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里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有幸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宴會。
我進去的時候客人還沒到齊,只有三五個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膝邊有一個茶幾,果盤里堆著蘋果、香梨、蜜橙。兩個年輕的女孩穿著潔白的襯衫單腿跪地服務著,她們細長的脖子上沒有飾物,頭上挽著發(fā)髻,正在為客人削水果,油膩膩的香梨在她們的指尖輕輕轉動,果皮松松垮垮地從她們掌心垂下來,光看著就是一種享受啊。一會兒,一位女孩用銀質的小叉叉起一塊水果送給我,臉上含著笑意,輕聲地說“請慢用”。
我知道,她們都是從附近的鄉(xiāng)下來,經(jīng)過嚴格的訓練。她們不僅有怡人的外表、得體的談吐,她們還都機靈可愛,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我一進酒店大門的時候,她們舉止端莊,面含微笑,躬身問好。我上樓的時候,她們款款引路,典雅大方。我進包間時,她們端茶送水,服務細心周到。她們是一群美麗的生物,是搖曳在這個大樓里的珊瑚,是一群生動的熱帶魚,她們飽滿而又滋潤,在這個大樓里隨意出入無處不在。倒是我們這些客人,往這里一坐是多么的俗氣,她們應該是女皇,我們應該躬身讓座才對。
不一會兒有位姑娘悄悄跑到請客的主人那里,聲音壓得低低地說,先生非常不好意思,您點的這道菜我們剛好用完,請您換一道怎么樣?主人很生氣,他大聲地指責飯店,責怪姑娘影響了客人的心情,那個姑娘躬身站著一個勁兒地道歉,直到主人重新滿意為止。
等到宴席開始她們才忙呢。她們接過傳菜員手中的托盤,小心避開客人肩膀把手中的菜放到桌面上,如果是一般菜把它放在合適的地方就行了,如果是魚的話那得要考慮魚頭對著誰才好。她輕輕轉動轉盤,如果有客人的筷子剛好還停留在盤子里,那她的行為是多么的不禮貌,如果她手里的羹湯剛好濺到客人身上,那她的行為將是多么的不能原諒。剛才有人還夸說她的手指像白蘭花那么漂亮,可是現(xiàn)在人人側身生怕她的手指沾在自己的衣上。
她得為客人時時斟酒,她像一陣風一樣飄過來蕩過去。她要用不銹鋼小鑷子夾走客人面前的肉骨頭、魚骨頭、空扇貝、果皮、油膩的手紙,她將盤中溢出的雪水倒出,將三文魚片重新攢在冰堆上。她躲在客人的后面,用筷子夾碎濃湯中的肉骨頭、魚骨頭,用小碗分好端給客人。她嫩藕節(jié)般的手腕不時地出現(xiàn)在人縫中、餐桌上,不停地伸出又抽回,唉,男人們飯前還跟她們套近乎、開玩笑,這會卻沒有一個人幫她們的忙。她們做這些時輕手輕腳,她們盡量不要讓客人注意她們,免得客人責怪打攪他們的雅興。
如果客人還要叫她們陪酒,那是多么的糟糕,因為這場宴席是很難盡快散去了。酒店有時也會有領班過來敬酒,那情況會好得多,因為她們終于可以在門邊站會兒了。領班和帶來的姑娘們在一片亂糟糟聲中恭恭敬敬地敬了酒走掉了,縱有人千般挽留、萬般客氣,那幫姑娘也只會留下一個個充滿香水、充滿霧水的高挑身影。
不過這些女孩子總是會跳槽,總是有一些長大的鄉(xiāng)村女孩像蒲公英飄進了城,上一季盛開的蒲公英又都飄去了哪里?
