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歲高中畢業沒有考大學,直接進了父親的單位,父親的單位下面有實體,我有財會證,就在實體當了一名出納員。父親帶我去報到,接待我的人就是孟津。那年他大約四十多歲吧,中等勻稱的身材,穿一套筆挺的湛藍色西裝,白色襯衫,腋下夾一個當時很流行的黑色小皮包,一副溫和的樣子,說話的時候因為總是很含蓄而顯得文質彬彬。
作為他的出納員,我們每天都會有業務上的接觸,他拿來票子我給他錢,我們從來不說工作以外的話題。他更不會像其他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這問那,閑硌的牙,一副疲塌相。
他是這個球團廠的總負責人,在他上面還有更高的領導,但我們很少見到,有時坐在辦公室里,只聽那些女人們說,誰誰誰來了,大家一窩蜂擁到窗戶前看外面浩浩蕩蕩殺進來一溜黑色小轎車,像黑社會似的從里面下來一群下巴往上翹的男男女女,他們看起來那么勢不可當。前呼后擁地圍攏著一個個子很矮小的男人向廠房進發,不大一會再殺回車里揚長而去。
我們一一坐定,仿佛還能感受到來自他們剛剛留在這個地方的恢宏氣息。女人們竊竊私語,全都是一順水的大老板呢,聽說要給我們投資建更大的廠房。
孟津不知道什么時候上來,遞給我一個白條子。
我一看,一萬。我說,庫存沒有這么多。要不我去取點吧。
有多少。
五千。
夠了。
我知道他腋下的黑色小皮包里有不止一個五千。反正,公家的錢和他的錢總會在票子上見,也不會弄不明白。
我拿出五千塊錢遞給孟津。這時孟津的手機響了,能聽出來是他的老婆王靜打來的。問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飯。
孟津說,看來夠嗆吧。因為加了一個“吧”字,語氣立刻就有了一種回旋的商榷的溫情的東西繞出來。
王靜說,如果你回來,想吃什么。
孟津說,你看著弄吧,我不一定能回去,這邊來了不少人。
行,我就按你回來的準備,不回我和兒子吃。
放下電話,孟津繼續跟我說,下午你再多取些現金做庫存。
我說好。
孟津走出去,那些女人又開始議論。一個女人說,誰要是嫁給孟津這樣的男人算是有福氣了。明明來了人不能回去了,還說有可能回去。
這不是騙人嗎。
那你可說錯了,女人是需要希望的。被希望溫和地拽著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哪怕最終是落空,因為過程里那個給她希望的人看似很認真的樣子而有了真切感。而真切感在現在是多么感人啊。
好像你知道似的。
你知道啥呀,他老婆娘家那邊全都可有能耐了。
有能耐不也聽他的。
那倒是。
這就叫福氣。
這時,馬軍一腳把門踹開,沖著大家喊,孟津呢。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著一臉酒氣的馬軍,知道他純是耍相。誰都知道他是孟津的哈巴狗。
李紅嬉皮笑臉地接茬,你也沒雇我們給你看著啊。
要錢是不,要錢今晚跟我走。
我忙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會計自考書。
跟你走,你行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去問你媽吧。
大家哄堂大笑。
我感覺自己的臉刷地熱得夠嗆,恨不得把頭埋進書頁里。
在我們這個球團廠,男男女女互相以葷對葷習以為常。我還聽她們說,有一次,因為馬軍上來把手伸進李紅的裙子里,把李紅追得滿屋子亂跑,把這幫女的徹底撩撥急眼了。第二天她們把馬軍利誘上來把門反鎖上,集體把馬軍的褲子扒了下來,往他的屁股上刷了好幾層黃油。
我在一旁聽都聽得心驚肉跳,更不敢想當時的情景是多么血肉橫飛。
后來大家也就知道馬軍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他說什么就全當他一個人放氣,當然他要是再敢往女同志的裙子里伸,大家一哄而上。他一定連跑帶顛地落荒而逃。
我一直想從這個地方考出去,我覺得這個地方太不適合自己,但為了生存,先勉為其難地一天挨一天是沒辦法的事。
我一直有個疑惑,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孟津竟然擺弄得如魚得水。真不知道,他一臉的抹不開肉,怎么跟馬軍這樣的鬼混在一起。
但馬軍看到他比見自己的爹還尊敬。據說,馬軍可是正宗的大學畢業呢,而孟津是地地道道的大老粗退伍復員回來的。這真是沒處看。
