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衛尉箴》“暴卒”詞義考辨

摘 要：對揚雄《衛尉箴》中的“暴卒”一詞，各家有不同的理解。本文通過該詞所在語境，以及文獻中的相關用例，指出“暴”與“卒”為同義連用，“暴卒”即突然、猝然，文中借以指代“無法預知的突然事件”，反映了揚雄對于突發事件的積極防范意識。

關鍵詞：暴卒；《漢語大詞典》；《辭源》；突然

作者簡介：楊華（1976-），女，四川內江人，文學碩士，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教學與研究。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4--02

“暴卒”的常用義“突然死亡”為大家所熟知，但揚雄《衛尉箴》中的“暴卒”卻并非用的這一意義，對它的理解，各家頗有分歧。《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在“暴卒”條第二個義項“突然進犯之士卒”下，引用了該詞所在的句子“闕為城衛，以待暴卒”作為例證。《辭源》“暴卒”條也引用了這個例證，但卻放在義項“兇殘的兵士”下。而張震澤先生《揚雄集校注》則注曰：“闕為二句……卒：讀為猝。言掘山陵為城衛，以待突然來犯者。”

顯然，《大詞典》以“暴”為“突然進犯”，“卒”為“士卒”；《辭源》以“暴”為“兇殘”，“卒”為“兵士”。而張震澤先生雖串講“以待暴卒”為“以待突然來犯者”，好像與《大詞典》一致，但卻釋“卒”為“猝”，即突然、猝然，音義皆不相同。三家的分歧反映出對“暴”與“卒”的不同理解，而這種分歧，實由這兩個字的多義性造成。那么，“暴”究竟是“突然進犯”還是“兇殘”，“卒”究竟是“士卒”還是“突然”“猝然”，“暴卒”合起來又表示什么呢？答案還得從詞語所在的原文去找。

揚雄《衛尉箴》原文如下：

茫茫上天，崇高其居，設置山險，畫為防御。重垠累垓，以難不律。闕為城衛，以待暴卒。國以有固，民以有內。各保其守，永修不敗。維昔庶僚，官得其人。荷戈而歌，中外以堅。齊桓怵惕，宿衛不敕。門非其人，戶廢其職。曹子摽劍，遂成其詐。軻挾匕首，而衛人不寤。二世妄宿，敗于望夷。閻樂矯詔，戟者不推。尉臣司衡，敢告執維。

全文共分四個層次：第一層，從開頭到“以待暴卒”，講重重設險，以作防御。第二層，從“國以有固”到“永修不敗”，講憑借這些防御手段，可以使國家穩固，百姓安集，長處不敗之地。第三層，從“維昔庶僚”到“戟者不推”，講往昔防御之官任用得當，警戒森嚴，故而宮內宮外因之而堅固；反之，齊桓公警惕性不強，遭曹沫劫持，秦人防衛不嚴，致荊軻行刺，二世戒備不夠，被脅迫自殺。第四層，即最后兩句，是提醒執政者，衛尉之臣掌握國家的平衡安定，應該引起重視。

顯然，這篇箴文特別強調防御戒備的重要性，目的就是要防止像齊桓遭劫、荊軻行刺、二世被逼自殺這類事件的發生，以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大詞典》與《辭源》在引“闕為城衛，以待暴卒”為例證時，雖對“暴”的理解各不相同，但都以“卒”為“士卒”“兵士”，單從這句話本身來說，這種理解似乎并無不妥。但從后文所舉的反例來看，劫持齊桓公的曹沫本為魯將，行刺秦王的荊軻被尊為上卿，逼死秦二世的閻樂擔任咸陽令，三人都不是“士卒”的身份。因此，無論是把此處的“暴卒” 當做“突然進犯之士卒”，還是“兇殘的兵士”，都與后文不符。

考張衡《西京賦》“衛尉八屯，警夜巡晝。植鎩懸犬，用戒不虞”，亦述衛尉之職，雖與此不盡相同，但可互為參考。其中的“用戒不虞”典出《詩·大雅·抑》，意謂“用來應對突發情況”，其義正與此“以待暴卒”相當。“不虞”為不可預料的意外之事，“暴卒”亦當如此。也就是說，這里的“卒”并非“士卒”，而應如張震澤所說“讀為猝”，表示“突然”“猝然”，它與“暴”實為同義連用。