有人說她們跟一些客人走掉了,也有人說她們嫁了當?shù)氐男』镒樱銎鹆顺抢锶说南眿D。還有人說有的姑娘從飯店出來,和她一樣外來的丈夫開了爿小店,做起了生意。也有人說,有的姑娘回到鄉(xiāng)下,嫁人生子了。
多少年后,她們又在城市出沒。
飯店里的小男孩
在我們吃飯進程中,有個男孩子推著餐車輕輕地進來。
他瘦高的身材裹著白色餐服,頭上戴著高高的筒帽,他在餐車后面站定,向我們羞怯地一笑,他棕色的臉龐泄露他的秘密,他潔白的虎牙暴露出他的單純。那時我們正吃喝得熱鬧,沒有人聽清服務員在向我們介紹什么。所有人只是怔了一怔,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眼光像紛亂的樹葉又被大風吹回。
那男孩開始表演了。他一手抓住烤鴨,另一手握著七寸柳葉刀,鴨子那么大,把他的五指也填得滿滿的。我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男孩,他總是坐在家門口,一手握著一個芋頭,一手握著豁了牙的石刀,芋頭那么大,把他的五指填得滿滿的。在“嚓嚓”聲中,芋頭皮一片片紛落,不一會兒他的手里握著一只潔白的芋頭。現(xiàn)在,在男孩一片“沙沙”聲中,烤鴨皮也一片片紛落,不一會他的手里握著一只沒有皮的鴨子。削一只芋頭和削一只鴨子沒什么兩樣。
在街上我還看到過削菠蘿、削甘蔗的手,菠蘿被削得一個一個水靈靈的眼兒,甘蔗一刀下去從梢捋到根,菠蘿皮一筐一筐往外運,甘蔗皮也是堆成小山模樣,男孩子像南方菠蘿園甘蔗園的工人一樣,把這些活干得很出色,只是他們的手比起早年削芋頭的手,要粗糙得多、干裂得多。
鴨子在男孩手里翻來翻去,金黃色鴨皮從鴨身、鴨背旋轉著紛紛脫落下去,一大片,一大片黃銅一般顫著余韻,亮著油光。鴨皮裝在碟子里,一碟薄餅、一碟醬、一堆蔥緊挨著它,客人紛紛起身揭餅,我慢了一步,服務員趕緊給我卷一個,她生怕我錯過品嘗的機會。
沒有誰看這個男孩子,他還在表演。他還在像削芋頭一樣削那只鴨子,鴨脯肉被一塊一塊削下來,鴨翅截下來,鴨腿截下來,中間再用锃亮的刀悶聲剁上幾剁,他按一只鴨子的生前狀況那樣擺好,恭恭敬敬地碼在一個盤子里,胸脯肉正中,雙翅靠邊、兩腿蹬直向后,它規(guī)規(guī)矩矩地趴著,或者還在游泳,它那樣平和、安靜,保持著作為一只鴨子的全部尊嚴。
餐車、鴨骨頭和他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也許一盆鴨骨頭粥,會讓我們模糊想起剛才的一刻。
形形色色的杯子
如果不是在餐桌上,我想它們應該是一個樂隊。這些酒具、茶具、餐具奏出的聲音想必不會難聽。
我聽過這樣的聲音,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我們家的鐵桶、木盆、臉盆、瓢、碗一次性在室內擺開,風在外面指揮,雨在屋里彈奏,我和妹妹們一夜傾聽天籟。
如今我的面前,高腳橙色的是飲料杯子,高腳紅色的是拉斐杯子,小的酒盅、帶漏嘴的二兩五的小盞裝的是人間春色杯子。每個人面前鋪著紅色的餐布,上面放著托盤、餐碟、湯碗、湯匙、筷子、筷架、醋碗、料碟……數(shù)數(shù)竟有十幾樣之多,人的嘴巴是什么樣的容器,面前竟要擺放這么多樣的東西?
酒杯被拿起、酒杯被放下。嘴唇吻著杯子、筷子碰著杯子、杯子碰著杯子。一晚上都是杯子的事兒。
杯子一朵一朵開放,像玉蘭又像君子蘭。人也是杯子,人是什么樣的杯子?
你看那個女人臉色酡紅,她一手托著杯子一手擎著腮幫,一縷柔弱無骨的紅繞著她的指尖兒轉,她從那一抹紅里看到了什么?
