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文也叫倒裝,是語言上故意顛倒語法或邏輯上的普通順序而成的一種修辭格。陳望道先生《修辭學發凡》將倒裝分為兩類,一類叫隨語倒裝,另一類叫變言倒裝,認為隨語倒裝“大多只是語次或語氣上的顛倒,并不涉及思想條理和文法組織”,而變言倒裝則與之不同,“往往涉及思想條理和文法組織”。筆者認為,這樣的劃分和界定未免太過機械,因為任何語言形式上的布置,都不可能不考慮思想內容的表達,而脫離思想內容的表達,都只能算作沒有意義的技巧。即以陳先生所舉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并不見佳,我以為。”一句為例,也并不一定就只是“語次語氣的顛倒”,文法組織上把賓語“并不見佳”置于主謂“我以為”之前姑且不論,“思想條理”上又何嘗沒有用心?修辭作為一種文字技巧,必得以思想內容為軸心,方為上乘。劉勰《文心雕龍》論及章句時說:“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一篇文字,無論是開篇的安排還是結尾的布置,務必相互照應勾連,然后才能做到“外文綺交”(文字象織綺的花紋那樣交錯),“內義脈注”(意義象脈絡那樣貫通),倒裝作為辭格,如果我們僅僅從語次或語氣的顛倒上來看待,無疑是削弱了它的重要價值。
要充分認識和領略“倒文”的妙用,筆者以為,兼顧語次語氣和思想條理的同時,側重點更應放在思想條理上。《唐詩宋詞選讀》里有兩處倒裝,于“思想條理”極富意味,不妨共賞。
第一處見李頎的《送魏萬之京》,為欣賞方便,姑將全詩引出:
“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況是客中過。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首聯“朝聞”兩句,用的即是倒裝。以正常的邏輯次序論,“昨夜”一句應放在“朝聞”一句的前面,從“昨夜”說到今“朝”,時間上從前往后,邏輯清晰。而詩人為何要在這里把詩句作倒裝處理呢?有人看到扣題的作用,題目明標一“送”字,而“游子唱離歌”是正面寫“別”(見教參所引《歷代名篇賞析集成》侯孝瓊賞文),這樣,開篇就扣題了。這個看法自然是對的,但并不僅此。“昨夜”句是寫節令,從與首句的關系上看,是補出了離別的背景,同時也勾畫出秋天高肅清寂的氣象,但“補出”和“一開始就寫”的效果是一樣的,所以單看它和首句的關系,并不能全面地看出其中的妙處,要較全面地看到它的妙處必須把它和后面的文字聯系起來,后面頷、頸兩聯寫詩人臆想游子沿途所見之景,用的雖是虛筆,但都是由“昨夜”一句領起。以一句做領起,后面緊跟著進行具體的描畫,結構上就顯得特別緊湊,假如將首聯兩句移位,不僅難收緊湊之效,而且還有結構松垮之嫌,此其一。其二,微霜初渡,秋肅嚴臨,而游子適離,送別者自然要為游子一路的行程牽念,所以頸、頷兩聯緊接著寫游子行途所見,懸想游子一路寂寞凄清的苦況,就顯得極其自然。其三,詩人為什么要寫游子一路的苦況?時節已屆歲晚,游子不避秋涼,寂寞千里,趕往京城,所為何事?順著詩意,最后,詩人又水到渠成地點出了激發勉勵的主旨。姚奠中先生評此聯,以為“用倒戟而入的筆法,極為得勢”(見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1983年12月版,第111頁),“倒戟而入的筆法”即指倒文,而所謂“得勢”,據筆者的理解,也就是引逗下文,使意脈灌注,文氣酣暢的意思。
第二處見張九齡的 《望月懷遠》,不妨引全詩如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其中“滅燭”兩句即為倒文,但很不容易察覺,以至于沈熙乾先生竟然這樣解釋詩意:“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誰呢?是屋里燭光太耀眼了嗎?于是滅燭,披衣步出門庭,光線還是那么明亮。”(見《唐詩鑒賞辭典》)這種解釋邏輯上非常混亂。“海上”兩句寫景境界闊大,氣象渾遠,與張若虛“春江”兩句意境相似,顯然是戶外所見,接下來頷聯兩句抒情,“竟夕起相思”不用說是因明月引起,怎么也怪不到燭光。其中“竟夕”兩字,既寫“相思”之苦,又寫戶外待立時間之長。屋內蠟燭亮著,時間長了自然要熄滅,等到感覺身上衣服已被露水打濕,這時再回到屋內,屋內的蠟燭當然是熄掉了,怎么可能既在戶外望月相思,忽又進入戶內滅燭,然后莫名其妙的再出戶外呢?所以正常的邏輯順序應該是“披衣覺露滋,滅燭憐光滿。”對此,宋紅先生的解讀是這樣的:“詩人披衣來到庭院,翹首久佇,以寄相思,直到夜露打濕了衣裳。當他回到房中時才發現,熄掉燭火的房屋內滿是月色如水如銀,非常可愛,在柔和的月光中。詩人情緒漸漸平復,并生出掬一捧月色獻給遠人的愿望。”(見教參引《歷代名篇賞析集成》宋紅賞文)比較沈、宋兩先生的不同解讀,可以看出,宋先生的解讀無疑是正確的。不過,宋先生并未點明這里使用的是倒文,而對此種寫法之妙也未能做出具體申說。從整體看,筆者以為張九齡的這首詩是以月光為媒介來寫懷遠這個主題的,首聯“海上生明月”一句即直扣月光,頷聯寫詩人竟夕相思就因這月光之撩逗,頸聯寫想回避月光擺脫相思之苦卻不想又為滿室月光逗起情思,尾聯寫月光不堪盈手贈送終至無可如何而只好祈入佳夢,可謂沒有一處沒有月光,而頸聯首句寫月光則不僅能突出月光的作用,更重要的是還能使文意前后呼應,成一氣貫通之妙,若不用倒文,而將“披衣”一句置于聯首,則仿佛是露水中斷了相思,而非月光之撩撥而使人相思不已,這就不僅沖淡了文意,簡直可以說是中斷了意脈。
劉勰標舉的“外文綺交,內義脈注”,實在是一種極高的藝術境界,就修辭手法的運用而言,如果沒有獨到的會心而臻于妙用,要想達到這種境界恐怕是很難想象的。倒文或用在開首,或用在中間,都體現了作者獨運的匠心,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即此之謂也,而讀者解詩,筆者以為必當于潛心默誦,反復數四之間得之,而絕不可浮光掠影,淺嘗輒止。
(湯振洪 江蘇省海門中學語文教研室 226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