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丫傳奇

一

我叫王老丫，不過，我是個男的，生下來時，我媽怕我不好養活，就按農村的習俗，給我起了這個名兒。說是這樣做，閻王爺不找，小鬼兒不叫，太太平平地就長大了?？墒?，人算不如天算，我還沒長大，爹卻死了。八歲那年，爹得了一種怪病，全身發黃，肚脹如鼓，沒幾天，活蹦亂跳的人就沒了。那時候，媽還不到三十歲，沒了男人，家里像塌下大天來，日子沒法過了。燒完百天，媽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扔下我就跑了。有人說嫁到遼寧去了，也有人說進關了，具體是哪沒人能說清楚。

百天之內，我沒了爹也沒了媽，成了孤兒。屯里人說，我爹我媽當年是從關里什么地方跑我們山灣屯的，誰也不知道。生產隊長王叔說，就讓他吃百家飯吧，社會主義還養不活一個孩子？！就這樣，我就與老更倌一塊兒住在了生產隊，整天與牛馬打交道。各家輪流吃飯，每家一天，在誰家吃飯，生產隊就給補幾個工分。那時正鬧文革，有家的孩子也沒學上了，我這個沒家的孩子更不用說了，念了三年書，也就下來了，跟著馬倌卞叔騎著馬滿草甸子跑。卞叔很喜歡我，教我練武，還在草甸子上，撮起三堆土，插上艾蒿，點燃，他坐在塔頭墩子上，要我跪下磕頭，叫他師傅。當然，這事兒只有我們兩個知道，我發誓，打死了也不說。只在草甸子上叫他師傅，在屯里還是叫卞叔。

每天，我們到了草甸子上，卞叔就緊衣束帶，教我練武；扶我上馬，教我馬背上的功夫；把我扒得一絲不掛扔進通肯河里，練水上功夫。還不知在哪整來的《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詩經》、《論語》、《唐詩三百首》什么的一大堆書，給我講，讓我背，逼我在沙土地上寫。

卞叔的身世撲朔迷離，有人說他當過道士，也有人說他當過抗聯，不過，他是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是真事。是二等甲級殘疾軍人，國家每月都給錢的。我十二歲那年，部隊找到了卞叔，說他是功臣，接他去干休所養老。臨走時，卞叔囑咐我，一定要堅持讀書，堅持練武，但不要恃強凌弱，更不要顯露自己會什么，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讓三分，風清日朗；退一步，海闊天空……卞叔走了，我再沒見到他，可是，他留給我的書，我還在讀，他教我的功夫，我一直在練，他教我做人的準則，我一直記在心里。

我那時還是挺懂事的，到誰家吃飯都規規矩矩的，掉到桌上的飯粒都撿起來吃了，吃完飯還自己把碗洗了。屯里叔叔嬸嬸都喜歡我，也都可憐我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輪到誰家吃飯，主人都想法給我煎個雞蛋燉個豆腐什么的，那時農村很困難，這就是待客的菜了。

日子像流水似的，一晃兒幾年就過去了，“四人幫”被粉碎以后，改革開放，建設有特色的社會主義，生產大隊變成了村委會，人民公社改成了鄉政府。開始聯產承包，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我這時長到十八歲了，也分到了一坰多地，大家可憐我，還多給我了一頭老牛。再吃百家飯就沒地方報銷，也不好意思了。頂門兒過日子吧，自己又挺不起來。咋辦呢？平時，我腦袋沾枕頭就睡過去了，那些天，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翻來覆去想啊，想啊，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屯東頭王老蔫家，進門就給王老蔫兒兩口子跪下了，頭磕得地面直冒煙兒，張口就叫爹叫媽，王老蔫兩口子一下子被我叫蒙了。老蔫兒急忙把我拉起來說：“這孩子，整啥景兒，有事你就說，磕頭作揖的干啥？”我說：“我長大了，不能再吃百家飯了，我沒爹沒媽，你們沒兒沒女，就把我收下吧，今后，你們就是我的爹我的媽，我有一坰地，一頭牛，都帶過來，我給你們養老送終?！崩夏鑻饍阂幌掳盐覔г趹牙?，拍著我的腦袋，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王老蔫兩口子都四十多歲，老蔫嬸一直沒開懷兒，前些年想了不少法子，中藥丸子西藥片子吃了幾籮筐，可是，老蔫兒嬸的肚子就是不見鼓起來，后來年紀大了，就放棄了。想收養一個孩子，也沒有相當的。我吃百家飯時，老蔫兩口子就合計過，想把我收養過來，又怕我親媽回來不好交代。所以，就沒張這個嘴。可是，他們對我真的像自己孩子一樣，有什么好吃的，不管是不是輪到他家管飯，都把我叫過來吃，老蔫嬸吃個虱子，也得給我留個大腿兒。那些年，我身上穿的都是老蔫嬸一針一線縫的。

我這回找上門來，水到渠成，就在老蔫家住了下來。都姓王，不用改姓了。農村也不時興立個字據，搞個公證啥的。老蔫兩口子殺了一口豬，請全屯子人吃了頓飯，慶祝一下，我就正式磕頭認親，一聲爹媽，叫得老蔫兩口子淚流滿面。鄉親們都說我懂事、勤快，老蔫兩口子后繼有人了。

