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個手腳利索的農村婦女,干農活的時候身邊總是刮著嗖嗖的涼風。我曾經幻想,如果她系著長長的裙帶,那裙帶一定得飄渺起來,像奔月的嫦娥,像踏著浮云的何仙姑,像挎著竹籃的觀音菩薩。喂豬、做飯、腌咸菜、磨玉米,一天不閑著,或者可以說我家永遠有她做不完的活計。因為想入非非的緣故,母親忙家務的形象多少平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看吧,她那蘭花指捏得哪是繡花針針,分明是翠綠的柳枝,正向人間恩賜滋潤萬物的雨露!
看吧,她穿梭在繚繞的炊煙里,身影多么輕盈優雅!濕透衣襟的汗宛如浸于花瓣間的露,輕輕一嗅,清香馥郁,沁人心脾。
然而,事實令人悵然。母親的臉如同煮熟的鴨蛋一樣灰暗,透著微微的淤青,兩只腫眼泡深深陷進眼窩,本該長在唇角的美人痣蓋住眼皮———她真的一點都不美,甚至可以用“丑陋”來形容。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她的崇拜,我的理念中,神仙會萬般變化,她特意以一種丑陋的面貌捉弄小孩子,保不準明天就冰肌玉膚,楚楚可憐呢。于是乎,我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睜眼印證一下,看灰姑娘是否搖身變白雪公主了。但母親依舊老樣子,與此同時,我的期盼更加強烈了。
每逢忙完家務,她盤著腿坐在炕頭兒無聊地眨眼睛,昏黃的燈光下,油黑的瞳孔映著低矮的棚頂和糊滿報紙的墻壁。她癡癡地望著報紙的黑白照片,仿佛認識照片里的人物,讀懂了照片周圍密密麻麻的鉛字———實際上,母親什么也看不懂。她一邊剪鞋樣子,粘袼褙,一邊卑微地注視著父親和我,從來不搭一句話,默默注視著父親給我輔導功課。
母親少年時期曾上過兩天生產隊的夜校,第三天她還在認認真真聽課,姥爺蠻橫地把她拖出教室。
“我哭著一聲一聲求他,爹,你讓我聽一會吧,明天不耽誤活兒!”母親擦抹眼淚,像奶奶講故事一樣極為動情地回憶她這段遭遇。
“人家老師和夜校的同學出來勸,他硬是不肯。那年月家家窮得上頓不接下頓,孩子也多,動輒六七口人。拼命割麥子,割谷子,掰苞米,秋收了都入了生產隊的倉庫。人呢,拿麥麩子、苣荬菜、谷子糠墊饑,那些喂豬的東西真扎嗓子,胃里咝咝冒酸水。過年,一家分二斤白面,摻著蕎面包一頓餃子。” 母親嘆息著。“家里缺少勞動力,沒轍呀。女兒家半夜三更不老老實實待著,穿街過巷跟小青年鬼混,丟不丟人,有沒有點臊肉!”母親伸手點指著我,模仿姥爺的動作。
母親開始本本分分到生產隊勞作賺工分,協助姥姥照顧一幫年幼的弟妹。我正想象著將蠻橫的姥爺與現在病懨懨的姥爺對號,母親的面頰泛起紅暈,她該講述伯父了,講起伯父她便忸怩羞澀。
伯父是獸醫,為人隨和熱情,斜挎著藥箱,愛穿一身的確良中山服,真精神。伯父進村,村里的姑娘和媳婦,故意大聲說笑引他注意,伯父笑呵呵主動搭訕,她們卻呼啦散去。母親提前換上過年時撐門面的紅緞子棉襖,羞答答拉伯父強留他吃飯。舅爺登門提親,母親探得未婚夫是伯父的弟弟,她像思春的小鹿,樂得夜夜睡不著覺,剪喜字。姥爺憂慮我家的出身(爺爺是地主),母親話里話外偏袒未來的婆家,害得姥爺更加堅信女生外向,一盆遲早要潑出去的水,早潑早省心。
