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蟲鳴，悠悠人生

歐陽修先生曾寫過一篇《秋聲賦》，在這篇文章里，他從感慨秋聲到感嘆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傷，而身邊的童子卻垂頭而睡，只有那秋蟲唧唧，似乎在伴著歐陽子嘆息。在我們的人生中，究竟是該做那個心思細膩、感傷于懷的歐陽子，還是做那個垂頭而睡的小童呢？讀歐陽斌先生《生命的暗示》，或許我們能從中找到答案。

在秋蟲唧唧的秋夜里，作者驟然從昏睡中驚醒。靜謐秋夜，唧唧蟲鳴，總能撩撥起人們的心弦，這似乎形成了一種古老的傳統文化。遠到歐陽修《秋聲賦》中“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近到余光中《聽聽那冷雨》：“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這樣的聲音一出現，便引發了作者的萬斛情愁，加之秋雨沖刷了內心的浮躁，黑色的夜晚讓作者的心也隨之沉靜，耳畔傳來悠長的鐘聲，火車的隆隆聲，這一切的一切無不將作者帶入了一個充滿哲思的情境。在這里，他對生命進行著透徹的思考與領悟。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生命中沒有絕對的苦痛與歡愉，所謂“苦”、“樂”只是相對存在的兩種心境，就像大自然悉心安排的晝夜，沒有夜的黑暗就無所謂晝的光明。苦難可以摧垮意志，也可以磨練意志；可以蒙蔽智慧，也可以啟迪智慧。對一個珍視生命感受的人而言，苦難與幸福同樣是一筆財富。正如魯迅所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只有敢于承受痛苦、經歷苦難的磨礪并超越苦難的人，才能真正珍視生命、享受到別樣的快樂。

生命中沒有絕對的偉大與渺小、堅強與脆弱，正如一塊鮮艷柔韌的絲綢其實是由很多根無比柔弱的蠶絲經緯交錯而成。帕斯卡爾把人放在闊大浩瀚的宇宙背景下，用只能在風中無力搖晃的葦草作喻，形象地寫出人本身的脆弱、渺小及在大自然中的不堪一擊，這是人的悲劇所在。然而我們更該看到的是那脆弱外表背后的高貴思想、意志與靈魂。宇宙闊大，能毀滅脆弱渺小的人；人卻因為思想與意志，囊括整個宇宙。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輕言放棄；然而，人又是唯一追尋自身存在意義的動物，舍生取義只為更好地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此時的死與生同樣可貴。楊絳曾在《走到人生邊上》前言里指出了她要探尋的兩大主題：一是人生的價值，二是靈魂的去向，前者指向了生，后者指向了死。生與死是一對矛盾對立體，然而在某種機緣下，卻可以水乳交融、渾然一體，一如羅曼·羅蘭所言：“我們只有獻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珍惜生命與舍生取義并不沖突。

對有形的生命而言，人生無疑是短暫的，無論是彪炳千秋的偉人，還是遺臭萬年的佞臣。對無形的生命而言，其又是永恒的，誰能以深刻的內容充實每個短暫的瞬間，誰就是在無限地延長自己的生命。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并非對立，長度可以拓展寬度，寬度也可以引申長度，就看一個人怎樣認識生命的意義，能否在有限的長度里創造無限的生命價值。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深地沉溺于世俗紛擾，當孱弱的身軀裹挾了太多的名利、金錢、地位，生命本身就被隱匿、吞噬了。我們總是苦惱于世間的蠅營狗茍，卻遺忘了人生在世真正的煩惱，那就是理解人生的意義并最終實現人生的價值。就像商場里，總有人削尖了腦袋，趨之若鶩，將熱銷商品搶購一空，結果為買了許多不需要的東西而煩惱，為沒有買到自己急需的商品而憂心忡忡。一個人只有認清了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并且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他才會獲得一種內在的平靜和充實。筆者認為這就是人生價值帶給我們的心靈愉悅。

作者由蟲鳴引發了對人生中各種矛盾對立體的探究，闡述了人生中的各種悖論：生命是歡愉的，又是苦痛的；生命是偉大崇高的，又是卑鄙渺小的；每個人都珍惜生命，卻又被舍生取義的精神感召；生命的長度無法伸縮，生命的寬度卻可掌握；生命中充滿了無謂困擾，真正的煩惱卻只有一個……作者沒有赤裸地表白自己對于人生的見解，而是將之融化于詩情，以多重變奏的形式，徐徐將思想奧秘展示給我們。在其火熱的詩情下，流淌的是閃光的思辨！

我們不禁要問，歐陽修與歐陽斌，前者因秋聲而感懷，后者因蟲鳴而觸動，都道出了對生命的思考。秋聲也好、蟲鳴也罷，常人都不會太在意，他們怎會由此聯想到生命呢？我們不妨關注一下《秋聲賦》的寫作背景：寫作文本時，歐陽修早已經歷了多次貶官，心情郁結，正處于不知如何作為的苦悶時期。作者借秋色、秋容、秋氣、秋意烘托出秋聲的“凄凄切切、呼號憤發”，突出秋對萬物的強大摧殘力量，寫出了秋聲中永恒的悲傷，并在此基礎上著力指出，對于人來說，人世憂勞的傷害比秋氣對植物的摧殘更為嚴重。從而在對秋聲的書寫中，融入了人生苦短、宦海浮沉的感慨。而在本文中，作者則巧妙地借蟲鳴表達出要利用有限的人生實現無盡的生命價值的心愿，常人看來荒誕，沉下心來思考，卻有其真實合理性。正如文章所說，生命的價值究竟該以何種形式做何種轉化，這確乎是一個千古之迷。多少年過去了，人們依舊進行著深刻的探討。

生命是這樣神秘的存在，然而，我們不禁在想，這樣的生命暗示為何只有哲人才能捕捉到，而平常之人卻不能呢？細細想來，所謂“暗示”，顧名思義，即指隱逸的，容易被人所忽略的啟示。換言之，平常之人為何會忽略這些生命的啟示呢？下面的語句值得我們細細體味：

“那么人呢？僅僅因為生命比秋蟲千百倍的綿長，就可以以生理需求為由，將千百個最美麗最令人激動的黎明慷慨地遺棄么？”

“一時一世的得失，似乎永遠困擾著我們，永遠是生命的煩惱之泉。倘若能真正將其置之度外，煩惱就真正超脫了。”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生命，然而相當多的人到瀕臨死亡也沒有弄清生命是怎么一回事，這正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揣摩以上語句，我們不難發現：有人渾渾噩噩，未能認清生命短暫，故而荒廢生命，當然也就談不上感悟生命；有人總是被一時一世的得失所困擾，汲汲于名利、地位……故而無暇、無心捕捉生命的暗示。而作者作為省政協機關黨組書記、辦公廳黨組書記，是一位在公務之余筆耕不輟的作家。他作為一位政客，卻能跳出名利場的紛爭、將個人得失置之度外，對生命做出這般深刻的思考，如此超脫，難能可貴；當然，還有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認真思考、體味過生命，故而也只能帶著無盡的困惑走向生命的終結。生命不僅僅屬于哲人，每個人都有權利和義務對自己的生命進行透徹的思考與領悟，追尋生命價值的過程與結果同樣可貴。

歲月在積累中生香，生命在前行中頓悟，愿每個人都能擁有詩人的敏感、哲人的情思，擁抱生活、體察萬物，用我們的終生存在，去捕捉生命的暗示。

（尹玲玲 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 22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