我吃的百家飯，體格挺好，家里地里的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一般勞力都干不過我。孤苦伶仃的這么多年，才嘗到有家的滋味，真好。爹媽對我像親生的一樣，吃啊穿啊都不用我惦記。我很珍惜這個遲來的家，實心實意地維護著，爹媽一天到晚合不攏嘴。平時死氣沉沉的家，我來了，一下子就有了生氣。

生產隊那會兒，起五更爬半夜的，活也干不過來?，F在，土地承包了，春種夏鋤秋收，機械化程度高，種子化肥除草劑都有專門供應的，活不累了，也不靠時間了，一年也就干三五個月的活。吃得飽穿得暖，日子過得挺舒服。

秋收以后，家家戶戶都沒啥活干了，就開始貓冬。人們仨一伙倆一串地東游西逛，有的湊到一塊打麻將打撲克，賭小錢兒。我不想就這么混日子。就和爹媽商量，冬閑了，家里沒啥活，到城里打工，開開眼界，掙多掙少的也有個營生。媽聽說我要出去打工，就有些舍不得。她說，人生地不熟的，進城能掙幾個錢，出點兒啥事，后悔就晚了。咱家不缺吃，也不少燒，消停呆著吧。爹看我態度挺堅決，就說，孩子愿意去就去吧，人行千里路，勝讀十年書，出去長長見識，回來也許能干點啥。光靠著土里刨食，年吃年用夠了，蓋房子，娶媳婦呢？孩子一天天大了，快到娶妻生子的年紀了，現在錢毛成這樣，咱攢那兩個錢，啥也不好干。媽聽爹說得有理，也就不攔了。急急忙忙地去給我收拾行李。走時，媽又塞給我500元錢，千叮嚀萬囑咐，別苦著累著，能干咱就干，干不動也不逞強，不行就趕快回來，媽給你包餃子吃。我哼哈地答應著，眼里含著淚，背起行李就走了。

二

我來打工的這座城市，離老家二三百里地，路途不算遠，可是，我也從來沒來過。不光是這兒，長到十八歲了，縣城也沒去過一次。進了城里，我的眼睛就不夠使了，寬闊的街道，如水的車流，摩天的大廈，驚得我目瞪口呆。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著這樣的生活。心里就想，我一定好好干，多掙錢，在這買個房子，把爹媽接來，讓他們過過城里人的日子。

我的想法不錯，可是，那畢竟是想法，或者說是理想、夢想、幻想。因為眼下，我還沒找到活呢。

我是和村里一個叫李栓子的小伙子一塊來的。李栓子今年二十多歲，去年就出來打工了，是在一家汽車修理廠當修理工?；厝ヌ郊視r，老板告訴他，找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來扒輪胎。一月給三百塊錢，還供吃供住。這樣，李栓子就把我帶來了?？墒?，到了修理廠，老板就留下他一個人，說扒輪胎的已經找到人了，就把我撇出來了。李栓子好說歹說都不行，就打算自己也不干了，和我一起去找活。我說，你就在這干吧，人家不缺人，也不能白養一個干吃飯的。這么大的地方，還愁沒活干，我出去找找。李栓子說，也是。不過，你人生地不熟的，我陪你一起去找活，不行，先去站大崗。

李栓子說的“站大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鄉下人來到城里，有技術的，像泥瓦匠、木匠或者會車鉗鉚電焊什么的，好找活，錢也不少掙?？沼幸簧砹獾?，就只有站大崗了。幾個人集中到繁華的路口站著，有的人家需要搬搬扛扛的，刷刷墻，捅捅下水道什么的，就把你叫去，給個三塊五塊的，一把一利索。這活也行，就是不供趟，有時一天能掙個十塊二十塊的，有時幾天也沒有活。沒人組織也沒人管理，當然也沒有收費的，城管們對我們也不屑一顧。來活了，大家一窩蜂上去，誰搶到誰去。再就是夏天日曬雨淋，冬天寒風刺骨，挺遭罪的。我覺得，遭罪倒不怕，哪有房笆掉餡餅的，掙錢來了，就不能怕遭罪。搶活也不怕。來找活的大部分都是帶著車來的，車一停下，大家就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啥活，給多少錢，弄得事主心煩，站大崗的你爭我搶，互相壓價，有時誰也干不成。我看到這種情況，就多了個心眼，車來了，啥也不說，先打開車門鉆進去，然后再問活、講價，一說一個準。所以，我每天都能干點活。剛從農村來，以前，一年也見不到幾個錢，冷丁兜里有錢了，心里還是挺滿足的。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我也許就這樣干下去了，命運和我開了個玩笑，拐了個彎兒，把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三

那天，我和一幫人在東風路口等活，一輛小轎車唰地停在了我們跟前，大家忽地就圍了上去，我剛鉆進車里，就聽“嗵”的一聲，啥東西撞在馬路牙子上了。我急忙又鉆出車子，看見一輛裝滿廢品的三輪車，四輪朝天翻在路旁，一個老人滾到了人行道上。看樣子，是老人騎著三輪車正常在路上跑，轎車超過三輪車，看見了站大崗的，冷不丁地剎車，老人停不住三輪兒，又怕撞到轎車，就心慌，車把一歪，撞到了馬路牙子上。