那天馬軍一身是血地半夜敲孟津的家門,孟津和老婆正在香甜的夢中。孟津一打開門,馬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靜啊的一聲同時緊緊地把門關嚴。孟津去扶癱在地上的馬軍,一邊扶一邊說,這是咋的了,誰砍的你,你怎么那么不讓人省心呢,好好的日子不過,你一天到晚的凈扯些啥啊。
馬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我把人家砍了,這都是噴的血。大哥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要不小弟這回非進去不可,小弟我就徹底地完了。
孟津讓馬軍去衛生間先把臉處理干凈,馬軍說,大哥,我現在哪有心情洗臉啊。
孟津說,去,去,去,臨死還得凈身呢,你這個樣子,臉找不到臉,鼻子看不到鼻子的,我怎么跟你說話。
王靜說,可不,怪嚇人的,一會我兒子起夜上廁所容易給你嚇著。
馬軍一邊往衛生間去一邊不住地回頭跟孟津和王靜說話,孟津和王靜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個門里,兩個門外。
馬軍說,大哥,你可得給我做主啊。這事我有理。當然了,我不應該拿菜刀砍他,但他該砍,就是判刑,我也屬于防衛過當。
孟津說,你快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吧,今天我們不是大干嘛,說好了,今天晚上不回家了,但高爐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就說什么也不產球了嗎,這些你不都知道嗎,剛才我們不還在一起呢嗎。然后我就回家了,我一用鑰匙打開門,就發現門口有一雙男人的鞋,我還以為是我爹來了呢,我也沒往心里去,我再一往里走,一個男人和我老婆正一人手里端著一碗面條哧溜哧溜地香香呢。
我二話沒說,沖進廚房就把他砍了。然后他倒下去了,我跑你這來了。
完了。
完了。
就這些。
就這些。
那個人到底是誰啊。
不知道。
你也不問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大半夜的,我說我晚上不回家了,然后我突然回來了,一個男人在我家和我媳婦臉對臉地吃面條,我還問啥呀。
你不是說正當防衛嗎。
對啊。
他先拿的刀。
不是,他拿著面條碗傻呵呵地看著我,我就把他砍倒了。
那叫啥防衛過當啊。
我要是不回去的早,他們吃完飯還不得干壞事啊。我這就叫防衛過當。
孟津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改不了這二皮臉呢。
大哥,啥也別說了,你說怎么辦吧,你得給我做主啊。我知道你上面有人,你要不管兄弟我,這回真出大事了。
那個人怎么樣了。
不知道。
你可真是個二百五。
還不回去看看。
大哥,你陪我。我害怕警察現在正在我家那勘察地形,咔咔照相呢。
孟津穿上衣服跟馬軍往外走,王靜一把拽住了他,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你跟我們一起去。兒子還在家呢。再說了你去干什么呀。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這人命關天的,萬一那家再來尋仇,不由分說再把你一頓亂砍怎么辦啊。
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像馬軍這么無知啊。
我可是正宗大學畢業。
那天晚上,王靜說什么也要跟著孟津一起去,孟津拗不過她,只好一起打車去馬軍家。
來到馬軍家,不但沒有看到警察咔嚓照相,而且門還關得緊緊的。馬軍顫兒得瑟地摸出鑰匙打開門,血還在地上呢,人卻沒了。
馬軍看著孟津,孟津看著馬軍,面面相覷。王靜沖馬軍說,把你老婆的電話告訴我。
王靜撥通了馬軍老婆的電話,才知道形勢跟想象的完全相反。馬軍的老婆叫來了120,現在那個受傷的男人在手術室里,馬軍老婆一個人在醫院守著呢。
馬軍說,這叫啥子事啊。你看著沒,要是沒事,她能一個人守著人家老爺們。
孟津說,馬軍啊馬軍,我一直以為你是裝傻,現在我才知道你是真傻。你老婆一個人在那守著,還不是為了你不把事情捅大。
馬軍說,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孟津說,還不去自首。
馬軍一下子給孟津跪下了,大哥,自首我就完了,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個人是死是活,就這么瞎么乎眼地自個送上門去,那不是等著讓人夾板子上刑嗎?
