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吳哲鈺(1993-),女,漢族,江西上饒人,學生,鄭州大學,人文科學試驗班文學方向,文學學士在讀。
一
讀葉嘉瑩先生的《顧隨詩詞講記》,讀到稼軒這一章,總是一股親切感撲面而來。還記得小時候老師第一次帶大家讀《清平樂 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平平仄仄,真是好聽,老師驕傲地告訴我們,辛棄疾就是我們上饒寫下了這諸多美麗詞篇。長大之后,讀到這句“醉里吳音相媚好”,忍不住用上饒方言讀出聲來,不能不稱贊“相媚好”三個字簡直寫到極致,鄉音準確來說算不得吳音,但確是婉轉溫柔帶著許多拖音與轉音,翁媼之間綿綿密密地聊著家長里短,這個畫面便有聲有色地直直地躍進腦海來。讀到《滿江紅》的“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便是勾起無盡思念渴望,顧隨先生評說“什么都沒說,而什么全有了。清明寒食對得起江南,江南也對得起清明寒食。好像只有在江南才配過清明寒食”。家鄉是極重視清明的,在外的游子要齊齊趕回祭祖或在門前掛艾草等習俗不必說,單寒食這一項就十分珍重,要去田里采青蒿(方言讀作qingpong)搗爛了用汁水給糯米粉染色做清明果,咸味包菜餡的做成船狀,甜味包芝麻餡的做成小小圓圓的青團,這是每家女人繼承下來的手藝和心意。一年四季,總有各式糯米做的糕點來紀念節日或銘記節氣,人間四月天,就是浸蘊在艾草和青蒿的清香里。我有一阿姨,外出工作二十年,年年清明忙到不能返家,最凄清也最無奈時,何其渴望及懷念這一味點心落在胃里柔軟妥實的溫暖。
二
這凄苦無奈的離愁別恨,稼軒能寫出直觸人心的無奈。顧隨先生說“在中國詩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無可奈何,稼軒乃詞中霸手,飛將。”一首《祝英臺近 晚春》寫盡無可奈何的愁腸百結: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難怪被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評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勵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這是對辛詞風格全面的激賞。至于此詞的主旨,是否如黃蓼園《蓼園詞選》云:“按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后,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凄婉,其志可憫。史稱葉衡入相,薦棄疾有大略,召見提刑江西,平劇盜兼湖南安撫,盜起湖、湘,棄疾悉平之。后奏請于湖南設飛虎軍,詔委以規劃。時樞府有不樂者,數阻撓之,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停住。棄疾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乃釋然。詞或作于此時乎?”,學界似乎尚無定論,但張惠言在《張惠言詞選》眾:“此與德祐太學生二詞用意相似,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這一猜測便顯得略有牽強,但不是完全不足為信,劉熙載一向贊許稼軒英雄氣概,高風亮節,并為其鳴不平:“辛稼軒風節建豎,卓絕一時,惜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觀其《踏莎行 和趙興國》有云:吾道悠悠,憂心悄悄。其志與遭,概可知矣。《宋史》本傳稱其雅善長短句,悲壯激烈;又稱謝校勘過其墓旁,有疾聲大呼于堂上,若鳴其不平。然而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只有顧隨先生看得清明周全:“先不論辛此詞為象征抑寫實。若說為象征,是借男女之思寫家國之痛。英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稼軒是英雄,其悲哀更大,國破家亡,此點是提不起放不下。宋歲未全亡,但自己老家是亡了。這樣講這首詞也好,但文學最好不要穿鑿,就算是寫男女之離別,也是很好的詞。”私以為,顧隨先生的見解無論是從角度,立場還是理解層次,都是最平易客觀的。
也有很多人以此作為抨擊清陳廷焯說的:“稼軒最不工綺語。”(《白雨齋詞話》卷一)的依據,但我依然要說,稼軒這首詞寫得不失莊重,通篇有一股力量感貫穿,并非綺語的代表作。開篇便有一股沉郁的力量“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稼軒說出這般口吻的話,直教人心驚,“無可奈何”這四個字便直直闖入心里。怪不得顧隨先生評說:“了解此二句,全部辛詞可作如是觀。”詞中寫到“飛紅”,“啼鶯”,飛紅也拉不住,啼鶯也勸不住,只好讓它飛,啼。飛者自飛,啼者自啼,而人是無可奈何。雖是以女性口吻寫著拿不起也放不下的離愁,但他以尊重女性的口吻寫,“以花卜期”固然是寫女子柔弱癡纏,一股癡憨,但“才簪又重數”卻寫出扎扎實實的認真,樸素動人,同馮延己的“和淚試嚴妝”(菩薩蠻)一般,是在極悲哀時,對人生也一絲不茍的莊重。“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至情至性,其中心酸輾轉,令人感同落淚。著力不落痕跡地用平常心平常語,從女子的血肉性情寫到內里刻骨的悲哀,這樣愁腸百結欲閉眼卻愈發清醒的夜晚,是每個女人都會物傷其類的共同記憶。結尾的“是他春帶愁來”二句,南宋陳鵠《耆舊續聞》認為是襲用趙德莊《鵲橋仙》詞的“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二句,但稱贊辛棄疾“特善能轉換耳”。整首詞好似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抑或是一只撫上你心房的輕柔的手,清醒無奈里自有一股沉著的力量。
綜看各家詞話,我認為英雄氣概與心系天下是稼軒人格的一部分,人生坎坷意難平已經融入他的骨血,寫一首柔軟輕慢的離別詞也使人聯想到去國離鄉恨,有他潛意識使然,也有后人解讀時思維定勢使然。揣測本詞是否為政治諷喻已無意義,但這首詞最教我感動的是,辛稼軒一介豪放書生,卻真能寫女性,了解女性,而且最尊重對方女性人格,將對方人格放在與自己平等地位。這也是因此說此詞純是綺語絕不正確,你看“才簪又重數”,心不在花,一番真誠擔憂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