翡翠鐲子，還搭了個金步搖進(jìn)去，是賠本了嗎？”

顧辭的臉色在聽到“賠本”一詞后狠狠地陰了陰，隨即恢復(fù)如常，“未必，我瞧碧莞夫人的這對翡翠鐲子很有來頭，只怕也附著什么魂魄，你且收進(jìn)倉庫去吧。”

未安點頭，心說主子到底還是很在乎有沒有賺錢的，不是個敗家子。

這么想著卻不小心被嗆住，忙不迭拍桌子，憋得臉紅脖子粗，顧辭遞了水過去，嫌棄道：“慢點，瞧你那樣子。”

“主子，下次買點核桃酥吧，這山楂糕太酸。”未安嚴(yán)肅道。

“閉嘴，噎不死你。”

“主子忌口！大過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外頭的鞭炮聲響起，噼里啪啦，帶著歡樂與俗世的喜氣。

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