孟津說,這么大個事你想兩眼一抹當沒發生,我可辦不了,你想想人家能干嗎,好好一個人就撂床上了。你去投案自首,還爭取個寬大處理。死刑能改判個死緩。
王靜說,你可別嚇他了,你沒看他膽都要嚇破了。我們先去醫院看看怎么個情況再說。
到了醫院,長長的走廊馬軍遠遠地就看見自己的老婆恨不得把脖子縮進衣領里,那種完全徹底地掛著自己的腦袋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情一定低到了谷底。馬軍正要快步沖上前去,孟津一把拉住了他,低吼,我告訴你,這是醫院,不許胡來,更不許說半個字。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這里的人都可以當成你今后罪名成立的證據。
王靜坐在馬軍老婆的身邊,她甚至害怕驚到她,輕輕地咳了一聲,說,醫生說還有救嗎。
馬軍老婆這時才感覺到有人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她緩緩地抬起頭,一眼看到坐在對面的馬軍,眼睛駭得無處躲藏的恐懼。
馬軍把臉扭向一邊。
王靜說,別擔心,我們就是過來看看。
王靜感覺馬軍老婆的手指尖在走廊的光影下微微地抖動。她輕輕地把它握在了自己溫熱的手心里。醫生說情況怎么樣。
還好,醫生說,雖然口子挺長的,但都不太深,沒有什么生命危險。
王靜暗暗松了一口氣。說,我們能好好談談嗎。
馬軍老婆看著馬軍又低下了頭。
王靜說,沒事,我們到那邊去說。
那天晚上,王靜把整個事情都弄明白了。馬軍老婆是單位的財會人員,年末了天天晚上大干,這個被砍的男人是他們單位的司機,一個一個同事負責給送回家,最后一個送的就是馬軍老婆。馬軍老婆說,都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回家還驚動嫂子,我反正也是一個人要煮點吃的,不如你也對付吃一口吧,回家直接就睡了。
嫂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跟他真的啥事也沒有,我們連手都沒拉過,我們壓根就沒往那方面想啊。
王靜說,現在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
通知他的家屬了嗎。
沒有。因為醫生說沒什么大事,我就沒通知。
你比馬軍強多了。
你家里有多少存款。
干嗎。
多少。
四萬多吧。
全都取出來。
干嗎。
把他老婆約出來,告訴她真相,然后把錢全都給對方。
那能行嗎。
一定行的。
要是人家不同意呢,非要把馬軍送監獄怎么辦。
不可能。這大半夜的上一個女人家吃面條,還是什么光榮的事,也沒斷筋斷骨的,住幾天院悄聲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得了,沒有一個人愿意把自己弄得滿臉開花。
王靜在說著這些的時候,并沒有看馬軍老婆的臉,但馬軍老婆能夠感覺王靜犀利的目光一邊數落自己一邊給自己勇氣。
我也不會說啊,我害怕我一說,本來沒有的事,說著說著就說出事來了。
那怎么能呢。
人家要是一個勁地逼迫我,我一慌張,就容易張口結舌,我一張口結舌就讓人誤以為我是做賊心虛,整個一個跳進黃河洗不清。
如果我是你,我壓根就不往里跳。
馬軍沒有想到,這件事解決得這么痛快順利,雖然失了錢財,但命無礙。回到家,他自然不會放過自己的老婆,胖揍一頓之后,義然絕然地要跟這個傻逼女人離婚。說什么也不跟她過了。
馬軍老婆找到王靜哭天抹淚。王靜把他們兩口子叫到家里來吃晚飯,王靜說,馬軍啊,你知道你這回為什么能有此劫數嗎。
不知道。
因為你有更大的劫數。是你的老婆給你擋了回去。現在一切都煙消云散了,你要是再作禍,可真就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了。
這回包括孟津在內全都看著王靜一臉的高深莫測。
王靜說,如果你有腦子你想一下,哪一對男女能先吃了面條再上床呢。而且你兒子都上初中了,他們兩個再大膽也不至于那么放肆到像你一樣沒頭沒腦吧。再說了你說你不回家,他們怎么不反鎖門踏踏實實睡覺呢。種種印跡表明,這次事件純屬一次同事間的意氣用事,括弧因為缺乏必要的考慮周全,而造成的意外傷害事故。作為當事人,你們兩個人都應該從中吸取教訓。
那也不能說她救了我啊。
當然是你的老婆救了你。因為就從你的性格看,人命關天是遲早的事。這次,因為你老婆發生的這件事,給你敲了一個警鐘,使你以后做事再不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橫沖直撞。這件事處理得這么順利,從另一個方面講不就是讓你逃過了更大的劫數了嗎?
