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在革命體制下的心路歷程

摘 要：深受“五四”影響的知識分子在戰爭年代，為了適應革命的需要，創作風格發生改變，其間，他們的心態經過了復雜矛盾的轉變過程，其中，丁玲表現得尤為明顯，即可以從她在延安時期的創作心態的變化看出當時處在延安這一特殊政治和文化語境中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知識分子；革命體制；心路歷程；丁玲；延安

作者簡介：劉澤慶（1986-），女，陜西榆林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2-00-02

20世紀30年代，民族危機極其嚴重。在當時戰爭是現實生活的主要內容的情況下，知識分子認識到應該創作為革命事業服務的作品，當然，在這一認識過程中，他們的心態經過了艱難的轉變。在當時革命政黨、文藝政策等的外在要求和自我認識下，他們從革命的全局出發，消除知識分子具有的批判意識和情緒邏輯，逐步融入到延安―體化文學體制中。其中，丁玲艱難的轉變過程是絕大多數延安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的寫照。

一、激情與困惑

抗戰爆發后，大批的青年知識分子受時代精神的感染和使命感、責任感的驅使，從各大城市投奔到延安和各抗日根據地，以飽滿的政治熱情加入到革命隊伍中。當時的中共中央給予這些到來的知識分子以優待，保障他們的物質需求，制定相對寬松的文藝政策，所以，這些知識分子所處的政治環境是自由的，他們處于興奮的狀態中，把延安視為自己釋放自由心靈、實現理想、看到民族希望的地方，自覺地接受黨中央的領導，上前線，下農村，勇于投入到戰斗當中，用自己的作品和各種演出直接為革命戰爭服務，其中，丁玲“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的轉變過程，則很好地展示了當年許許多多知識分子的心的歷程。

丁玲1936年到達陜北，充滿了革命熱情，以積極的姿態投入到革命斗爭中，為成立文藝團體而努力，并號召文藝工作者及廣大革命戰士拿起筆，為宣傳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思想而斗爭。她是組織者，更是實踐者，在《一顆未出膛的槍彈》中，展示了小紅軍戰士的一顆赤誠的愛國之心，作者借他的口發出了為民族解放而斗爭的呼聲，詩歌《七月的延安》字里行間透露著對延安的喜愛和歌頌：“七月的延安太好了，青春的心燃燒著，要把全中國化成像一個延安。”她帶著喜悅的心情投入到新的生活中，歷經磨煉，獲得了革命戰爭生活的真諦，親眼看到了紅軍指戰員“犧牲了一切，獻出了一切，只為著要保有一個獨立民族的品格和土地。”炮火連天的戰斗生活，加重了她的緊迫感和使命感，在創作中，她從多角度深入發掘和歌頌延安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新事物，新人物。從過去牢籠般的受壓制的地方來到延安這片自由的新天地，丁玲的思想表現的活躍，進而，她的筆觸顯得熾熱，渾厚又貼近生活，如她所說：“我想到一場戰爭，一個時代，想到其中的不少人，同志，朋友和鄉親，所以，就寫出來了。”“我卻忍不住不歌頌他們，那么多的犧牲了的英雄，和還在艱苦戰斗中的勇士，我不考慮我文章的成功與否，我便提起筆來描寫這些使人感動的人物了。”丁玲的這種壓抑不住的激動同樣符合當時眾多的知識分子的心態，他們充滿信心，熱情坦誠，如劉白羽說：“那山林間，比米開朗琪羅的雕塑美，比拉斐爾的畫美”，丁玲說：“這是我有生以來，也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光榮的時刻吧。”總之，此時期生活在延安的知識分子既是民族解放的戰士，又是執筆揮寫的文學創作者，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嶄新的生活中，他們的作品充滿了革命活力，催人奮進。

