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

她

女人越來越好看了。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她說，你變了。

我說，我哪兒變了？

她說，我發現你越來越智慧了。

她在這里用到了智慧這個詞，用得妙。其實至今我都不懂好看的女人應該看她哪里。

有人說女人生來就是給男人看的。這句話曾讓我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個女人都是一個天使，她是每個男人心里的風景。女人的身體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景致了。她一定蘊藏了生活和生命的哲學。我是一個從來不隱瞞自己內心的人，我喜歡好看的女人。好看的女人也許并不見得美，也許她還有一點點的缺陷，也許她的皮膚還有那么一點的黑，像我樓下鄰居家的小女孩一樣的黑，但她仍然是好看的，她并不能影響我的視覺和愉悅的情緒。

好看的女人一定與日常有著詩意的遐想。

電視劇里看到的全是美女，幾乎找不到不美的女人，但她們并不一定讓我滿心歡喜。我面對電視里的美女，我的大腦里卻有著更多的生活日常中另外的女人包圍著我。她們在我的房間里彌漫了美的氣息。她們與我的水杯、煙灰盒、沙發、口香糖、書籍，還有長時間靜靜地不出聲的鏡子圍繞著我，這使我對身邊的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產生了興趣。我翻開一頁，我看見了日常里忽略的解說。

在我居住的小巷子里，我親眼目睹了一些女人給出這條巷子的色彩。她們是那么隨意那么清爽那么不聲張，這種質感的自然，結實而又動人。

一切都還來不及準備，她彎下腰來讓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我想到了三個字：潔。凈。美。

我還想到了她為什么要彎下腰來，在我經過她的時候讓我看到了她的乳房？她敞開的胸懷像天使打開了一扇窗，那么動人，那么唯美。她的乳房飽滿而恬靜，在我的心里我的血液里跳動了一下，把我所有的青春驚醒了。她想喚起我的什么呢？我為這個問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動。好看的女人她一定是迷人的。迷人的地方一定有著她的秘密，比如乳房，比如臀，比如……好看的女人還應當有著迷人的單純。比如思想，比如心靈，比如……

迷人的女人一定有著她的復雜和錯綜。一定有著許多的迷惘和困惑。一定是震撼人心的女巫。她讓你陷入不可自拔的深度，成為一種思考。她彎下腰來，在我恰到好處的眼神里，她赤裸的乳房讓我的內心變得簡單明亮起來。

懂得好看的女人，一定有著她自由而敞開的秘密。這些秘密里有著她深居簡出的習慣和優雅。

她就坐在我的旁邊，她的眼神里映照著不一般的美態。她真的很好看。我這么想的時候我控制住了滿心的沖動。她就像薄如蟬翼的輕紗罩住了我，我不動聲色。她是一朵隨意飄來的云，在我的眼前陡然閃開。我開始無邊無際地想起了她，包括一些無邊無際的虛構。

虛構可以是在真實的一個小鎮上。我們都是被遺忘的果子。

她也許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的名字。她還熱愛讀短短的分行的句子，那些都是我寫下來的詩歌。有一些是寫給她的，她讀的時候并不知道，但她讀完之后熱淚盈眶。她的憂傷我是知道的，我此刻的心事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當她知道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那個小鎮。

她在信里說，你還回來嗎？

我在心里精巧細致地去想一個人，這也許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想，有時候比存在眼前的事物更深得人心，更深刻動人。她有著她的不可預知的一切，就像我們圍攏而來的一場游戲，有著必然而又自然的關系，有著它遵循的某種規則。而這一切卻不一定是與游戲有著多大的關系，我甚至忍不住地問自己：可這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是的，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不過是與她無意之中相遇在了一起。她有她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我們坐在同一輛公交車上，我們坐在這個早晨的速度里，我知道我是清醒的，因為我要去面對一個人對我的賞識。就像面對一個人對我的觀察。這個人已經看了我的資料但還要見見我。她究竟想再看看我哪里？我并不是一個很好看的人。當然她也許并不是想看我，她也許只想感受到我身上是否有著和文字一樣的氣味。

相見不到十分鐘，這個人就把一種很滿意的微笑給了我。這種微笑是一種信任是一種對陌生的重新肯定。她說我的文筆非常好，很想與我合作。我只要寫出她滿意的文字，然后她可以給我想要的報酬。她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讓你賺更多的錢。她的話擋住了我前方好看的風景。

香梅北。我在這個很靜的站臺下了車。我下了車，女人的身邊就空出了一個位置。這個位置對于女人來說，空出來了沒有什么，但對于我來說，卻有著雙重的矛盾，有著她難以想到的思考。我把我的重量通過臀部的溫度留了下來，成了女人看不見的身體。成了另外一雙隱匿的翅膀。

上帝說，想要飛，你就能飛。

我和她的緣分也許就只有這一趟并排同座一輛公交車的機會。茫茫人海，我和她的相見就為了等這一輛公交車，然后注定還是陌生人。誰又能知曉，也許前世她就是我最親的人。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前世有過緣分，今生肯定還會再見再識。

我們喜歡一個地方，往往是因為那里有你喜歡的人。

我一直想，我為什么要不斷地穿越在這個城市？為了一個位置我要不停地轉車不停地等待。等我有了位置時而我卻就要到站了，有時候真想一直坐下去，哪怕錯過站臺。但生活的選擇不允許我這么做，我必須按照生活呈現的道路行走，否則我將背離來時的路越走越遠，遠到一種難度。