馬軍看著自己的老婆,孟津也看著自己的老婆。兩個男人再互相看看,喝。
那天晚上,兩個女人到客廳里一邊嗑瓜子,一邊談男人也談女人,兩個男人大呼小叫地一杯喝一杯。臨上床的時候,孟津把王靜摟過來,已經微醉地說,我現在知道了,我到什么時候也不能拿刀砍人了,因為我們家的刀已經被你藏起來了。
會計出身的王靜每天下班之后,就像在單位一樣用算盤把家里每天的支出噼里啪拉地結算得清清楚楚,醬油三塊八,土豆一塊六,大蒜四塊,樂此不疲。孟津說,我們家至于這么精打細算嗎。王靜說,你覺得這只是精打細算的事嗎。
孟津說,你是好這一口。
王靜有點失望。
孟津出去后,她打開衣柜看那些疊得整整齊齊的內衣內褲。用地板革墊的碗柜。地上擺的一順水的干凈拖鞋,這是精打細算那么簡單嗎。
孟津如此簡單概括讓她感覺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但王靜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她會立刻從另一個角度為對方開脫,為自己找一個合理的理由繼續幸福下去。
她想,如果一個男人那么細膩地去體察一個女人的內部,這樣的男人就不再屬于你一個人了。正因為他的粗獷和忽略,他就會跨過很多暗礁,躲過許多暗器。當然都是來自女人的。
這樣一想,王靜又開始繼續自己的幸福感覺。今天她可以不用上班,反正年終報表已經全完事了,她正好把鐘點工叫來,和她一起大干一場。
孟津到單位一大堆事等著他呢,年終搞福利是必不可少的了,還要安排搞一個聯歡會,大家一起樂呵樂呵。但那幫女人們提議要去歌廳,說大家齊錢也行,總比在家里一點音響效果都沒有地鬼哭狼嚎一氣好。這不是打孟津的臉嘛,不就是出去吃一頓玩一把嗎,孟津拿出電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
大家全都仰臉看著他。
大家看著孟津一邊往外走一邊隱隱地說,王總,這不過年了嗎,大家想出去聚聚,跟你請示一下。噢,打個報告。好的。明天就給您送去。
然后閃身進來,立在當場,看著大家。大家都不知結果如何。
五秒鐘倒計時。
一切OK。
我那天才很正式地好好觀察孟津,他之所以能號令群雄,實是因為他總是能夠做到為大家著想,而且不動聲色。
聯歡會開得異常成功,這是大家第一次去酒店玩,不管大姑娘小媳婦都放下身段,搶著麥克輪番上陣。當然,孟津有一個要求,說,玩可以,但不許過火。大家哄笑,過火指的是啥火候啊?
馬軍跳出來,給孟津解圍,捧起孟津的手親了一口,大聲喊,不許有這個動作。
大家又哄堂大笑。
孟津的臉竟然紅了,打馬軍,你小子從沒正經。我說的別過火指的是大家喝酒要有度,別喝高了,讓大家抬你回去,可就不好辦了。
女人喊,放心吧,我們可不稀得讓他們抬。
那天晚上,孟津也有點喝高了,大家都向他敬酒。他不得不喝,后來還是馬軍用礦泉水為他偷梁換柱,否則的話那天第一個被抬的人就是他。
那天是12月31日,是本年的最后一天。孟津本來就喝得暈暈乎乎的,再加上音響的噪音,他的手機至少響了一百聲他也沒聽到。后來還是他旁邊的一個女人說,孟總,你的手機好像響了。
他迷迷糊糊地拿出手機一看,我的天啊,55個未接電話。
電話是鐘點工打來的,說,你怎么才接電話啊,嫂子不行了。
誰是嫂子。
孟津第一個反映是哪個嫂子。誰的嫂子。
鐘點工說,你老婆,王靜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她死了。
孟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家看著他,原來第一個倒下讓大家抬的竟然是他,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王靜是在脫褲子的時候突發腦溢血而死。死亡前后不超過三秒鐘。醫生說,她是在沒有任何痛苦中離開的。
孟津想,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我。
孟津一下子就老了至少十歲。他那套湛藍色西裝有了來路不明的污漬,但他自己好像并不知曉。白襯衫也換成了深色的,頭發很久沒有理過了,有了明顯的灰白色。大家都說,孟津再這樣下去,不出一年,整個人就得垮掉。
其實從殯儀館出來就有人給孟津打電話影影乎乎地說自己的小姨子,怎么年輕漂亮,更有甚者好像說自己的女兒剛大學畢業。孟津索性把電話徹底關機了。讓辦公室給他重新辦一個號,告訴他誰也不許告訴。
秘書說,但你只要給人家打電話不就泄漏了嗎?
