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聲

在此之前，我不敢想像，一個正常人突然發不出聲音會是一種什么感覺？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7點20出門，步行10分鐘，到花園早餐店吃早餐。一路上聽到“我要去西藏，我要去西藏”的歌聲在晨風中飄蕩。

進門之前還沒感到自己有任何異常，找了個空位坐下，然后張嘴想說請來碗酸辣米線。可是突然喉嚨內像塞了一團棉花，又干又癢，張開嘴，竟然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我用力干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再次張嘴發聲，可仍是枉然。我正想再次張嘴喊話的時候，已感到喉嚨內有一種撕裂的疼痛，我不敢勉強，我知道喉嚨有問題了，是什么問題我還不知道。剛才的用力嘶喊，也許拉傷了喉管、聲帶或肌肉組織，里面像干裂的水渠，正揚塵開裂，我清晰地聽到喉嚨內吱吱咯咯作響，這聲音使我想起烈日下水泥地面上掙扎的魚。

我努力了幾次，仍舊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最終證明自己聲帶已經出現了嚴重問題，這一刻，我真的有點驚慌了。對于一個年逾四十的人來說，體質逐漸衰退，即使是偶染小恙，也將原有的那份自信徹底擊垮。一年前咯了兩口血，到醫院一拍片，右下肺感染性病變，然后便成為長期病號。我感覺身上的壓力再次增大，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千萬不能垮下！

失聲之后感覺世界頓時失色，眼前早餐店里的食客個個神情冷漠，目光傲慢，男人們依然那樣自我滿足，胃口良好；女人們則晃動著白玉蘭一般的手臂，優雅地翹起蘭花指，一小勺，一小勺地喝著潤膚美容的紅棗銀耳湯。紅棗懸浮在半透明的玻璃杯中，就像漂浮在雨霧中的小船，我能聽見女人往美容湯中添加冰糖的聲音，咕咚，咕咚，就像巖石推入大海。

我發不出聲音，但對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敏感，我突然害怕起聲音來了。環繞室內的聲音像一把利刃，迎面刺來，我無處躲閃。聲音讓我一下變得恐懼起來，脆弱起來，我擔心聲音會將渺小的我徹底淹沒，我仿佛能聽到自己牙齒松動，頭發脫落，毛孔舒張，皮膚開裂，指甲增長的聲音。我的腿不住地顫抖，寒潮一樣的氣流在周身游走，我已無法掩飾那張在晨光中愈加蒼白的臉。盛放美食的盤子在我眼皮下就如雅典女神的戰車，而湯勺、筷子則是飛舞的兵器；食客們的呼吸就是洶涌的海浪，我的臉，我的眼睛，在誰看來都更像個死人。我發現臉上很癢，用手一摸，全是淚水，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啦！一臉愁容地步出早餐店，邁出店門時，我迎面碰到一位熟人，他問了我一聲什么，我頭腦嗡嗡作響，一點也沒聽到，于是我只是點點頭，算是回應。

我攔了輛出租車，決定先到醫院檢查一下，妻子遠在千里之外，首先不準備告訴她，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驚動她，免得她跟著我提心吊膽。此時我頭腦還算清醒，知道單位當天八點鐘準時開會，上周已推選我和另外一名女同事到市里參加演講比賽，最近幾天為這事忙得暈頭轉向，上面要求脫稿演講，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把那些毫無內涵的煽情文字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反復朗讀。

我看看表，7點45分，打開提包，準備發條短信給單位領導，說明一下自己喉嚨的情況?？墒谴蜷_包翻了兩遍，沒找到手機，最近老是丟三落四，準是手機落在家里，打公用電話倒行，但問題是自己發不出聲音，無法與單位溝通。