蹬三輪車的老人滿臉是血，躺在地上。我急忙去扶老人，可是，老人雙目緊閉，身體不停地抖著。腿已經站不起來了。我回過身去找車，這時才發現，剛才停下的那臺車和其他幾個站大崗的都沒了。人們圍過來看熱鬧，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大家七嘴八舌地亂嗆嗆，有罵小轎車缺德的，有說快報警的，我看見老人滿臉是血，什么也顧不得了，背起老人向醫院跑去。

好在醫院離得不遠，也就百八十米。我把老人背進急診室，就喳喳呼呼地喊快來救人，大夫護士呼啦圍過來好幾個，七手八腳地把老人頭上的血洗凈，頭發剪掉，露出白森森的一個大口子，有三四公分長。老人仍處在半昏迷狀態，大夫連麻藥也沒用打，縫了四五針，處置完，那個戴眼鏡的男大夫，唰唰開了幾張條子，問誰是家屬，我說我是，受傷的老人是我爺爺。我想我這么說，人家看家里有人在這兒，看病的時候能細心些。大夫看了看渾身是血的我，就把條子遞過來，讓我去交款，然后去拍片，告訴我，你爺爺沒生命危險，一會兒就能醒來。不過，腿可能骨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住院治療。我這時才反應過來，叫爺爺不能白叫，我得替老人交錢治病??！我來城里剛剛一個禮拜，掙了一百來塊錢，去了每天吃飯，我們十幾個人住在一個車庫里，一個月每人還得交二十塊錢宿費，一次交三個月的，就不剩啥了。臨來時老媽給拿了五百塊錢，一直沒舍得花，裝在貼身的褲衩兜里。我為難了，自己和這個老頭不認不識的，把他送到醫院，讓他撿條命就不錯了，再給他掏錢治病就虧大了，我這五百塊錢可是老爹老媽從飯碗里省出來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能動的。這么想著，我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回到站大崗的地方等活。這時，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老人的三輪車和散落在四周的廢品，心激靈一下，眼前浮現出病床上老人痛苦的表情。我想都沒想，跑到三輪車跟前，把散落的廢品整理好，重新裝到車上，把車推到醫院門口的存車處，找個妥帖的地方停那后，我又跑進了醫院，直奔收款處，我轉過身去，把手伸進褲襠里，解開褲衩兜上的別針，拽出那五百塊錢，連同大夫開的單子一起遞進了收費的窗口。

收款員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接過帶著體溫的錢，細看了看，好像發現了什么，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也不知道聞沒聞到什么特殊味道，只是笑了笑，數完后，順手把錢塞進了錢匣子里。說：這點錢哪夠，你還得回家取錢！

我眼睛瞪得銅鈴大：還得交錢？我上哪整去？！

說實在的，這五百塊錢，是我長這么大擁有的最多的一筆錢。在農村，種一坰地大苞米，一年到頭也剩不下500塊錢。我覺得，這么多錢，是好大的一筆，能辦好多事情，給撿破爛兒老人治病，是下了狠心的，誰讓我趕上了呢，幫人幫到底，救人救個活。所以才傾囊而出，我認為，這些錢怎么用都使不了。

收款的姑娘像看一個特殊動物一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得我心怦怦直跳。她說：你以為你這是美元啊，一塊頂七八塊？你這五百塊錢，去了處置費、拍片費，藥費就剩不多少了。住院得交押金，你晚上拿不來錢，病人就得出院。說完，就不理我了，低下頭忙自己的。

我杵在那，心里亂糟糟的，透過窗玻璃，我看見屋里面收款的姑娘，大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衫，開領的拉鎖拉得很低，胸脯露出一道溝溝，她的臉很白，光光的，眼睛打了眼影，青不青紅不紅的，那睫毛長長的，一根是一根。那毛衫，那溝溝，那臉色，那眼影，那睫毛，配到一起，挺順眼的，這么漂亮的姑娘，我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沒想到真人也有這么美的。我想，這么漂亮的姑娘，態度咋不好呢？轉念又一想，人家和你這個鄉下來的小子不認不識，咋對你好？別胡思亂想了，撿破爛兒的老人還在床上躺著呢。

錢是沒有了，老人還在昏迷中，就是醒了，一個撿破爛的，能拿出多少錢治??？大夫說是沒有生命危險了，可是，人還昏著，腿還斷著，咋整呢？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偌大的城市，兩眼一抹黑，好幾百萬人，我只認識一個，就是李栓子。李栓子算老幾呀，一個汽車修理工，還是臨時的，家里破房子漏鍋，炕上還躺個病老婆，都指望著他，經濟情況還不如我呢。可是，沒有別人，只能去找李栓子商量。