孟津說,你他媽廢什么話。
車里的人都不作聲,但秘書明顯感覺自己的后背涼嗖嗖的。
現在孟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家里,孩子每天上晚自習十點之后才回來,幾乎跟他沒有面對面呆上十分鐘的時候,而且自從他媽離開之后,害怕他受不了這個突然的打擊,就被他二姨暫時接到家里去住了。
現在孟津一個人在家里,因為害怕介紹對象而關了手機,那個新辦的號碼倒是沒人知道,他也同樣不敢往外打,正應了秘書說的,其實一點用沒有。
他現在不知道應該干什么,晚上沒有吃飯但一點都不餓,他把電視打開,什么也看不進去。他在屋里來回走了兩趟,又進廚房繞了一圈,還是不知所以。最后他躺到了床上,用大被把自己裹嚴,他發出了狼一樣的嚎叫。
我恨你。
王靜,我恨你。
孟津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的,反正已經是第二天了,因為窗外有陽光射進來。他看著自己的手指被陽光撫摸著,他甚至還能感覺到自己昨晚因為流淚而蟄伏在臉上的干澀。
他下床本能地拿出原來的那個手機卡,按下了開機鍵。
電話鈴聲仿佛跟開機鍵一起進來的。孟津一看,是要命的馬軍。但他現在這個時候,馬軍倒是一個開心大頭。
馬軍說,大哥,你在哪兒呢。
我們大家守著電話不停地給你打電話,你想讓我們急死啊。
你知道不,急也是會死人的。說完,自己又覺得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又提這個死字,就又呸呸呸地吐自己。
我在家呢,開車來接我吧。
那天是王靜去世的第十天,他一個人在屋子里整整呆了六天,不知天在哪地在哪,就是一個勁地蒙在被子里讓睡眠像死過去一樣地充滿了盡頭。
現在,他又活過來了,他感覺兩條腿好像剛安裝上似的有了陌生感,同時也有了新奇感。他試著快走兩步,又有了飄忽感。馬軍在后面說,大哥,你這是干嗎啊,這剛出來就撒歡啊。
孟津說,對,今天我們就撒歡了玩,這人多脆啊,不一定哪天就玩完了。樂呵一天是一天。你說,咱們上哪去。
馬軍說,大哥,我早就給你安排好了。
孟津和馬軍到那家酒店時,人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馬軍說,大哥,你別怪我,我從一早就給你打電話,不是,從好幾天前就給你打電話,我的手指頭都要磨出泡了,這不你剛開機我就打進來了,這幫哥們姐們已經在這候好幾天了,就等你來。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說,可不,大哥,就等你了,等你三千六百年了。
那個叫大霞的女人就是那天桌上認識的。孟津對她沒有什么印象,就是覺得她長得挺好看的,大家說,人家可是少數民族,正宗的伊斯蘭教,孟津一看,真是屬于大眼睛雙眼皮還有些凹進去的抽象。
那天大霞給孟津兒留下的印象是不好也不壞,就是沒有什么印象。其實他一般對女人都是這種感覺。他是那種對女人不太感冒的男人。人都說,吃喝嫖賭,男人怎么也能愛好一樣。但孟津不,孟津愿意下班了就回家,一邊看電視一邊和老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然后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覺。當然了,他這種時候也不是很多,每天必要的應酬讓他迫不得已算是愛好了吃喝。但其實他愛好的是家。
這個誰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自從王靜走后,他才知道他的愛好原來是這個。而且非常的執著,很上癮。否則他也不會一個人呆在屋子里緬懷得沒完沒了,簡直就像嬰兒離開了母體那么的不能適應。
但馬軍明顯是有意撮合大霞和孟津,因為后來只要一有聚會,大霞必定在場,首先在孟津的面前混了個臉熟。直到有一天,孟津對馬軍說,我怎么感覺那個大霞總像看著我似的。
馬軍說,是嗎,我怎么沒發現。
孟津說,不是我自做多情,我每次一拿起酒杯,她就拽我的衣袖,小聲告訴我少喝點。
馬軍說,她對誰都那樣。她是個好女人啊。
她是干什么的。
自己干個體,開個煙店。
她也拽你衣袖了。
那倒沒。但只要你挨著她坐著,她一準拽。
唉,你這一說,我才發現,這幾次她怎么總坐我身邊呢。
是嗎,我沒注意啊,馬軍一臉認真地說。
大霞真正走進孟津的生活是因為孟津病了。本來嘛,一個剛突然失去愛妻的男人,再成天出去喝酒熬夜打發時光,幾個回合下來,倒下是很正常的事。