你看那個男人,他整晚都在興奮,他一晚上都在打開,把毛孔打開,把肺腑打開,把隱藏的章節(jié)都打開,其實他什么都沒有掏,他只是殷勤地把酒杯捧到別人的面前。
他表演似的讓最后一滴酒在半空停了幾秒鐘,然后落入他等候已久的口中,那一滴酒是那么地清,我能看清它的成分。
它清澈、沉靜、久遠。他步履不穩(wěn)、沉醉、迷戀。這欲望之水。
它給人類插上翅膀。
人和天堂之間其實就隔著這樣一杯水。
托盤、餐碟、湯碗、勺子,這個時候看不清它們潔凈的顏色,辨不得它們名貴的產(chǎn)地,料碟也不知道裝的是什么了,作料們總是來來往往亂竄,油膩膩地嘩然一片,女孩子們像花朵繞著餐桌開放,換盤換碗換毛巾,濕紙巾用夾子夾到垃圾桶里,掉了筷子的客人在大聲喊叫,一個女孩子趕緊躬身放下一盆沉重的杯碟兒,擦了擦手,樂顛顛把一雙干凈的筷子遞到客人手里。
葡萄美酒又怎么樣,夜光杯又怎么樣,如果馬兒們還在,馬兒應該乘著月色踏著花香。如果詩人們還在,詩人們應該為今晚歌唱。
當我們走時,一個人踢倒了一個白酒瓶兒,所有的酒瓶都晶碎聲一片。酒瓶兒滴溜溜地轉,滴滴答答滴著涎水,一半是清醒,一半是驚擾了客人的歉意。
當我們走遠時,只有桌子上的那一杯杯或是半杯茶是干凈的,茶葉兒一根根站著,猶透著春天的綠意。可是漂亮的服務員毫不猶豫把它們倒進垃圾桶里。
盛 宴
整個晚上,氣氛是多么地融洽,請客的人兒先是唯唯諾諾,不一會便是滿面紅光,主賓位置上的人開始還在矜持,不一會也是哦哦地配合,空氣中開始流動著一種默契,但主賓又都心照不宣。在座的客人第一次相見的,互遞了名片,不認識的喝到半場已是無話不說的朋友,是朋友的因是好久不見,借著酒意手拉著手久久地寒暄。桌上若是有看得順眼的人兒,酒便是最好的牽線人,一場微妙說不定就由此絲絲縷縷展開。一場酒就是一個藤架兒,有人搭架,有人上架,有人開花,有人結果,有的人順藤摸瓜。如果一場酒吃下來,只是暈暈吃了一肚子,既沒有攏住地氣人脈,也沒有挖出潛在資源,那個人才真是扶不上架。
可是整晚也有不和諧的因素。你看那只臥在冰灘上的大龍蝦,黑紅的殼兒像常勝的將軍穿著盔甲,碩大的雙鉗應該能指揮得動千軍萬馬,這會它的身子卻是恭恭敬敬地趴著,尾巴還像往常一樣微微地躬著,它獨自占了一個名貴的景德鎮(zhèn)圓盤,更大的有機玻璃桌面載著它緩緩向四面旋轉。它黑亮的眼睛神秘地高舉著,一動不動,一眨不眨,黑種子埋到地下可以發(fā)芽,黑種子舉到半空能點亮什么?和人類的夜空相比,這兩粒黑芝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它的兩只比身子還長的帽翎不時地前后擺動,仿佛運動員在練習雙腿倒立,它們在頭頂慢慢合攏,靜止不動,后又慢慢地交叉放下,翅翎觸到盤子底,它們似乎摸索了一陣,復又慢慢舉起,慢慢合攏靜止不動。它不厭其煩地做這個動作,仿佛一個不知疲倦的運動員,直到滿場散去還若無其事。它晶瑩的肉堆在冰雪上,白得像粉荷,像雪片,燈光從頭頂靜靜落下,餐桌在旋轉,這些圣潔的肉片紛紛起立撒向四邊。這只蝦不知道身邊的肉已經(jīng)沒有了,這只蝦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空了,它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整個晚上人們在消磨著時光,時光陪著人們小步小步地跑。整個晚上龍蝦在蹬著雙腿,時光在它的腿上漸漸凝滯,越來越不動了。
它應該學學那些河蝦,你看它們在一個玻璃盅里跳得多么的歡,它們爭相彈跳起來,復又齊刷刷掉下去,它們這樣做是為了親密地接觸姜與醋,它們把自己喝飽,也把身子漿爽,然后順勢倒下裝死,它們乖乖地不動了,小巧的身子一只壓著一只,一只疊著一只,像睡美人披著薄紗透著某種欲望,我們撈出時它們軟軟地滴著汁,不煩我們再蘸著粉與末。
還有那條躺在盤子里的魚也是多么的合人心意,它絲毫不介意被塑過形的軀體,它的嘴巴在不停地動,它在動給誰看?它的嘴巴張一下,黏糊糊的醬汁向里滲一層,它的嘴巴又張一下,醬汁又向里滲一層,它在讓自己變成一條可口的魚。如果魚自己再能翻一個身就好了,當然是輕輕地、得體地、立起,側身倒下,再張幾下嘴,這樣醬汁就會更加均勻,魚的美味也更加讓人回味無窮。