四

李栓子正在修理廠的地溝里檢查車，聽我在上面喊他，就從地溝里鉆了出來，用油乎乎的工作服袖子，抹了一下油乎乎的臉，他這一抹還不如不抹，臉上立時就一道一道的，像戲里的大花臉。要是平時，我早笑得喘不過氣來了。這回心里有事，就笑不出來了。李栓子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問我干啥來了，有事兒？我就把站大崗時救了撿破爛老頭兒，現在還缺住院費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李栓子一聽就火了，說你這個二虎，在城里咋還敢救人，不賴上你才怪呢。咱們到城里打工，就是三孫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啊，那五百塊錢你也別要了，老頭咱也不管了，你該干啥干啥去吧。

李栓子的話我有些聽不明白，我說，城里咋了，城里人就沒人味了？誰還沒有個危難招災的時候，大家拉一把就過來了。我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沒有鄉親們的拉幫，早沒命了。栓子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在城里，咱們人生地不熟的，出點啥事咋辦？我知道栓子是為我好，可還是別不過勁兒來。栓子說，和你三句兩句也說不明白，你就聽我的，醫院不去了，五百塊錢就算孝敬你那個爺爺了。那老頭兒的傷，我約摸再有幾個五百也夠嗆能治好，你不去，醫院不管，政府也得管，誰也不敢把他再推出來。你要去，拿不出錢來，人家還真有可能讓你把老頭背出來，你送進去的嘛，你就得管。你現在說不是你爺爺，誰信？

我一聽慌了，我咋管，連我自己個兒還不知咋活呢？栓子說，所以說，你就別去了。你提起撿破爛，我想起來了，這活也不錯，我看你干行，一邊撿破爛，一邊收廢品，一天也能掙個十塊八塊。我們這有個破三輪車，放著沒啥用，怪礙事的，我和老板說一聲，收拾收拾你就騎去吧。

就這樣，我就成了撿破爛、收廢品的了。干了幾天，感覺還真的不錯，一天沒收沒管的，挺自在。溜溜達達地就把錢掙了。

撿著破爛，有時也心不在焉，眼前總是出現躺在醫院的那個老爺子的影子。他病好了還是沒好？是仍在醫院住著呢？還是被攆出來了？有好幾次路過那家醫院的時候，我都想進去看看，可是又忍住了，我怕碰見那個美麗的收款員姑娘向我要錢?？墒?，有一天我還是沒有忍住，走進了那家醫院。

那是一個溫暖的下午，天上的太陽好亮好亮，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我把這幾天撿來的、收來的廢品送到了收購站，賣了三十多塊錢。這時我就想起了那個老爺子，心里像長了草一樣，毛毛的。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買了一兜水果，急三火四地去了醫院?？墒?，老人早已經不在急診室了，我像個瞎貓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闖，像賊一樣挨門瞅。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尖叫：“是他！”我還沒反應過來，胳膊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定睛一看，不好，是那個漂亮的收款員姑娘。我想掙脫逃跑，可是，那白白凈凈的小手拽著我的胳膊，勁頭不大，卻使我半邊身子麻酥酥的。她說：“這回你還往哪跑，邱社長可哪找你，走，上樓！”不容分說，拽著我就往樓上走。這時，我倒不害怕了，她已經忘記我是給老爺子交錢的那個人了，把我當作邱社長要找的。于是，我說：“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秋社長冬社長的，我是個撿破爛的?！彼€是拽著我不撒手，我稀里糊涂的，就被她牽進了一間病房。

真巧了，老爺子就在這間病房住著，我急忙奔過去，把水果放到老爺子的床前。老爺子在床上坐著，腿上打著夾板，看樣子精神狀態很好，正在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話。漂亮的收款員拍著手說：“哈哈，還說不是邱社長要找的人呢，你自己不是承認了么？”說著，她把我往那個和老爺子說話的人懷里一推，說：“邱社長，這回把人給你抓來了，再跑了可沒我的事了?！?/p>

叫邱社長的人，五十來歲，看衣著打扮像個當官的。我心里就有些打鼓。心里盤算，他們要把我賴上，我該咋辦。沒想到的是，叫邱社長的人拉住我的手使勁地搖著，一個勁地說：“謝謝你，謝謝你，要不，我二大爺就沒命了?！?/p>

事情就這么簡單，那天，邱社長五百塊錢還了我，還請我和收款的漂亮姑娘在一個挺大的飯店吃了飯。我知道了漂亮收款員叫田甜，是邱社長老朋友的女兒。邱社長是我們這個城市報社的社長，撿破爛的老爺子是他親二大爺。他把二大爺從農村接來養老。誰知老人呆不住，就干起了收廢品的生意。邱社長就把報社印刷廠的廢報紙、紙毛子、紙邊子都給了他，讓他拉到收購站賣了，弄幾個喝酒錢。誰知，沒干幾天，老爺子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邱社長說，多虧你救了我二大爺，還幫他交了錢。不然，沒人管，老人要出了大事，我不得后悔一輩子嗎？我說，這有啥謝的，誰還沒有個危難招災的時候，大家幫一把就過來了，我從小沒爹沒媽，都是屯子里三叔二大爺幫助才長這么大。聽我這么說，邱社長眼淚巴叉的，說咱倆的情況差不多，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二大爺待我像親生兒子一樣，供我上學，要不我也沒有今天。以后你就把我當你的親叔叔吧。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從此，我在城里不光認識李栓子、撿破爛爺爺，還認識了邱叔叔和田甜。