這些進入革命陣營的知識分子，“與當地的文藝工作者相結合，積極參與群眾性的文藝活動，不僅改變著“革命隊伍”的面貌，而且使延安上成為當時最興旺最活躍的文化之都，其思想之活躍，觀點之紛雜，在黨史上實屬少見。”〔1〕他們對延安文學的發展做著自己的貢獻，對革命對邊區生活有著切身的體會，然而，由于大部分知識分子長期生活在城市中，又有些出身于非無產階級家庭，那種對革命對邊區生活的體會可以說是一種身體上的體驗感知，內心深處還未完全真正融入到隊伍中。他們帶著以往形成的意識和養成的習慣，與新的環境發生種種不適應的、不協調的隔膜。隨著生活的深入，他們感到延安生活不再是生機勃勃，而是單調、枯燥、沒有趣味的，他們對延安、對革命有了逐步的理解后，不再把延安當成一個“夢想”，一個“完善的真空世界”，開始改變初期的激情與狂熱，從單純的歌頌和贊美轉為對現實的冷靜的思考和感受。如，丁玲以敏銳的洞察力、高度的責任感和藝術家的勇氣，宣泄著那種微妙的感情。1939年，她在《我怎樣來陜北的》中寫道：“我來陜北已有三年多，剛來很有些印象，曾經寫了十來篇散文，因為到前方去，稿子被遺失了，現在大半都忘了。感情因為工作的關系，變得很粗，與初來時完全兩樣，也就缺乏追述的興致。”〔2〕 因為丁玲擔任過各式各樣的工作，所以她有機會更加理性地面對社會，也憑著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敏感多思的天性，發現了現實的生活與理想中的差距很大，這使得她的“感情變得很粗”，他的作品中不再洋溢著樂觀主義情緒，而是表現著人物的落寞的情緒和暴露著生活的灰暗面。在《秋收的一天》中，寫了主人公薇底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情很矛盾，她一面肯定地評價自己的生活狀態：“自從來到這里，精神上得到解放，學習工作都能有我發展，我不必怕什么人，敢說敢為，集體的生活于我很相宜。我雖說很渺小，卻感到我的生存。”〔3〕一面卻又對自己所處的集體生活的熱鬧產生了懷疑：“為什么大家那么興奮而愉快呢？”她回想著那些動人的場景和演說詞，但沒有感覺到自己曾在大會上如何地激動和昂奮。通過這個知識女性在集體生產勞動中的真實感受，我們隱約地感覺到了她的困擾――如何處理個人與集體之間的矛盾。丁玲延續著通過小說來表達其異于“集體”的敏銳感受和獨到觀察這樣一個思路，在1940年寫出了《在醫院中》。 在《在醫院中》，丁玲塑造的主人公陸萍是一個畢業于上海產科醫院的青年知識分子，她來到延安，以滿腔熱情的姿態投入到工作中，可是，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甚至成了醫院中“小小的怪人”，被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這些使得她甚至對“革命”信念和“革命”的意義產生懷疑，她反省自己的日常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這種懷疑和困惑不僅使陸萍陷入“舊有的神經衰弱癥”，而“尋仇似的四處尋找著縫隙來進攻”。丁玲通過塑造陸萍這個青年知識分子來表達自己在延安的生活感受，不能與周圍的環境相適應，內心感到孤獨失望，有學者這樣評價：“丁玲對解放區生活的認識，在當時可以說已經超越了社會生活的表層結構，超越了一個真摯的歌頌生活的層次，而達到了一種嚴肅的、縱深的、整體的歷史意識。在人們還在為解放區生活大唱贊歌的時候，她已經在用一種挑剔的批判的眼光看待生活了。”〔4〕

二、游離與堅定

“經過抗戰的歷練，知識分子們的革命熱情從烏托邦情結到現實層面都得到了加強。然而一個作家的底色并不是革命能夠消融的，他們的“五四”啟蒙立場還是存在的，只是在抗戰初期緊張的戰爭氛圍無暇越出，而成為一股潛流散居在作家內心，到了恰當時機才得以爆發。”〔5〕隨著對延安生活的深入了解，知識分子們痛心地發現革命隊伍中延續著幾千年來的封建陋習和封建觀念，處于一種義務和職責，他們對這種病毒進行強烈批判，歷史資料顯示，1940年到1942年春天，在延安形成了一股帶有強烈啟蒙意識、民族自我批判精神和干預現實生活的與已經占據主導地位的工農兵文學思潮迥異的文學新潮。知識分子們處在被整合、教育和改造的境況中，他們的創作也將發生轉型。