一陣晨風吹來，我低頭看到大橋下河水已經上漲，此時出租車已從城南駛向了城北，司機回頭問我上哪？我指了指前方。司機對我的手勢不太明白，因為前方正好是個十字路口，一個方向出城，一個方向上沿江路，另一個方向進入城區，他不知我要往哪個方向拐。這個時候我頭腦一片空白，我實在不知道去醫院該用什么樣的手勢來表達，我不懂手語，這方面沒一點經驗。好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寫字，謝天謝地，我包里有紙有筆，于是飛快就寫好了三個字：到醫院。司機再次回過頭來審視了一番，眼睛里全是意外，沒想到原來我是個啞巴，而且字還寫得這么漂亮。

出租車在門診大廳前緩緩停了下來，我付了車錢，急急忙忙地鉆入門診大廳。大廳中三個掛號窗口已經排起了長龍，我只好接在龍尾巴后頭，安心等待。八點四十分，終于輪到我掛號了，掛號的女人問我掛哪個科？我手上的紙條早寫好了：看喉嚨。把紙條遞給她，我聽見那個辦掛號的女人暗暗地笑了一下，側臉與另一個窗口的女人說，嘿嘿，啞巴看喉嚨……

我本想反問她，啞巴怎么就不能看喉嚨？但我說不出話。我拿著掛號單尋到三樓五官科，診室外已有十幾個人在排隊等著叫號，我只好在候診處老老實實待著。這個時候，單位的會議室已經只差我一人了，都在焦急地等待，辦公室主任、副主任、副局長接二連三地撥打我的手機，我的手機正躺在臥室內，處于睡眠狀態。一遍一遍地撥打，老是那個女聲，對方已關機、對方已關機！

怪事，怎么手機打不通？干嗎去了？當反復撥打無效后，他們又改用發短信，可是短信也沒有回應。今天這個會不比往常，往常的會我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對象，到不到會對他們沒一點兒影響，領導們照樣海闊天空，高談闊論，該發號施令的照樣一點不含糊。可今天這個會我從配角成了主角，從后頭推向了前臺。領導為了能拿到好的名次，還安排了預演，要求在全局干部職工面前先展示一遍，類似于那種彩排，力求更加完美?，F在主角突然失蹤，下落不明，領導心里窩滿了火，在這個通訊發達的年代，連地球也成了一個村莊，就是遠在天涯海角也可以隨時溝通，我怎么就像人間蒸發了呢？

十點差五分，終于輪到我就診了。就在我準備進入診室的時候，一位戴眼鏡，化淡妝，穿白大褂的女人帶著一位中年男子徑直走進診室，我知道這白大褂女人想把她帶來的病人安插在我前面。我看時間不早了，不能再等，單位一定在著急。于是我脫離一個病人的思維，推開診室的木門，門嘭的一聲洞開了，正低頭寫病歷的醫生和旁邊病人一齊向我投來驚詫的目光。我把掛號條和收據單塞給醫生，醫生讓我到外面稍等，我知道他的意思，下一個顯然要給白大褂女人帶來的人看。我用手比劃著，表示我先到，該我看，但醫生抬頭，眼睛從鏡片下的空隙中露出來，很奇怪地瞪了我一眼，對我根本不搭理。此時我有點冒火了，想著自己是來請他診病的，這才忍住。此時導診臺的小姑娘剛好進來勸我出去，算是給我找了個臺階，我跟著她出了診室。就在轉身的一瞬，我發現那白大褂女人很尖酸地剜了我一眼。

不一會兒，白大褂女人帶著那個中年男子匆匆出來了，這回總算輪到我了。醫生見我再次進來，他用手把眼鏡朝鼻梁上推了推，好像是想仔細看看我這個魯莽的病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對。我以為他會向我說聲對不起，但他沒有說，而是責怪我對不起他。在這個地盤上，醫生永遠比病人強硬。果然，坐在他對面，我不開口，他也不開口，我只好把事先寫好的紙條遞給他，紙條上寫著：今晨起，突然發不出聲音，連續用力試喊了幾次，均不能發出一點聲音，現在喉嚨又干又痛……