結了婚,母親的日子并沒有發生實質性轉變。趕驢車的車把式換成了丈夫,灑滿汗水的肥沃田地挪到了王家堡。從娘家帶來幾張鞋樣子,被瘦削的臀肉壓得板板整整,修一修,剪一剪,留作姐姐和我使用。母親手巧,她做的青布鞋四鄉八店出了名的精心,針頭線腦有板有眼,穿她做的鞋出門,免不了惹來幾位愛侍弄針線的嬸子的羨慕:“嘖嘖,幫兒是幫兒,底兒是底兒,亮子娘真能耐。”
剛進幼兒班時,冒冒失失將作業本呈到母親的面前,她先是一愣,繼而端著皺巴巴的田字本翻來覆去打量一番,脖子窘得通紅,把作業本原封不動遞還我。
“亮子,娘不識字,等你爹回來吧。”她說,伸展臂膀,蹭蹭拽著麻繩,一個連一個的“X”型線頭穩穩嵌入鞋底,像修葺整齊的一排排籬笆。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難道一直仰望的母親一個字不認識嗎?我磕磕絆絆讀了一遍題,母親再搖搖頭,腦袋幾乎塞進了褲襠里,青色的臉頰紅得發紫,用納鞋底的錐子狠狠戳著自己的頭頂。
“亮子,娘真不知道寫得啥東西,娘是瞪眼瞎!”
我懷著神話破滅的失落感隨手扔了作業本。她見我失望的神情,眼睛隱隱藏著一層不易被察覺的淚花。兒子生平第一次請教,竟然會使一位母親如此難堪,一切出乎母子的意料。
從那以后,我再不問她關于學習方面的問題,她倒蠻識趣,絕不參與父親和我的談話。我家這個布景單調的舞臺上,雞叫以后的主角才是母親,她會忙忙叨叨地又抱柴禾又淘米,追著父親和我的屁股拾掇屋子。吃過晚飯,只要發現我掏書包,她灰溜溜躲去旮旯,或縫補舊衣襪,或鋪被子,拍松枕頭,亦或一聲不吭地坐著發呆。儼然我們的事情對她來講是杳渺的,莊嚴神圣的。
父親雖為莊稼漢,卻頗有學問。鄰居們都議論說他是大學生,無不惋惜一支筆桿子當了鋤把。至于他究竟為何賭氣輟學,連爺爺和奶奶也不知曉詳情。
有一次,村里娶新媳婦,跛子姨媽跟幾位婦女嘁嘁喳喳嘀咕什么,瞥見我這個壓炕的童子,她們哼哼哈哈探討別的事,擺出探究學問的架勢。我離開,嘁喳又起。據跛子姨媽說,父親新婚之夜趴在鍋臺洞死活不挪窩,村里壯漢捆了他擲向洞房,拍拍手說對母親說,交給你啦。少頃,洞房忽地漆黑,一陣疾風驟雨地發泄后姐姐和我降臨人世。再被婦人們夸大,但凡婚喪嫁娶等,空閑時勞忙人圍在一起嚼舌解悶,似乎這件事有神奇的功效,能襯托婚慶的喜氣,能緩解白事散發的腐朽味道,總之,說過笑過,人們心滿意足,像擰緊發條的掛鐘,信心倍增,干勁兒十足。及至我高考上榜,街坊們當面道喜,背地里還不忘提及,仿佛一對別別扭扭的夫妻不該養出順當的孩子。博學多識的父親為何與目不識丁的母親結為夫妻,我始終不愿意理會,畢竟身為人子,父母避諱的事情不便深究的。夫妻吵架,父親免不了要奚落母親:“嚷什么?瞪眼瞎,我不娶你候著做老姑娘吧!”
母親的嚷吵聲戛然而止,紅著眼圈埋頭繼續掃地,眼珠子滴滴答答落入沸沸騰騰的塵土里,陽光劈開的光柱照亮了她聳動的肩膀。我出奇地盯著她,一顆顆閃亮的塵埃緩緩融進她的發絲。父親火氣全無,乖乖立于原地。那次,母親的強烈反應叫他不知所措,一臉歉意,像個犯錯的孩子躡手躡足尾隨母親,轉身摩挲著我的頭,如有千言萬語。
學校學習一些新課程,放學我把書本捂在胸前,搖晃著頭大聲背誦。父母笑吟吟地看著我,彼此交換著微笑。背誦完課文,父親擺擺手示意我停下,母親卻慈祥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經常催促我說:“亮子,再給娘背一段!”