邱叔叔說我人好，樸實，心地善良，現在年輕人像我這樣的少了。我說，我師傅從小就教我，要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要知恩圖報，要尊老愛幼。田甜就問我，你師父是誰，這么有學問？我說我師傅是馬倌，在大草甸子上放馬的。田甜聽了就笑，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挺俏皮的，她急忙用手捂住嘴笑。邱叔叔也跟著笑了。笑聲中，我們親近了不少。

那天，邱叔叔花了不少錢，請我們吃了海參，鮑魚，海螺，大蝦，三文魚，還有我記不住名字的其他海鮮，我們還喝了紅酒，田甜說這酒好貴的。說實在的，我沒喝出啥味來，酸不酸，甜不甜的，一股馬尿味兒。不過，我沒好意思說。

五

邱叔叔其實是報社的副社長，不過挺有權的，在報社主管印刷廠和廣告，都是和錢打交道的單位。邱爺爺傷好了以后，邱叔叔就不讓他收廢品了，在家頤養天年。印刷廠和報社編輯部的廢書報紙就都歸我收了，報社大家大業的，也不把廢紙當回事，加上有邱叔叔這一面，因此，給我時都是半賣半送了。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幾個月下來，我就攢了好幾千塊錢。我是農村來的孩子，沒讀過幾天書，可是師傅教我讀了好多書，和知識分子溝通也不怎么困難。我勤快，到哪個辦公室見著活就干，打個開水，擦個玻璃，拖個地板，我都搶著干，一天沒事就長在報社，和上上下下的人混得很熟。后來，誰需要跑個腿兒，學個舌什么的都叫我去，我成了報社編外的一員。正式職工不上班沒人知道，我要是有幾天不去報社，他們就想我。時間長了，我在外邊就認識了不少朋友，他們知道我在報社挺吃得開，有時就找我辦事。開始是用個稿子什么的，后來印個活、登個廣告什么的也來找我。這些人也不知怎么的了，辦什么事情都不通過正當渠道，千方百計地尋找門路，其實轉來轉去也沒占到多大便宜。

那天，李栓子來找我，說外地來一家賣汽車的想登廣告，讓我給問一問，一塊版需要多少錢。我說你管這事干啥？他說你不知道，你要講下價來，他會給咱們好處費的。我說能給多少？他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家說每年要做幾百萬塊錢的的廣告，手指縫滴答下來的就夠咱們用了。我一聽眼睛就放光了，告訴李栓子等著我，就立即去找廣告處長鄭哥。

鄭哥在辦公室和幾個人嘮嗑，見我來了，就問：“老丫有事么？”我看屋里有外人，就有些吞吞吐吐。鄭哥一看就明白了。和那幾個人說，你們等一下，就把我領進了里屋。我把汽車商要打廣告的事說了。他說，你小子還想干廣告啊？我說我不明白，聽鄭哥的。他說，你去攬廣告吧，我把最低價給你，他家如果一次性交五十萬，我按百分之十給你提成，如果你能多要下來，都給你提回去！你看著整吧，這玩意是沒本生意，鄭哥在這，虧不著你。我的心忽地就熱了，媽呀，這廣告這么掙錢??？五十萬的百分之十，不就是五萬嗎？真他媽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還在后面，那次，汽車經銷商一次就投了100萬廣告費，登了幾期，從廣告設計，版面位置，出版時間，鄭哥都精心做了安排，老板都很滿意，而且還省了不少錢。因此，老板特意請我和李栓子吃了頓飯，還給了我們兩萬元提成。老板是個姓封的矮個子南方人，四十多歲，禿頭，說話有些大舌頭，喝了點酒后，舌頭更大了。他拉著我的手說，小丫兄弟。我說不是小丫，是老丫。他說對，是老丫，王老丫。老丫比小丫好，多大年紀都能叫。以后，你不要叫我封老板，叫封哥，咱們就是哥們，哥們哥們，有了哥們就有了門路。哥們是風，哥們是雨，有了哥們就能呼風喚雨。咱們以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就是我的廣告總代理，報紙，電視，廣播，都交給你了，你心眼好，我信得過你。

就這樣，我就成了封老板封哥汽車銷售公司的廣告總代理。

我把支票交給鄭哥，錢到戶后，鄭哥又給我提了十萬塊錢。我想給他留兩萬，他橫扒拉豎擋不要，說這樣他會犯錯誤的。我就和李栓子平分了，把栓子樂得好幾天合不攏嘴。那幾天，我們像做夢似的，不，做夢也沒夢到過這幾天經歷過的事。要知道，我們這些廉價勞動力，一年到頭貪黑起早地干，也就能掙個一萬多塊錢，去了吃住，能剩幾千塊錢就很知足了。誰知道，動動嘴，我們一人就掙了五萬塊，不，六萬塊！汽車商封哥還給我們兩萬塊錢提成呢！