醫生用一根扁形的木片伸進我嘴里，壓住我的舌頭，然后讓我張開嘴，把燈光移到我的嘴邊，像煤礦工人探礦一樣。因為舌頭壓得太緊，我十分難受，像嬰兒一樣發出咿咿啊啊的顫音，涎水順著嘴唇往下滴落，醫生就是不松手，我感到他這么粗魯的動作，應該是在故意報復，可我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醫生終于移開了燈光，把手中的木片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在病歷卡上龍飛鳳舞地寫著：急性咽喉炎，暫時失聲，建議住院觀察。

我知道是暫時失聲，心里驟然松弛下來了，我真怕自己就這樣永遠說不出話來。于是我沒有去辦什么住院手續，而是在醫院外面打了輛車準備往單位上趕。可是只走了半里多地，車子就堵得水泄不通。近年來，小城的汽車猛增，原來的街道早容不下日益擴張的車流、人流，于是三天兩日就堵車，有時一堵就是個把小時。我打了個手勢，付錢下了車。下車后沒走幾步就聞到一股香味，香味喚醒了我的饑餓，我抬腿走進了小面館，小面館只有一個品種，店主連問也沒問我，就把肉絲面端了上來。我吃完面拿出錢包，發現自己一分零錢也不剩了，于是遞給店主一百元，店主是個又矮又瘦的男子，顯得尖嘴猴腮。他接過錢，朝著光線在眼前左照右照，弄了好一會，顯得很不放心的樣子。前段時間出現那種高仿假鈔，讓許多粗心的人受損，現在交易變得謹小慎微，防范性大增。瘦子店主摸索好一陣才找了錢。我接著錢放回了錢包，就在我準備再次攔下出租車的時候，鬼使神差，我好像發現了什么，于是把瘦子店主剛找給我的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拿了出來，我只看一眼，便發現確實是張假鈔，這人真不地道，我立馬回過頭去找瘦子店主。其實此時我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一個說不出話來的人，你怎么去跟瘦子店主爭論？他不承認，你怎么說？但是我還是與瘦臉店主爭執起來，他的聲音響亮高亢，而我只能用沒有章法的肢體語言來表示憤怒。不一會，過往的行人就圍上了一大圈，都說這個啞巴在說啥呢？瘦子店主反咬我一口，說我是在訛詐他，我的手不停地顫抖，這真是顛倒了黑白，血口噴人，可是無言者無力。在這個世界中，人們都更相信真實的語言，更服從于強大的聲音，許多事情是依靠聲音來判斷、來傳遞，來征服他人的?，F在我無法表白自己的無辜，最后只好一氣之下把那張假鈔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到子瘦子的臉上……

離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脹氣的青蛙，找不到出口了。堵車過后，我再次攔了輛出租車，也許是我來得正好，高潮剛剛過去，單位里靜悄悄的，就像大海正趕上退潮。我一路小跑著上樓，到領導辦公室，看到怒發沖冠之后的領導正一臉鐵青。我可以想像，在這之前，有過怎樣的狂風暴雨，大家說過多少指責的話。領導現在正質問我干嗎去了，有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有沒有把他當領導的放在眼里？我看見好幾張憤怒的面孔，出現在樓道上，像黑夜的荒原中來了一群圍攻的綠眼狼。此時感到血流加快，胸腔的氣息向上噴涌，自身固有的那種本能，像巖漿一樣激發我去宣泄。我無法控制了，忘記了自己喉嚨發不出聲音，拼出所有力量張嘴大喊：我—生—病—了！聲音彈在隔音極好的墻壁上，然后反彈回來，在領導辦公室內跳躍回蕩。

當聲音裂帛一樣穿云破霧而出的那一瞬，我大吃一驚，好像看到一個煙霧一樣的魔鬼從我的喉嚨中飄走了。這究竟是怎么啦？！那一刻就像堵塞已久的下水管道，突然間變得暢通無阻，感覺有一股污濁的氣流頑強地沖破了胸腔，從我的口腔鼻孔間噴射而出。那是一個在暗洞中摸索已久的行人，突然一腳滑出了洞口，眼前驟然陽光普照，紅日噴薄。我感到胸前像搬開了一塊大石，身子如羽毛一樣輕盈，手上的診斷書如一片飄零的落葉，翻了個跟頭，然后滑到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