我撂下書本,像撒歡兒的馬駒子往外跑——伙伴們等我玩游戲,哪來的耐性再背誦枯燥的課文呢?!
在我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外出白城打工,一年多杳無音訊。母親替代父親,堅持每天檢查我的功課。她不識字,很容易蒙混過關,背誦過程中遇到卡殼的句子,往往胡編一通。母親吃力地盯著書頁那堆跳躍的天文數字,隔一段時間問我一句:“亮子,到哪了?”我隨便指一個地方,盡量靠近結尾。她把視線移至我告訴的地方,嘴里慢騰騰叮囑我說:“亮子,背得太快了,你等等娘。”我接著瞎拼亂湊,她繼續似懂非懂地盯著課本。
一天,母親突然讓我給父親寫一封信。雖然我內心不樂意接受差遣,但是她拿著一張長格紙直挺挺站在我近前,等著我答應她,目光里充滿期待。我掏出文具盒,回頭提醒她:“娘,你慢點念叨我寫,念吧。”
我撅著嘴趴在窗臺,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的第一句話尋思很長時間,一勁兒清嗓子醞釀,蘭花指捏著針,套住無名指的鍍銀頂指泛著黯淡的烏光。我無聊地看著房檐的垂直雨簾與遠方傾斜的雨簾交織在一起,千萬條交錯的白線射向地面的水洼,濺起朵朵水花。“娘,想好了嗎?”我問她。
“好了,好了。你就寫,爹,家里今年十分的收成,甭掛念。亮子讀書可賣力了,別瞧咱不認字,我可天天看著他哩,不能讓兒子和咱一樣做個瞪眼瞎……”
說著,母親用手背反復揩拭滾淌的淚水,小拇指毫不間歇地拽扯擰勁兒的麻繩。我禁不住想起了父親,文具盒開扇了,他允諾給我買一個新的。堂屋的電燈燒了,我個子太矮夠不著,呂電工日日推脫,害得母親太陽沒落山做晚飯,摸著黑刷碗,倘若他在家,母親何至于受呂電工的白眼。她不比擦胭抹粉的小寡婦,指使不動呂電工。
“娘,太多了,一張紙容不開,我學了一手兒歌,咱寫一首兒歌吧,字數少。”
那一刻我真后悔自己應付差事,她說一大段話,我腦海時時閃現拼音或者圓圈。咋也不能讓千里之外的父親去猜吧,他看到這封信該有多傷心,肯定責備我荒廢了學業。
母親略帶責備地笑了。“行……聽你的。”她說。
我寫完了大聲讀了一遍:“大雨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
母親興高采烈,折上信紙掖入衣兜,急匆匆沖進院子。雨已經休歇,房檐下的雨滴懶散地垂落,水坑里冒著汩汩漣漪,宛如游魚在翻身。亮刷刷的楊樹葉隨風顫抖,清新的葉片彈出晶瑩剔透的水點。母親垂頭喪氣回來了,沒貼郵票,沒注明地址,這封家書能寄往何方?