臘月底，我回家過年。把攢下的錢交給了我媽，把這些日子經過的事兒說了。我媽就有些害怕，咱們一輩子也掙不到這么多錢，見好就收吧。爹也說，這些錢蓋房子娶媳婦都夠了，咱哪也別去了，在家消消停停地種地吧。城里那花花世界，不是咱屯子人呆的。可是我住了幾天，在家就呆不住了，心像長草了一樣。我惦記著邱叔叔，鄭哥，李老板，我還惦記著田甜。一想起田甜，我的心就忽撩忽撩的。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可是我一定要回到城里去。我覺得，那里，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六

沒出正月，我就說服了爹媽，回到了城里。我先去看望了邱爺爺，背了半袋子粘豆包，兩只老母雞，一腳豬肉，五六斤蘑菇，十幾斤粉條，一板凍豆腐。邱叔叔說，你小子沒把家搬來，背這么多東西？我說，農村沒啥好玩意，我有一身力氣，逮啥就背點啥來。邱嬸嬸說，你邱爺爺和邱叔叔山珍海味不喜歡，就得意農村的東西。那晚，我在邱叔叔家吃的飯，邱叔叔還把田甜叫來了。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想讓我和田甜處對象。我當然一百個愿意，不知道田甜咋想的。

田甜是衛校畢業的，暫時在醫院門診收款，等考完護士證就要去護理部的。這是田甜對我說的，說時，一臉的驕傲。甜甜的爸爸媽媽都是國營企業的工人。在這座礦區城市里，在企業里當工人，甚至比公務員還牛，待遇好，工資高，沒有下崗待業一說，旱澇保收。田甜是他們的獨生女，嬌生慣養的。

不久，一臉驕傲的田甜出了個事兒，使我們的關系產生了飛躍。那天晚上，我在我們租住的車庫里，看幾個哥們斗地主，也不知咋了，心里慌慌的，看不下去。田甜今晚夜班，我想去看看她。我知道她們醫院管理得很嚴，上班時間是不允許嘮嗑的。可是我就是想去，悄悄看一眼也行。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想田甜，可是，越克制心里越焦躁。于是，我起身去了醫院。

已經是晚間八點多鐘了，在屯子，人們已經關門閉戶，吹燈睡覺了。在城里，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飯店前，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歌舞廳里，笙簫嘹亮，士女喧嘩。幾家大的商場、超市，此時剛迎來顧客高峰。大多是青年男女，成幫結伙，勾肩搭背，嘻嘻哈哈，逛得開心。工作了一天，現在才是他們最放松的時刻。

拐過金融街不遠就到醫院了，還沒進門，急診大廳里就傳來了吵鬧聲，很激烈，還夾雜著噼噼啪啪的打斗聲。我快走幾步進了屋，見有四個光頭小子正在推搡醫生護士，一個保安已經被他們打趴在地上，飲水機被打翻，純凈水桶在地上滾著，桶嘴里咕嘟咕嘟冒著水。這時，我聽見收款處那有人不是好聲地喊叫，是田甜！我循聲看去，一個光著膀子，胳膊上紋著龍背上紋著老虎的小子，把手伸進窗口，扯著田甜的長發，把田甜提了起來，從窗口往出拽，一邊拽一別罵著：我讓你報警，整死你。田甜掙扎著，哭喊著。頭撞在窗口的大玻璃上，玻璃嘩啦一聲就碎了。田甜整個人被那小子從窗口拽了出來，臉上流血了。我飛一樣撲過去，扯住那小子的胳膊一抻一拉，那小子殺豬似的叫了起來，我趁機把田甜拉到我身邊，用肘撞向那小子的胸口，那小子一支胳膊已經脫臼，無力抵擋，騰騰后退幾步，絆在骨碌碌滾著的純凈水桶上，摔了個仰八叉。

四個拉扯醫生護士的家伙，松開了手，一起向我圍了過來，一個手里拎著一把椅子，一個手里拿著兩節棍，一個手里攥著一把匕首，還有一個竟然抱起純凈水桶向我撲來。我知道這幫小子要下死手了。練武這么多年，我記著師傅的話，從來沒和人打過架，連牛馬我都舍不得打?，F在，不打不行了。師傅說，沒事別惹事，有事別怕事，男子漢認可站著死，不能跪著生！這時，抱著純凈水桶的家伙已經向我撲來，我急忙閃身躲過，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他站立不穩，沖到拿兩節棍的身上，倆人都倒了。這時，拎椅子的那家伙見有機可乘，舉起椅子向我砸來，我伸手擋住，飛起一腳，踢掉另一個家伙手中的匕首。這時，警察來了，他們很厲害，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幾個喝醉酒來醫院鬧事的小混混制服了。

像做夢一樣，我成了英雄，醫院給我送了感謝信和大紅錦旗，掛在我住的車庫大門上，公安部門授予我見義勇為標兵，市政府授予我榮譽市民……報紙、電視、廣播，那幾天都說的是我的事，把我弄得挺不好意思的。