魚應該感謝這個夜晚。要不魚只能在水里和蝦蟹混為一談,魚不會認識雞,雞在土里刨食,雞一輩子只會被狗攆著跑,現(xiàn)在你看魚與雞的腦袋靠得多么近,魚睜眼看見了雞、雞微閉的目光里心想那就是傳說中的魚,魚還看見了一只脫了毛的鳥,脖子折斷了,腦袋光光的沒有叫,鳥的眼睛卻深深地陷下去,和魚雖近在咫尺,卻不能看見這是不是上次想捉又沒有捉住的那個水里的家伙。
羊也應該感謝這個夜晚,那只羊不是我們這里的土羊,我們這里的羊沒見過世面,一輩子沒轉出過我們家屋后的那條土溝。這只羊來自于西伯利亞內蒙古,雖然這只超大肥羊變成了羊排,羊排還是會告訴羊它看見的一切。羊排會告訴羊說,羊排的眼前不再有虎視眈眈的西伯利亞狼,不再有威風凜凜的牧羊犬,羊排的四周點亮著篝火,人們都在友好地圍著它們旋轉,羊排看到一堆一堆的東西,羊排有認識的,當它還是一只羊時,羊低頭飲水時看見過它們,羊想吻它們,但是水推開它的嘴,水不讓,現(xiàn)在它們失去了水的強大庇護,脫了水縮成一團和羊排一起接受人們美好祝福。羊排還看到天上的飛禽,雖然拔掉羽毛了,也還是飛禽,飛禽懵懵懂懂跌落在羊排跟前,羊在說羊排艷福不淺。羊排還看到一個一個黏糊糊的家伙徒勞地在盤底轉動,它們想一點一點推動轉盤,它們以為它們挪動得了這個世界,它們把自己轉暈了,它們在笨拙地傾聽,它們在等待大海,羊排一輩子沒看到過大海,羊排欣慰這些“海歸派”能和自己坐在一起,它提升了自己的檔次。如果不是這個夜晚,它們今生無緣相見,它們在各自的天南地北里茍且偷生,緊緊張張過完它們毫無用處的一生,是人類給它們提供了一個展示的機會,一個光明正大的舞臺。
但是整晚還是留有遺憾。如果在酒酣耳熱之際,在客人心潮澎湃之時,如果能有一只羊將它輕柔的聲音隔世般地、天使般地傳過來,那是多么的一種享受。羊在山坡輕輕地叫著,春草在綿綿發(fā)芽,山坡在隨風起伏,小羊跪在母親的身邊,就這么不諳世事地叫,幾只吃飽了的羊邊打著飽嗝邊隨聲附和,它們在囈語中漸漸走進暮色。現(xiàn)在暮色就在客人身邊,客人在等待,等待生命里的那一聲呼喚,那一聲又一聲綿軟的力量,就像我們喜歡孩童眼里乞求的淚光,那晚我們卻沒有等來。
這個時候鳥也不叫。仿佛是我們的走近,它們才銷聲匿跡的。如果鳥能適時叫起來多好,在華麗燈光下,百鳥齊鳴,或是在頭頂暗處,或是在窗外,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清脆得像炒一盤豆子,清涼得像拌一盆青瓜,那時燈亮著,我們齊坐在月光下,樹影是大一朵小一朵開著的黑色的花,涼風繾綣,流水在趕路,鳥聲這么高一聲低一聲在抵達,天空正落著花瓣,有幾朵在我們的心頭打旋……,可是鳥在我們眼前,鳥集體沉默,它的沉默讓樹影參差不安。
這個時候蛙也沒有叫。蛙在我們眼前,仿佛我們一走近,一池塘的蛙聲都被我們踩滅。我們可以假裝不做聲,蛙聲還會響起,先是一只試探了一下,然后又一只試探了一下,所有的蛙聲才又零零落落地響起,仿佛荷葉在高高低低起伏。可是那個夜晚我們沒有聽到蛙聲,仿佛一池的荷葉全被刈掉,只留下光禿禿的桿與莖,那一夜的荷塘讓黑暗加重。
因為羊不叫,因為鳥不叫,因為蛙不叫,因為黑暗太深,酒足之后,人叫,有的人像驢對著大街叫,有的人學狗對著月亮叫,有時候人就是人叫。
有的人去了歌廳,有的人去了按摩房,有的人在大街上溜,溜著溜著傾斜的影子消失在更傾斜的黑暗中去,這都是羊沒有叫、鳥沒有叫、蛙沒有叫的結果。
人需要一種聲音把他們喚住,人需要回頭,人需要攙扶安撫,人類的種種行徑,都是因為缺少那一聲叫,它們的缺席,對人類有著不可估量的損失,它們在對人類推卸著責任。
整個晚上廚師的心情是多么的好。桌子上堆得像小山,轉盤已經(jīng)不轉了,可是那個廚師還一道又一道接著做。也許他才加了薪,也許一位漂亮的姑娘今天對他笑了一笑,也許他想展現(xiàn)他的手藝,也許他想立世揚名……跑堂的小伙子愉快地一趟又一趟跟著轉,榴蓮酥還沒動,他給桌子松了松地方,小心地騰出一塊缺口,他在這里加上可口的芋艿紫薯點心,黃金餅還在爐里,龍蝦骨頭粥還得熬會兒才能燉透……廚師的影子那么龐大,他們讓廚房感到充實。廚師的忙碌,讓整個深夜有了一份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