深受“五四”影響的知識分子，心中貫穿著個性解放精神和朦朧的社會主義理想，有著獨立的意識和社會批判意識，如，丁玲敏銳地感受到了生活與環境所加給人的痛苦，于是，她將筆觸深入到了民眾的精神深處，來挖掘靈魂的陰暗面。《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主人公貞貞遭到了日本侵略者的強暴，仍忍辱負重為我軍傳送情報，但仍然遭到鄉民的指責和嘲笑，“我”對鄉民們的麻木、封建、冷漠感到寒心，失望。《在醫院中》，通過陸萍的親身經歷，揭露了小生產落后、保守、自私的習慣勢力同現代科學技術之間的矛盾，丁玲把這種從根據地生活中感受到的嚴重的封建意識和小市民思想在此小說中沉痛提出并猛烈地鞭打了它們，類似于這樣的帶有批判意識的作品還有《什么樣的問題在文藝小組中》、《三八節有感》，羅烽的《還是雜文的時代》等，創作者們抨擊著革命陣營內部的灰暗面，他們在心理、行動上閃露出了具有的民主自由意識和抗爭精神，但是，當時是革命戰爭時期，為了讓作家們成為革命事業的“齒輪和螺絲釘”，為了“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勢必要有一文藝上的總的政策，1942年，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對于革命的文藝家，暴露的對象，只能是侵略者、剝削者、壓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遺留的惡劣影響，而不能是人民大眾。”“歌頌資產階級光明者其作品未必偉大，刻畫資產階級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歌頌無產階級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不偉大，刻畫無產階級所謂“黑暗”其作品必定渺小。”〔6〕文藝座談會的召開，逐漸地消除“濃厚的自由主義氛圍”，統一了思想和文藝方向。丁玲及時調整自己的立場和態度，因“所有的理論，只有從實際斗爭的工作上，才能理解得最深刻而最正確。所有的舊感情和舊意識，才能在新的，屬于大眾的集團里得到解脫，而產生新的來”，所以，她開始下鄉，深入農村生活，1944年，她參加邊區合作工作會議，采訪互助合作工作中的模范人物，寫成了報告文學《田保霖》，受到表揚，可以看出，丁玲緊跟時代，堅持革命作家無產階級立場，創作思想不斷發展。1946年，她創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得極高評價，丁玲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不過是我在毛主席的教導、在黨和人民的指引下，在革命根據地生活的熏陶下，個人努力追求實踐的一小點兒成果。”作者將她親眼看見了一些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事件是如何在尖銳的階級斗爭情況下開展起來的，用一種藝術的方式將它概括和反映出來。正如作者在這部小說的俄文版前言《作者的話》中說：“我描寫了土地改革是如何在一個村子里進行的，這個村子是如何成功地斗倒地主，村里的人們又是如何成長起來的。”從這部小說的創作方式分析，我們完全可以這么認為，“這部小說是作者個人的親身經歷和從黨的各種文件和會議中汲取的思想‘密切結合’的產物。”這是當時延安作家的創作共性，然而又是必須且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和條件。〔7〕可以說，他們從人身到精神都被整合進了“體制”內，這一過程是艱辛的，丁玲在《〈陜北風光〉校后記所感》中寫道：

在陜北我曾經歷過很多的自我戰斗的痛苦，我在這里開始認識自己，正視自己，糾正自己，改造自己。這種經歷不是用簡單的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我在走過來的這一條路，不是容易的，我以為凡走過同樣道路的人是懂得這條路的崎嶇和平坦的，但每個人卻還是有他自己的心得的。

從這些話來看，丁玲在轉變的過程中，是處在有意識的且帶有強制性的自覺要求下的。從內心深處來說，還不能徹底割舍啟蒙時期所接受的理念，所以，在具體的創作中，強制將作品寫成“真真是沒有自己”，要遵循這種游離于文藝創作的特殊規律，忽視作家的創作個性的政策，得學會一套新的話語，這也是塑造新的主體感的過程，不給舊有的話語形態或既有的主題體驗方式留下任何余地。經過一番徹底的思想改造和實踐鍛煉，最終集體主義話語取代個人主義話語，知識分子也堅定了工農兵創作心態，工農兵文學成為延安文學的主流。

丁玲經歷了艱難的改造和自我改造的過程，這也是絕大多數延安知識分子的經歷，通過對他們心路歷程的了解，我們可以更好地去探究延安文學。

參考文獻：

[1]魚俊清.由吸收到整合：延安文化發展述論〔J〕.文史縱橫，2008.

[2][3]吳麗娜、吳虛兮.丁玲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

[4]李曉峰.批判意識：丁玲四十年代的小說意蘊 抗戰文藝研究，1988.

[5]秦彬.延安時期丁玲創作心態研究〔J〕.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12.

[6]李春雨、楊志.中國現代文學資料與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7]〔美〕梅儀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丁玲研究在國外，孫席珍、王中忱編，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