打那以后，我和田甜的關系就確定了下來，有邱叔叔串聯，她爸爸媽媽也同意了，說我人品好，把女兒托付給我放心。至于我沒有正式工作，他們也不擔心，說現在改革開放，只要人勤快，干點啥都餓不死。我說請二老放心，我拼死拼活地干，多掙錢，不能讓田甜受委屈。我說這話的時候，田甜靠在門框上瞅著我笑，笑得我心里甜甜的。

還有更有意思的事。那幾個在醫院鬧事的小混混從拘留所出來，又來找我，不是報仇，是要拜我為師。那個身上紋著虎和龍的小胖子進門就給我跪下了，說我不收下他就不起來。我說，不打不相識，徒弟不能收，做個朋友吧。不過你們要學好，不能再酗酒鬧事，欺軟怕硬，為害百姓。后來，他們都改邪歸正，成了我的朋友。他們的父母在這座城市人脈很廣，他們很感謝我把他們的孩子領上了正道，給我后來事業的發展幫了不少忙。

有了我“見義勇為”這檔子事，邱叔叔就好說話了，他準備把我安排進報社，就找廣告處長鄭哥商量，看我在他那能做點啥。鄭哥說，社長你真糊涂，老丫進廣告處我能安排，不過綁個死身子，也掙不了幾個錢?，F在市里招商引資，誰要喊一嗓子，說要辦公司，有關部門就會敲鑼打鼓給你送營業執照來，優惠政策很多，就差給你娶媳婦了。不如讓老丫自己開個廣告公司，媒體廣告，高空廣告，路牌廣告都給他包下來，一年怎么也能掙幾十萬。邱叔叔說，聽你白話，這錢就像大風刮來的，一抓一把。鄭哥說，你要同意，我幫老丫把營業執照辦了，把房子租了，下禮拜就開張。然后瞅著我笑。我說鄭哥你笑啥？他說，下周王老丫就是王總經理了！

七

像做夢一樣，我王老丫就成了大地廣告公司的王總經理，李栓子也在汽車修理廠辭了職，成了李副總經理。田甜看見我們熱熱鬧鬧地干起來了，也加入到我們隊伍中來。她的職務是總經理助理兼辦公室主任和財務主管。

田甜媽聽說田甜也下海了，非常生氣，指著田甜的鼻子教訓她：放著鐵飯碗不端，非得去端泥飯碗，這不是缺心眼嗎？你已經找了個泥飯碗做男朋友，就夠我操心的了，你再辭職，以后你們還咋活呀？田甜說，老媽，現在是市場經濟，你這腦瓜還是計劃經濟。計劃經濟的腦瓜怎能理解市場經濟。要開拓，開拓，你懂嗎？現在，十億人民九億商，全國人民都張羅下海，我在岸上給人家看衣服啊？田甜云山霧罩的，把她媽媽白話得暈頭轉向。娘倆吵來吵去，田甜就占了上風。田甜媽管不了田甜，就沖我來，說王老丫你聽著，你要把田甜拉下海，我就不同意你們倆處對象。我把姑娘剁巴剁巴喂鴨子，也不給你當媳婦。田甜不怕他媽，我可怕未來的丈母娘。我說田嬸兒你放心，田甜要辭職，你把我也弄回家剁了喂鴨子。田嬸說，小兔崽子你也氣我。我說，田甜的脾氣你知道，你管不了，能聽我的？你找邱叔叔?。√锾饗鸹腥淮笪?，轉身走了。后來，邱叔叔給醫院說，田甜辦了停薪留職，田甜媽這才消停下來。這停薪留職好啊。你把工作關系放在單位，啥待遇都不少，只是暫時不給你發工資了。你啥時想來上班了，就到單位來，把工齡給你接上，還是國家正式職工，這叫旱澇保收。那時，有點能耐的人都這么辦。

當了總經理后，我就搬出了和站大崗弟兄們一起租住的車庫，住進了公司。公司后邊是一大片空地，已經圈起來準備開發的。那天，我見到開來一輛轎車，車上下來一男一女，穿得都挺齊整，看不出年紀。倆人一下車，就從車后備箱里拿出工具，開始翻地。中午他倆還在地里吃了午餐，下午接著翻地，然后把開墾出來的一小塊地種上了什么，天傍黑的時候開車離去了。我注意著，一周了，那對男女也沒來。我惦記著地里的秧苗出沒出來，就跑過去看。他們種的是包米，小苗已經拱出了土，不過這幾天沒下雨，已經蔫蔫的了，如果再不澆水，就干死了。我一邊埋怨這兩個有心下蛋沒心抱窩的家伙，一邊跑回屋里拎來水澆地。這些天總經理當得我昏頭漲腦的，一到地里立馬精神了。于是，我又貪黑起早地把那對男女開的荒地無限擴大，種上了茄子辣椒柿子豆角生菜香菜白菜水蘿卜等等。我一天處理完了那些當總經理該處理的業務外，就一頭撲進了地里，侍候莊稼，心甘情愿地為人家做嫁衣裳，心情好極了，仿佛又回到了山灣屯，回到了我家承包的土地上。