正因為“卒”與“暴”都有突然、猝然之義，古籍中常見互訓的用例。如：《呂氏春秋·察今》“澭水暴溢”高誘注：“暴，卒也。”《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故倒行暴施之”司馬貞索隱：“暴者，卒也，急也。”《漢書·辛慶忌傳》“則亡以應卒”顏師古注：“卒，謂暴也。”

而像《衛尉箴》這樣將“暴”“卒”連用，以表示“突然”“猝然”的例子，古籍中亦頗為常見。如：

《道德經》虛無第二十三：“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河上公章句：“天地至神，合為驟風暴雨，尚不能使終朝至暮，何況[于]人欲為暴卒乎？” ①

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天之氣徐，乍寒乍暑。故寒不凍，暑不暍，以其有余徐來，不暴卒也。”②

《黃帝內經素問·生氣通天論》“因于寒，欲如運樞，起居如驚，神氣乃浮”王冰注：“‘欲如運樞’，謂內動也。‘起居如驚’，謂暴卒也。言因天之寒，當深居周密，如樞紐之內動，不當煩擾筋骨，使陽氣發泄于皮膚，而傷于寒毒也。若起居暴卒，馳騁荒佚，則神氣浮越，無所綏寧矣。”《陰陽應象大論》“暴怒傷陰，暴喜傷陽”王冰注：“怒則氣上，喜則氣下，故暴卒氣上則傷陰，暴卒氣下則傷陽。”

而唐王燾《外臺秘要》 卷第二十一“目暴卒赤方六首”下收錄“肘后葛氏療目卒赤痛方”“深師療眼忽赤痛方”“必效療眼暴赤方”“目暴赤熱毒方”等共6個治療眼睛突然發紅的藥方，其中或言“暴卒”，或言“卒”“忽”“暴”，也正是因為“暴”“卒”“忽”皆有“突然”“猝然”之義，“暴卒”為同義連用的緣故。

另外，從文獻用例來看，“暴”“卒”連用不僅可作“暴卒”，亦可作“卒暴”，反映出語素位置的不穩定。如《公羊傳·襄公二十五年》“入巢門而卒也”何休注：“吳子欲伐楚，過巢不假途，卒暴入巢門，門者以為欲犯巢而射殺之。”《漢書·成帝紀》：“多賦斂徭役，興卒暴之作。”《三國志·吳書·董襲傳》：“曹公出濡須，襲從權赴之，使襲督五樓船住濡須口。夜卒暴風，五樓船傾覆，左右散走舸，乞使襲出。”《備急千金要方·灸例》：“大凡人有卒暴得風，或中時氣，凡百所苦，皆須急灸療，慎勿忍之停滯也。”

總之，揚雄《衛尉箴》中的“暴卒”，既非《大詞典》所謂“突然進犯之士卒”，亦非《辭源》所謂“兇殘的兵士”，而是“突然”“猝然”之義，“暴”與“卒”為同義連用。張震澤先生釋“卒”為“猝”，甚確，但以“暴卒”為“突然進犯者”，則未為允妥。因為從原文來看，此處的“暴卒”在事不在人，是以“突然”指代“突然之事”，即“無法預知的突發事件”。全文反映了揚雄對于突發事件的積極防范意識。

注釋：

[1]“于”字，《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王卡點校本原文如此，其校勘記云：“影宋本原缺‘于’字，據顧本、《道藏》本與范應原本補。”

[2]“乍寒乍暑”，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引盧文弨說云“句上當有不字”。

參考文獻：

[1]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羅竹風.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

[3]辭源（合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4]宗福邦，陳世鐃，肖海波.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5]王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

[6]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

[7]（唐）王冰.黃帝內經素問（中國醫學大成續集校勘影印本）.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0.

[8]（唐）王燾.外臺秘要.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