盡管母親長期以“瞪眼瞎”自貶,于我看來她的記憶力非常強。我背得兒歌,她聽一遍即會。父親兩年的工錢打了水漂,反倒從逃跑的老板家搬回一臺長虹牌電視機。電視屏幕上播放電視劇《火燒阿房宮》,母親竟然脫口念出劉曉慶三個字,父親和我不約而同調頭,驚奇地看她,仿佛發現了新大陸。她難為情,低著頭,趕緊解釋說:“我聽你們說的,我聽你們說的。”
自從父親安心守家務農以來,一直有晚上讀書的習慣。過去是自己默默欣賞,后來是大聲讀。母親睡覺不踏實,不時惺忪睡眼,催促父親關燈。
不久,父親購買下原村委會的寬敞大院子。為了補貼家用,母親規整院落,開墾板結的荒地,在一圈籬笆內栽種了蔬菜。一溝溝濃翠墨綠的洋蔥,一畦畦碧浪襲襲的韭菜,黃橙橙的柿子掛彎了支架,凹壑粼粼的黃瓜長滿白絨絨的毛刺,還有如灌木叢般茂盛的芹菜,像一串串玻璃球的豆角……這些都是母親的功勞。
火燒的云霞遮住夕陽,習習涼風撫慰著干燥的盛夏,我埋臉扶著車耳朵,母親拍著毛驢胯,我們走街串巷賣蔬菜。書本的斯文使我始終不敢吆喝,僅僅負責算賬和收錢。父親比我斯文,一到賣菜時節就搪塞,“我得批改亮子的作業!”。母親兀自叫賣,洪亮而略發尖銳的喊聲伴著車輪吱吱呀呀的節奏,伴著此起彼伏的犬吠,回蕩在十里八村的鄉間小道。
時光一晃而逝,我終于考上大學。大一那年暑假回家,父母急得焦頭爛額———父親忘了家里存折的密碼。記在墻上母親擔心別人瞟見,記在存折上害怕存折丟了,父親爽快地拍拍胸脯子說記在我腦子里吧。時間長了,加之嫌存款取款的來來回回麻煩,后三位數字的排列順序混亂了。去縣城銀行試過幾次,密碼輸入錯誤賬號被鎖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一聽原委差點笑出來。
“你識文斷字的……”母親一面埋怨父親,圍著屋地滴溜溜轉圈。
“哎,糊涂了,人不服老不行!”父親仰頭浩嘆,一副老驥伏櫪的模樣,“這區區六位數,換了當年……”他皺著眉苦思冥想。
第二天,我領著母親乘上公共汽車。八月份的天氣異常燥熱。林子里的喜鵲操著嘶啞的嗓音喳喳生鳴。浮躁的麻雀盤棲在枝椏啾啾嘰嘰上下躥跶。路兩旁洪水漫過的田野,蜷曲的泥片翹起潮濕的邊角,失去山洪的庇蔭,它們驚慌不已。十點鐘左右,汽車晃晃悠悠駛入縣城。村里時,母親一路走在前面,可是一下汽車,她畏畏縮縮跟在我身后,腳底板急急地踩住我的影子,深恐我逃跑似的。迎面有車,她立馬后捎,一門心思以為那車是朝她撞去的。我回身勸她別緊張,不知不覺放慢了步伐。
縣城的郵局大廳只有一個窗口,嘈雜的噪音由擁擠的綠房子噴涌而出,蜿蜒的隊伍一直排到窄窄的油漆馬路邊。曬得了無生氣的槐樹底下,圍坐一圈用手掌扇風的人。隊伍后面的人焦急地等待著,紛紛探出半截身子向前觀望,狹窄的隊伍變寬了。炙熱的陽光使一個個灰禿禿的額頭閃爍著耀眼的白亮。腥酸的汗臭刺得我鼻子孔癢癢的,非想痛痛快快打兩個無遮無攔的大噴嚏。
輪到我辦理業務時,中年女業務員一臉歉意,指了指旁邊的桌子,負責大廳工作的小伙子趕緊把我領到一旁。修改密碼的程序較之普通業務繁瑣,考慮到后面還有許多取錢的顧客,我必需先填好一摞子表才能去柜臺申請更換密碼。在小伙子的耐心指導下,我很快填完了表格,索性瀟灑地簽上了大名。
“這張存折用你身份證辦的?一定得本人簽字才能生效。”
小伙子一提醒,我忽然想起了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的母親。忙乎半天,填好的報表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第二次填好后,我讓母親過來簽字。母親托著那只中性筆,如同托著一座山,僵硬的胳膊瑟瑟發抖。
“亮子,娘不會寫。”
“怎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嗎?”我吃驚了(我本不必吃驚)。
母親慢慢低下了頭,擁擠的人群齊刷刷向母親投來不明含義的目光。她更拘謹了,喉結咕嚕咕嚕移動,一口一口咽著唾液。