馬軍和大霞買了大包小裹去看孟津。孟津感覺特別不好意思。他感覺自己跟大霞其實還沒有熟到互相到家里串門的地步。再說了,這個馬軍來時也不先打個招呼,自己還穿著內衣內褲成何體統。
大霞倒是沒把自己當外人,進來脫掉外衣,擼胳膊挽袖子沖進廚房就開始大干起來,孟津說,這是誰家媳婦啊,怎么讓你給弄到我家來干活來了。怪嚇人的。
馬軍低聲說,人家是一個人。
離婚的還是死丈夫的。
好像是離的,都多少年了,沒人問過。
孟津才恍然大悟似地說,你是不是早有預謀啊,小子,你小子凈給我整這事,你怎么不明面跟我提啊,我也好往心里好好過過,現在可倒好,人已經來了,都進入角色了,我這邊還沒穿褲子呢。
不急。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那個意思,我這不看著你一個人沒人暖暖被窩怪可憐的嘛,先當好朋友處著唄,當然了,如果你要是有那個意思,我給你問問。
你可饒了我吧。
這一回生二回熟的,一開始大霞還搭伴和馬軍一起來,后來就找個借口說馬軍本來要一起來的,但因為半道接個電話就又走了,我先做飯,等一會他來了,我們再吃。但鬼知道馬軍去哪里了,電話干打不通,說此用戶不在服務區。大霞說,那我走了。
孟津說,別啊。都做好了,你一個人回家也是做,我們倆就把它吃了吧。
大霞說,我們喝點酒吧。今天是周末。難得你心情不錯。
孟津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大霞說,我感覺到的。
孟津一想,也沒有什么不開心的,就權當開心吧。而且被大霞這么一強調,好像就真的有了開心的意思似的。
那天晚上,孤男寡女的又吃又喝,又聊又嘮知心嗑,一切都順理成章的事。第二天早晨孟津看著睡在他和王靜床上的大霞,把自己都驚嚇得不輕。
他盯著大霞,他想,這是王靜離開之后自己的第一個女人,王靜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說,怎么不把床單換了。
大霞的進入有點過于草率。其實孟津也并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而且兩個人都是單身,這么大的人了,不存在誰欺騙誰,誰占誰便宜的事,他想。他是不準備再結婚的了,現在的男人在婚姻里都到處拈花惹草呢,更何況像他們這樣的。誰要是結婚誰就是傻子。
但大霞明顯不是這么想的。大霞第三天就把自己的東西搬來了,而且儼然一個女主人的身份在處理孟津的日常生活。穿哪件衣服配哪雙鞋,哪個和哪個在一起吃有營養。不出幾日,孟津又是筆挺的湛藍色西服和白色襯衫了。
孟津和大霞的第一次大打出手是他們在一起同居的第三個月,大霞有一天因為孟津下班之后的手機沒電了,怎么打也接不通,半夜回來的時候,大霞說什么也不讓喝得東倒西歪的孟津睡覺,非讓他說明白不可。
孟津把電話拿出來,偏偏剩下點余電又能開機了,大霞抓住這個理不放。孟津要往臥室去睡覺,大霞堵住門口偏不讓進,讓孟津把話說明白,否則不許睡覺。孟津本來就有些神志不清,推推搡搡中把大霞撞到了門框上,大霞嚎一聲,兩只長長的指甲撓向了孟津。孟津就是在那種疼痛中清醒過來的。
那天晚上他們從屋里撕扯到屋外,從床下抓到床上。最后的結局誰也猜不到,他們竟然打著打著開始了瘋狂地做愛。這是孟津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過的經歷,以前他和王靜從來沒打過架,也沒大吵過,頂多是生生涼氣,一會就煙消云散。像現在這么大打出手,而且還借著那股力道再把對方扳到床上去征服還真是頭一次,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反正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孟津說,你他媽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大霞說,我告訴你,孟津,你以后如果敢背叛我跟別的女人瞎扯,我還會撓你滿臉開花。孟津這才驚悚地跳下床,沖進衛生間,自己的臉上真的已經開成了大麗花。
第二輪暴打剛要開始,手機響了。是我打給他的,我說,孟總,今天開支你是不是忘了,大家等你簽字發工資呢。
孟津說,好,你等我一會,我馬上就到。
孟津到單位大家看到他的臉都很驚訝,因為在我們的印象中孟津是那種文質彬彬的男人,當然不會跟誰打架到這么狼狽不堪。但我們誰也不敢問,尤其是現在這個特殊時刻,一看就是女人的手筆,這么快就有了女人,讓人懷疑是不是早就已經有的,這么一想更加地裝做看不見。
孟津簽完字,匆匆走掉了。馬軍不失時機地上來為我們揭開謎底,我們都啊的一聲,這么厲害的女人,孟津慘了。