早晨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幸福的難度。難得有這么好的早晨。

我辦完了事，覺得還早，分別給幾個朋友打電話，想去看看他們。這里面就有一個我一直想去看的美女。我給美女打電話，美女剛剛醒來，她的聲音里還沾染著夢的氣息。她首先喊出了我的名字，這對于我來說，是溫暖的。這說明女人是熟悉我的，她至少把我放在了她的心里。我想到了見到的美女的場景，我準備坐地鐵去她那里，我們約好了在福民地鐵站見面。

掛了美女的電話，我心里卻又有了復雜的憂愁。

我最終沒有去坐地鐵，也沒有去見美女。

陽光照亮我的身體，卻有了一股辣味。我給美女發短信說，我臨時有點事要趕回去，下次專門去看她。我不知道美女有沒有去地鐵站等我，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了隱隱約約的向往，這種向往成了我在路上的念想。這種念想卻讓我有了感動的成分。

石 頭

我想到了石頭。

石頭在那里，幾百年都不開口。沒有人知道它的真相。

石頭為什么不說話？石頭一定深藏了生命的巨大思考。沉默是金。它在風吹雨打的最早認識里承擔了一些人的命題。無人發現，石頭的紋路具有生命的形象思維。這種哲學的答案是理想的冒險。

人很多時候常常問一些理想的問題：人為何而生？為何要死？要怎么樣才有意義？有了問題馬上就會有了異想天開的聯接：人要是不死該多好啊！人坐在石頭上妄想。石頭對于人的迷信早已見怪不怪了。石頭用堅固的姿態和虔誠的啞語成為了不死的神話。

石頭修煉了自己。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榮華富貴，這些之于石頭是無用的。在石頭的世界里，大忍于殘忍，大漠于冷漠，大痛于無痛。石頭沒有塵世的心。于是有人就罵道：你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哪。石頭是有心的，石頭的心埋藏在靈魂里。

人和石頭的距離就在于：石頭從未想過死亡，人卻在一生中害怕死亡。人的境界到死為止，方能開悟。方能聽見石頭的安慰：你很快就會成為我的朋友。石頭說，如果人人都活著，那石頭也會感到可怕。

人只有死過一次，才能從石頭里悟出不死的答案。

理想是人通往不死的路途。

它可以讓你找到生命的源頭，那里有著許多生與死的資料。每一份資料都需要你來思考。你要具備勇氣和冒險的心態。最關鍵的是出于你的精神支柱，遵循了你的內心。這樣，你才會感受到生命的簡單和生活的豐富有著不可言說的驚喜！

理想給了你另一個生命。這是無可置疑的。

有年秋天，我來深圳寶安參加一個筆會。參加會議的都是一些在底層打工的男女。他們在枯燥無味的工廠里堅持了有趣有味的理想。理想讓他們在殘酷的現實里延伸了打工的價值。這是一種精神的價值觀，是精神讓他們苦也無妨，累也無妨。樹立了他們的信念，信念使他們變得美好！

他們像一張工卡，要每天刷新時間。

他們在空虛的時間里構筑了另外一種空虛。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打卡。

上班。下班。加班。每天打卡十二次。最后兩次是屬于加班。

重復使他們變得緩慢，他們熟悉的汗水和動作痛切地告訴時間：煎熬被火灼傷。

晚上的時候，大家言猶未盡，在招待所里談天說地居然聊到了天亮。

第二天在車站分開時，這些打工兄弟姐妹們相互擁抱，戀戀不舍時還在談著理想。

2001年，春節過后不久，我在老家無所適從，不知道適合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值得欣慰的是我還熱愛生活。我在一段空虛的時光里分別用鉛筆、鋼筆和毛筆在紙上繪畫，然后再把畫好的畫貼在凹凸不平的土磚墻上。就在我無法收拾繪畫的沖動心情時，我想到了再次南下深圳。

老安問我，為什么要去深圳？你不知道那里競爭很殘酷嗎？

我說，我知道。

你知道為何還要去呢？

這個問題難住了我。

現在想起來，當初我那么自信和狂妄，都是因為我在生活里設置了一種看不見的理想。還有那種對理想遙望的美麗，對未知生活的憧憬。這說明了理想與人的生命有著不死的童話。

人也可以成為另一種石頭。

活的雕塑。

孔子說，深則厲，淺則揭。

想想真是這樣。世界這么寬闊，人生這么充盈，為何要去挖一些傷口填一些細節呢？水深了穿著衣服趟過去，水淺了就撩起衣服來。

愛也是這樣。

總有女人說，她最喜歡的男人已經絕跡了。她現在只喜歡自己。

也有男人說，天下之大，他喜歡的女人偏偏就沒有呢？

我想到了人的意義所在，那就是空虛。想象力就是建立在這空虛之中。

朋友從內地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在深圳寫作？

是啊。我怎么在深圳寫作，其實我完全可以回到家鄉去寫作，在那個四面是樹四面是云的地方寫作多好，為什么要擠壓在這擁塞的城市工業區里呢？那個朋友說，這鳥地方不是我們呆的地方，一個咳嗽足以讓我們喘不過氣來。

我想像著綠山青水的村莊和貼近泥土的農人，他們的咳嗽健康而清澈。

他們從來不閃避身邊的一切。植物和露水，孤獨和寂寞，萬物無聲無言。

都在空虛的遼闊里漫山遍野。

我和他們有什么不一樣？

你覺得這一切誰最有意義呢？

我坐在石頭上，撫摸它，石頭沉默不語，石頭一生都不屑開口。

懷疑任何出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