“我給你寫一遍,你照著我寫的字寫。”我找來一張廢紙,橫平豎直寫下三個大字。她像攥鋤把一樣攥著筆桿,哆哆嗦嗦的筆尖始終不敢接觸白紙。我瞅瞅手表,將近十一點了,大廳里零零散散還剩余幾個人。母親勉勉強強劃出的筆劃活脫脫是螃蟹的足跡,無論如何拼湊不成方塊漢子,收縮的毛孔沁滿斗大的汗珠子,風塵仆仆的臉上匯出灰灰花花的圖案。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抓住母親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名字。
母親的手是那樣粗糙,龜裂的肉皮里填滿黑泥,那樣生硬,弄得我的手不聽使喚了。就是這雙粗糙的手,在我的鞋底上繡出朵朵細碎的梅花,在我的褲線上結出密密嚙合的鏈節。作為兒子,這么多年連一個字也沒教授母親。身為母親,她只知道起早貪黑干活,供她的兒子讀書。她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而我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寫著寫著,我的眼淚稀里嘩啦滴在桌面,朦朧的世界我隱約聽見了熟悉的“蹭蹭”聲,刷碗的“嚓嚓”聲,磨鐮刀的“嚶嚶”聲,隱約望見炊煙里匆匆穿梭的模糊輪廓,她的皮膚像青蛙皮,越來越皺,越來越松垮,永遠不會烏鴉變鳳凰。
母親呆呆地凝視著我,寬慰我說:“亮子,怪娘太笨,咱不寫了,回家吧。”
她越是這樣說,我越感覺愧疚,恍恍惚惚能瞧見母親那雙自責的眼睛噙著亮瑩瑩的淚。
鐘表的分針悄悄走過十二點的位置,郵局已經下班,小伙子拉下一半卷簾門,柜臺的女業務員靜靜等著我們母子。銀行的負責人急中生智,推開門囑咐小伙子說:“小馬,規定不能代簽,不過沒規定不能抓著辦理人的手簽字。”小馬豁然點頭。“老嫂子,你兒子沒強迫你吧?”負責人調侃說,屋內沒有爆發哄笑,他立刻斂神屏氣,收回一半笑容。
我握住母親的手,即便在我的幫助下,母親的名字仍然寫得彎彎鉤鉤,像初學者,執拗的手腕子時刻要擺脫我的約束。回到家我把新密碼記在紙上交給父親,至于郵局大廳里發生的事情母親和我只字未提。
同樣是簽名,等我大四回家照二代身份證,母親輕輕松松寫下工工整整的字體,一邊正準備上去幫忙的我驚愕不已。
“爹,你教娘的?”我問父親。
“切,不知道發什么風,好說歹說非催我教她。恩,還別說,也有點用處。”父親掃一眼欣喜的母親嘿嘿笑了。
“亮子,娘識字了,你有了孩子讓娘抱不?”母親高興地問我。
我滿頭霧水,母親這是什么話?公安局的干警喊我過去照相,我轉身走了。
母親那兩天變得異常憂郁,像患了瘟疫的小雞,耷拉著眼皮,鼓鼓的黑痣像一把鐵鎖。一個人的情緒極容易影響其他的家庭成員,尤其是管事的女人。不良情緒瞬間傳染了父親。緊接著,我也莫名惆悵起來。抽幾支煙,頭暈腦脹,頓覺耳旁雷聲隆隆。合上屋門,朝田野而來。
山風拂面,膝蓋高的玉米秧裹著干涸的大地,宛如波濤四面洶涌。防滲渠曲曲折折延伸遠方,源頭處的山坡上,燎原之勢鋪天蓋地的野草叢,兩株紫色的地丁零星點綴著,無聲地搖曳著,深紫色的苞片像幽藍的火焰,赫然吐著氤氳,渲染了天空以蔚藍,連白云也相形黯淡,幾近了鉛色。它們不以雜草為意,怒視廣褒的天空。望著天空,我終于想起姐姐。她被迫輟學已經十一年,去河北打工也已經八年了,每隔半個月通過電話程序性地報個平安,隔倆月寄上千八百的錢。那年三月份,寒風還帶著冰雪的冷硬,她只是掩了掩我開扣的棉襖,和父母一句話不說就登上了城鄉班車。回到家,母親便病了。夜里咳嗽的聲音夾著陣陣嘆息。
我倍感煩悶,點燃一支煙卷,深深吸一口,地丁的火苗跳躍了,微弱了。
自家田地徘徊一陣,不遠處聚集著一群扛鐵锨挽褲腿的村民,有的拉架,有的吶喊助威,我清晰瞅見父親的鏡片翻著翻兒飛出,隨即鏡框掉進防滲渠。母親和跛子姨媽撕扯在一起,互相撓臉,啐唾沫,揪頭發,扒衣服。跛子姨媽手腳忙活,嘴可沒閑著。“你個瞪眼瞎,有孫子給別人養的,等著哄孫子,呸,兒媳婦才不用你呢!”
