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長風：臨流可奈清癯，此意平生飛動

周游先生，早年涉足詩詞，“文革”前即有新詩問世，惜我未見。我初所拜讀到他的近體詩詞，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之作。這帙《臨流居絕句》，該是先生的第一本詩詞專集。

記得齊齊哈爾百貨大樓竣工前后，他在鶴城晚報上發表了絕句《大樓賦》（1988年）：

拔地凌霄氣若虹，摩天萬仞撫蒼穹。

十年改革昭天下，引我詩思上九重。

就詩心而論，雖覺痕跡仍重，當時畢竟為之一嘆：印象刻板之周游公不但能詩，且不乏靈動之句。

自1987年齊齊哈爾市詩詞組織建立以來，周游即參與其中，并長期主持協會暨詩社的日常事務，操持編纂《龍沙三百年詩詞選》（1997年出版），主持《龍沙詩詞》季刊編務（至今已逾36期）。先生于格律詩詞由崇敬至珍愛，由珍愛至沉浸，吟詠愈頻，篇什日夥，作品于近體詩、長短句皆有涉獵，而以絕句居多。

絕句，又稱截句、斷句、絕詩，四句一首，短小精粹。它是漢魏肇始、南北朝興起、唐朝流行起來的一種詩歌體裁，屬于近體詩的一種形式。

絕句詩，分古絕、律絕。

古絕，即古絕句。南朝陳代徐陵的《玉臺新詠》收有四首五言的詩，不著作者名字，一統題為“古絕句”。當時的絕句是指五言二韻的小詩，并不要求平仄和諧。絕的意思是“斷絕”，“絕句”與“連句”相對，古人用一絕的四句詩來完成一個思想概念。例如

漢代無名氏《古絕句》：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魏晉歌謠《古絕句》：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南朝宋劉昶《斷句》：白云滿鄣來，黃塵暗天起。關山四面絕，故鄉幾千里？

便是很有代表性的。

古絕句五言特多，而七言非常之少。同唐代出現的近體絕句相比，古絕，主要指以唐以前的絕句詩，也包括以后模擬的韻律比較自由的絕句。

律絕，是絕句的一種，不但押平聲韻，而且依照近體詩的平仄規則，在形式上就等于半首律詩。也有人考據，律絕是律詩興起以后才出現的“截句”。有唐一代，是中國經典詩歌的黃金時代，絕句、律詩風靡于世，名家蜂起，名章蟻聚，春樹暮云，空前絕后。唐人絕句，膾炙人口，美不勝收，是唐詩的精華，更是國人第一等的文學營養。

唐絕苑囿，絢爛至極。五絕有盧綸《塞下曲》、李白《夜宿山寺》、杜甫《八陣圖》、孟浩然《宿建德江》、李端《聽箏》；七絕有賀知章《回鄉偶書》、李白《早發白帝城》、李益《塞下曲》、李商隱《夜雨寄北》、杜牧《山行》等。美妙絕倫，流傳久遠，俱是不可一世之作。

而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更是五、七言絕句之冠。童蒙傳誦，膾炙人口，雖非孤篇，亦足以壓倒全唐。

這樣的絕句，是第一等的詞章，是第一等的襟期，是第一等的懷抱。千載之下，雖然時代變遷，社會發展，今人讀之，“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周游先生的《臨流居絕句》，屬于律絕。

古絕蕭散，律絕謹嚴。蕭散者，如漁獵河山；謹嚴者，如汲耕井田。敢問二者有難易乎？“夏雨春云秋夜月，唐詩晉字漢文章。”詩心深湛，大雅獨存，觀之古今有成就者，要在源流正變，蹈厲發揚，豈是一個“能”字了得？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本）中曾經說過：“諸先生或能詩或不能詩，要未了然詩史之源流正變，遂作海行言語，如搔隔靴之癢，非奏中肯之刀。”他說的“諸先生”是民國人物，其中最著名的，包括胡展堂漢民、汪精衛兆銘、于伯循右任、程頌云潛、葉小鳳楚傖，他如章行嚴士釗、黃任之炎培、馮煥章玉祥等，皆負一時盛名，自視亦高。曾幾何時，風浪消歇，終于“吹皺一池春水，淘盡千古風流”了。

這些“鉅公”，他們的詩詞，在錢先生眼里，觀其態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視其文則刻意求工，矜持未化。那多許汗棟之作，在錢先生筆下，一掃而過，糞土當年。

“新時期”以來，中華詩詞復興，“大跡出雷澤”，詩詞人口空前爆炸。幾經磨折，而今“雷澤歸妹”，“超唐邁宋”的豪語時期倏爾遽逝。錢先生的法眼固然刻厲，卻終為圭臬之器，所謂“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是也。潛心閱詩史，冷眼觀俗世，如田漢壽昌、聶紺弩國棪、李懷仙汝倫者，于今能有幾人？

回溯鶴城詩壇當年，諸君會盟，厥有周游先生。肇興之時，李可老領軍，先生身先詞陣；中興之際，萬成公繼武，先生撐持局面；復興之期，世貴君擔綱，先生鼎力襄贊。一天風露，兩肩花雨，身歷三班，名令四隅。

詩詞歌賦，看似門徑朗落，實則堂奧森然。易學難精，其實琴棋書畫亦莫不如此。周游公徜徉此間，時有佳篇，載歌載舞，獨樂眾樂。吾鑒之《臨流居絕句》，每聞黃鐘大呂之聲，乃識其興觀群怨，良有以也。

周游先生卜居湖西，門臨城湖，背依學府，得山水清氣，接人文大觀。我愛我土，我寫我心，臨利觀廉，臨流觀過，《臨流居絕句》，深心為文，名不虛與。

“翰墨因緣舊，煙云供養宜”，當初結社諸公，魯丁、益三、笑宇、萬成、羽霄、孫翔、李可，人生異路；仁和、永生，客居他鄉。人物星散，春秋越閱，幸有遺編猶在。今得周游公之《臨流居絕句》為諸君壓卷，幾成一代絕篇。

梁任公有集聯，百年來頗獲名賞。錄之以饗周游公：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