我們都猜他們的感情長不了,這沒怎么地呢就大打出手了,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但事實根本就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孟津不但沒有與大霞分手,而且還越來越打得火熱,成天的手機短信來來回回的,像熱戀的少男少女,有一次到我們屋孟津竟然問我,你知道我這種手機怎么接收藍牙不。
我說知道。
孟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人給我發東西,讓我接一下。
我幫他打開藍牙,并且教會孟津怎么使用,一會一張照片飛過來,我一看,一個少婦正在那赤胳露背地擦玻璃呢。
下面的字是這樣寫的,老公,我正在日光浴。
我說你們家幾樓啊。
孟津說,頂樓。
我心想,多虧是頂樓,否則的話這么日光法,別人家的男人倒是有眼福了。
我連忙把手機還給孟津,我用眼睛偷偷看孟津,我看到他看完手機的照片會心一笑,一副滿足的樣子。
后來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又發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反正據說,打架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一打架,就把馬軍叫去評理,說著說著就又開始動手打起來,馬軍在中間左攔攔右攔攔,最后臉上被劃拉得紅一塊紫一塊的。每次,孟津都說,大霞,我X你媽,這回你就是說出龍叫喚我也不跟你過了,你給我滾,你馬上從我這屋給我滾出去。
大霞說,孟津,我X你媽,我憑什么走,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也死在這個屋里。
孟津說,好,好,馬軍,你都聽到了,你在這看著她死,我走,這個屋讓給她去死。
孟津從家里出來,是說什么也不回去了,但大霞第二天就去單位找孟津,孟津走哪她跟到哪,孟津說,你還讓不讓我工作,大霞說,我們回家好好談談,談完了我就走。
孟津被騙回家,剛一進屋,大霞就把嘴往上湊,一開始孟津還狠下心四處躲閃甚至是扒拉到地邊,但架不住四上五上,前仆后繼,再瓷實的心也終是疲軟了,跟著三下五除二把孟津往床上拽,孟津說,你有病啊。
大霞說,我就不信你能離了我。
孟津發現,他是離不了大霞,本來大霞就年輕又漂亮,比自己小了整整十歲,最關鍵的是大霞的激情,說打就打,說愛就愛,有時他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代溝,自己跟大霞比是跟不上潮流了,是不是現代年輕人都這么干。時間長了,孟津發現這種打打殺殺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大霞一天好幾條熱辣辣的短信,讓正在開會的孟津感覺從上到下也熱辣辣的,這可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受,這種感覺吱溜的——癢。
自從大霞住進孟津家,孟津的兒子就不回家住了,本來他平時也住校,周末有時回家取換洗衣服,后來他二姨幫他把所有的東西搬到自己家后,他就徹底地不回那個家了。孟津也知道,王靜的走讓兒子根本沒法接受這個現實,這個家只能讓他充滿痛苦的回憶。他和兒子徹底地談過一次,兒子說,爸,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都什么年代了,但你也要理解我,我不想管她叫媽。我不是煩她,我是不想面對。
孟津說,兒子,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你放心,你什么時候需要錢什么時候回來取。
兒子說,我二姨他們全都給我錢,我花不了。你自己留著用吧。
孟津感覺自己的心口一下子堵得慌,這叫什么事啊。他二姨這么好心眼的,倒讓他這個當爹的怎么擺放呢。
但大霞可是高興了,大霞說,孟津我一直沒跟你提,我女兒一直在我媽那住,她也挺大了,我想把她接過來我們一起住。
孟津說,你等等,讓我捋捋。
商量的結果就是,大霞要和孟津辦理結婚手續,這樣她的女兒就是孟津的女兒了,在一起住就名正言順,再無嫌隙了。
但孟津說,我害怕我們相處不好。
大霞說,你放心吧,我女兒只準你不喜歡她,沒有她不熱乎你的份。