我掘一根干木棒,撥開人群。跛子姨媽的男人立即松開父親的衣領撒腿跑了。我根本并不打算與他死磕,究竟不是兩軍對壘,又不涉及國仇家恨民族大義什么的,化干戈為玉帛已是偏袒父親,不介,二人實力太懸殊,搞不機密,父親囫圇個被他掫進防滲渠灌一肚子冷水。“大侄子,你是大學生,不怪姨媽呀,村長吃了俺家兩只大公雞……”攏了攏蓬發,跛子姨媽和我理論,悲悲切切哭得不止,儼然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原來按順序輪到我家澆地,村長答應了上游的,正趕著青苗,遲兩天莊稼減產,父親不允許。
父親我倆吃飯,母親蹲在灶膛獨自抽咽。我侃侃而談說,犯不著動氣,吃虧是福,晚兩天再澆地吧。父親白我一眼說,說得輕巧,在外長世面了,會教訓人了。換作過去,拔了地里的苗我也懶得管,做了和尚學念經!你這一句話,清凌凌的井水流進別人的地。做了和尚學念經!父親慨嘆著重復這句話。
“娘,你怎么了?”
“……”
“鄰里吵架至于的嗎?”我勸慰她說。
“……”
“亮子,娘問你,你讓不讓娘哄你的孩子?你老姨天天奚落我,說我是瞪眼瞎,哄不了孩子。”
灶膛的柴禾余燼蹦著火星,像一簇珊瑚,映紅了母親青灰色的臉,映紅了鬢角的白發。父親暗含深意地罵她,賤胚子!
“休聽她胡講,你的孫子,別人誰稀罕?到時候該嫌煩了。”
“不嫌煩,不嫌煩。”母親破涕為笑,像死刑犯獲了赦免一般喜悅。
我徹底明白了母親憂郁的根源,更明白了她學寫字的根源。這些年,我一點不了解她,不了解我每次回家先找父親時她的苦楚,不了解我們父子徹夜長談時她被撂在一旁的感受,不了解跛子姨媽的話對她意味著什么。反正她憂郁過,得不到我的首肯,跛子姨媽的話如同魔咒,折磨著她。
夜深人靜,秋風梭梭地掀弄寂寥的門簾。我放下書本,關掉臺燈。皎潔的月色通過窗子投在土炕上,線腳整齊的被褥鋪灑了一層婉約的清霜。隔壁的房間燈依然亮著,父親正在讀我買給他的新書《季羨林文集》,父親嘟嘟囔囔低聲朗讀,母親聽戲文般一會插一嘴,問問寫的是啥意思,父親停下來替她解釋。
我躺在炕上心緒復雜,無端想起瞪眼瞎,眼前浮現出文盲的母親,她和我一樣躺在被窩里,似睡非睡閉著眼,認真聽父親念書。那時斷時續的低沉聲音宛如黑夜里的天籟,緩緩的,柔柔的,那么暖心。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一直在想,遠方的姐姐能聽見父親的讀書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