包米灌漿的時候，那對男女又來了，他們下了車，就有些傻眼，看著綠油油的莊稼、蔬菜，不敢往地里進。我走過去說，大哥，這就是你們的地，我幫你們侍候了，想吃啥，自己進地里摘。那大哥一把把我拉進懷里，使勁抱了抱說，小兄弟，我正納悶呢，春天的時候，我倆撒點種子，現在長得這么好，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原來是你暗中幫忙啊！那大姐更逗，抱著一堆黃瓜柿子就往我院里闖，說是不走了，中午在我這吃飯。我和田甜都是實在人，這兩口子比我們還實在，四個人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

那天中午，我們吃的是“三烀一啃”，烀土豆，烀倭瓜，烀茄子，啃苞米。我們吃得熱火朝天，歡天喜地。閑嘮嗑時我才知道，大哥叫于得水，大姐叫林淼，是房地產商，這塊地就是他們買下的，準備建個別墅，自己住。大哥聽說我是開廣告公司的，就說，我們每年都要打二百多萬的廣告，你就給代理吧，省得我找這個找那個的。我說，大哥我們只見一面，你就放心把廣告給我？他說，你實在，心眼好，我放心。錢不是一個人掙的，福也不是一個人享的，活也不是一個人干的。大家互相扶一把，這事業就起來了。如果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背后捅刀子，腳下使絆子，誰也不得好。我的心熱了一下，大哥說的是實話，進城這一年多來，我深有體會。

有了大哥于得水的幫助，我們公司的廣告業務很快打進了房地產領域，有邱叔叔和鄭哥的后盾，做得順風順水。后來，還在小胖子爸爸的幫助下，打進了醫藥、保健品領域。我們不做那些專治“陽痿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挺，挺而不久”的黃色小廣告，而是代理廠家的系列藥品、保健品廣告。這類廣告沒有季節性，也沒有淡季旺季一說，也不像房地產廣告、汽車廣告先做后給錢，壓錢壓得厲害，而是一把一利索，利潤高，周轉快。

像做夢一樣，兩年多忽忽悠悠就過去了。我掙了不少錢，在市里最好的小區買了兩戶房子，三樓，對門，都是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戶型。我準備把我爸媽接來，也把田甜的爸媽接來，大家住在一起，多好。田甜聽了可高興了，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一把把她攬在了懷里……可是，我爸媽來住了些天，說住不習慣，沒辦法，我又回山灣建了一個四合院，把他們送回去了。

八

邱叔叔55歲時，退居二線了，鄭哥接替了他的位置，當副社長，主管廣告和印刷。我聽到消息后，很高興，我就盼著這一天呢。我把邱叔叔接到公司，把公章、營業執照、鑰匙統統地塞到他手里，告訴他，從現在起，這廣告公司就是您的了。邱叔叔說凈胡扯，我沒事了可以來幫你忙，你給我開個千頭八百的，夠我喝酒就行，我要你公司干什么？我說，沒有叔叔的關照，我至今還是個站大崗的，最多是收破爛的。人得知道感恩，把公司給您，這就是我的報答。人還得知足，知足者常樂。我是農村出來的，我得回去了，我爹媽不來，我在這掙座金山也沒啥意思。這事兒，我都預謀好長時間了，您同意就同意了，不同意也得同意，就這么定了。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邱叔叔接了廣告公司，不過，他把李栓子留了下來，幫他照管公司。我和田甜回到了山灣，回到了爹媽身邊。把爹媽樂的呀，又是殺豬又是宰羊，請全屯子的人吃了一頓飯，吃流水席。還把縣里二人轉班子請了來，唱了一天。唱的是《大西廂》。爹說，看就看正兒八經的二人轉，不看那些在臺上唱兩句就不唱了，蹦蹦達達耍狗坨子的。全屯子的父老鄉親像過節一樣，一個個樂得合不攏嘴。都夸我有良心，是好孩子。田甜聽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又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這次，我反應不怎么強烈了，因為我們已經更進一步了，準備結婚了。

山灣屯沒有多大的變化，山還是那么綠，水還是那么清，這些年，村民的生活水平比以前是提高了，大部分人家都蓋了磚瓦房?？墒牵客晾锱偈承量嗖徽f，真的掙不到多少錢。我的心又長草了，尋思得干點啥，幫鄉親們都富起來。我和鄉里商量，包下了六千多畝荒灘地，把農業大學的教授和市旅游局的專家請來幫我策劃，修建了山灣旅游度假村。這個集旅游、度假、采摘、垂釣于一體的農家樂，在報紙上一宣傳，立即引起了城里人的興趣，那些在城里吃膩了玩膩了呆膩了的人，拖家帶口地奔來，玩得歡天喜地。農家養的笨雞笨豬笨鴨笨鵝，種的黃瓜茄子豆角倭瓜角瓜甜瓜西瓜都成了搶手貨，連從山上采來的薇菜莧菜婆婆丁苣荬菜苦麻子車轱轆菜都像寶似的被城里人買走了。

那天，邱叔叔和鄭哥來度假村，我陪著他們這走走那看看，看山看水，看大田，看暖棚，看農家今天的生活。邱叔叔說，怪不得你小子掙命似的要回來，你惦記著你的鄉親們呢！我說，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不能忘本??！鄭哥說，我服了老祖宗那句話，好心有好報??！老丫，你的路走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