果然如大霞所言,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一看見孟津就往他的懷里拱,弄得孟津怪不不好意思,一個勁地往外掏錢表示見面禮。讓大霞給攔住了,大霞說,給啥呀,你的還不都是我的,一家人給來給去的反而生分了,像兩家人似的。
孟津一想也是,但錢已經拿出來了也不好再往回放,大霞早一把搶到自己手里,我替丫頭心領了。
那天晚上,雙人床第一次躺上了三個人,孟津這個別扭啊。大霞說,我這是讓你們增進增進感情。明天就讓她一個人到那屋睡。
孟津說,這多虧是十歲。要是十六了可不能這么整。
大霞說,想你的美事。
結了婚的孟津和同居著的孟津,角色轉變讓孟津自己都驚嘆不已。那種對家的熱愛和渴望,從他下班之后就往家里大包小裹地買東西就能看得出來。這跟王靜過日子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跟王靜時,王靜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只要一進屋什么都擺放好了,現在不同了,大霞要照顧小丫學習,生活上就全指望他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特別的重要起來,尤其是晚上吃完晚飯有一個固定節目,就是兩個女人在沙發上一邊吃著水果一邊粘著他,一個把頭躺在他的大腿上,一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聽著她們倆唧唧喳喳地跟他匯報學校發生的事,樓下大媽大爺說的亂七八糟的新鮮事。他感覺那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孟津發現自己的生活突然變得生動起來。如果以前是一幅水墨丹青的國畫,現在就是大塊色彩沖撞的西洋油畫。充滿了視覺上的沖擊。這不,大霞光著個膀子從浴室里只圍個胸圍就出來了,孟津都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你注意點,小丫長大不跟你學啊。
大霞說,這算啥呀。我同學他們家,女兒的衛生巾翼護都在外面忽扇忽扇呢,還在地上吱吱跑。
人家那不是親爹嗎?
親爹和假爹不都是男的嗎,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孟津感覺自己的心中一下子升上來一股說不出來的豪情,能被一個女人如此信任也算是對他最大的尊重和愛了。
從此,孟津開始了心甘情愿做牛做馬的生活。
我們發現孟津的手指纏著白紗布,才知道是因為在家里做魚被魚嘴刺破的。李紅說,孟總,你還會做魚呢,真看不出來啊。
孟津說,不會做學唄,市場上這方面的書可多了。
李紅說,哪天上你家去給我們大家做一桌唄,我們自帶酒水。
孟津呵呵笑,竟然沒敢應承下來。我們一看,心里就知道,孟津現在可不像從前那么說了算了。
又一年關開聯歡會,做為家屬孟津的老婆也名正言順地來了,喝著喝著,他的老婆從桌上拿起一包男人們扔在桌上的煙很熟練地抽起來,我看著她被煙長期熏蒸的黃褐色的皮膚,有細細的密紋的暗陳。
那天,大家都很開心,喝著喝著,孟津突然跳到旁邊一張沒用的桌子上把大家嚇了一跳,聲嘶力竭地開始唱楊洪基的“滾滾長江東逝水”,他那種肆無忌憚和恬不知恥的樣子讓我們震驚得半天緩不過勁來。大霞在一邊旁若無人地抽著自己的香煙,概自陶醉不已。然后,我們的上級領導來了,給大家敬酒,孟津從桌子上一個趔趄跳下來,嚇得像個哈巴狗似的點頭哈腰地一飲而盡,又因為一口氣沒喘勻被嗆得咳嗽不止。我甚至聽到他一邊往外送領導一邊大聲豪氣地對領導說,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你讓我躺著死我都不敢站著活。
后來我考上了國家公務員離開了父親的單位。再后來,我的父親退休了,父親的一切福利都是我幫他去單位領。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正拎著新分的月餅往回走,迎頭看見了孟津。一開始我根本就沒認出來,是他先認出了我,跟我打招呼,我仔細一打量才發現是孟總,他真是徹底地衰老了,頭發不染了不說,而且衣服穿得很不利索,腳上竟然沓著一雙北京老布鞋,把他顯得更加地老氣橫秋。
這時,一輛車從我們身邊停下來,我們一起搭車往回去。在車上,我說,孟叔,近年還好嗎?
孟津說,還行。
你兒子結婚了吧。
結了。我是一分錢也沒拿,我這心里難受啊。
小丫呢。
上高中了。
學習挺好吧。
嗯,誰也精不過她。
嫂子還好吧。
孟津說,我都跟她說好了,死了我和王靜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