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一聲,水從徽州休寧率山巖石的縫隙里落下,成為率水。然后千潭萬灘,百般婉轉(zhuǎn),越三百里后,才漸漸慵懶起來,漫延成新安(江)之勢。
可是,變的是水勢河道,不變的是清澈無比的水質(zhì)。由水質(zhì)而水品,由水品而人品,水品人品共同構(gòu)鑄了新安江的水魂。
一
新安江水魂的第一個澆鑄者,或者說,新安江清澈的江水安慰的第一個痛苦的靈魂,是沈約。
南朝的沈約,從各方面看,都是一個成功人士。出生于門閥士族,及長,博通群籍,擅長詩文,出道后歷仕宋、齊、梁三朝,又是著名的史學大家。可是他的一篇《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卻讓真實的內(nèi)心和靈魂暴露無遺:“眷言訪舟客,茲川信可珍。洞澈隨清淺,皎鏡無冬春。千仞瀉喬樹,百丈見游鱗。滄浪有時濁,清濟涸無津。豈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紛吾隔囂滓,寧假濯衣巾?愿以潺 水,沾君纓上塵。”
在新安江“至清”的水面前,這個仕途上的人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新安江的水,清澈如“皎鏡”,并且它的這種清澈無瑕,是如此的永恒,無秋冬,無春夏,雖然偶爾有“時濁”,可是“清濟”永遠是它的本性。由新安江的這種永恒性的“皎鏡”,讓沈約看見仕途和人世的“囂滓”,也讓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靈魂向往:“愿以潺 水,沾君纓上塵。”屈原《漁父》有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沈約借這個典故,表達了借新安江之水,洗滌自己靈魂,從而達到凈化自己靈魂的深切愿望。
新安江的水品和沈約的人品就這樣融和在了一起。
二
唐朝詩人孟浩然接踵而來。
與沈約相比,孟浩然的生活要坎坷得多,坎坷得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這個亞圣人孟子的后代,自號為浩然,顯然想繼承、而實際上也真的是繼承了祖上“養(yǎng)浩然之氣”的傳統(tǒng),以至于既有了濟人患難的豪俠,也有了傲上不遜的作秀,據(jù)說他40歲那年上京師,唐玄宗讓他寫幾首詩來看看,結(jié)果在詩里他寫了“不才明主棄”這樣的牢騷話,唐玄宗卻當真了,說:“卿自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本來準備讓他做官的,也不肯答應(yīng)了,孟浩然也就再也沒有仕途,只好隱居鹿門山。
鹿門山在湖北襄陽,是他的老家,距離新安江遠著呢,可是孟浩然卻是對新安江(建德)一詠再詠。在《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時他說:“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既然不是舊土家鄉(xiāng),那么什么東西讓他“維憶”呢?是新安江那一江的春水,是它的“滄江急夜流”,讓他聯(lián)想到了“月照一孤舟”詩人孤獨而清高的靈魂,最終“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而不能自已。
在《經(jīng)七里灘》中,他再次贊美新安江的水:“予奉垂堂誡,千金非所輕。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湖經(jīng)洞庭闊,江入新安清。……倚棹惜將暮。揮手弄潺 ,從茲洗塵慮。”
是水,都有清澈的品質(zhì),“江入新安清”,可是為什么清澈的新安江水,能引起他如此大的共鳴?一方面是因為祖上(指孟子)有訓(xùn),要輕千金,樂山水;另一方面是只有新安江這樣清澈無瑕的水,才可以讓自己“揮手弄潺 ,從茲洗塵慮”。
因為實在喜歡新安江的水,有一天,孟浩然索性在江邊上住了下來。他的《宿建德江》是這樣寫的:“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首詩的核心是“江清月近人”。江水清澈,月色皎潔,那么人呢?不正是為了保持人格的獨立和高潔,欣欣然而來到這江邊月下嗎?
水品和人品,又一次這樣緊緊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
三
哦,李白也來了。
李白是采景賞色的高手,似乎一生就是為了山水而活。
李白有《清溪行》詩:“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雖然當時的李白,人站在安徽的清溪,對于建德的新安江,只是“借問”,也就是想像而已,與他的“夢游天姥山”一樣。但是人雖未至,心卻往之。他想像中的新安江,仍然是清澈見底,人行其中,如行鏡里。如此贊美,其中必有與其內(nèi)心可以共鳴溝通的地方,那就是明寫清溪和新安江水色的清澈,實寄寓詩人喜清厭濁的情懷。我們這位胸懷濟世之才的詩人,離開混濁的帝京,來到這水清如鏡的地方,創(chuàng)造了一個情調(diào)溫婉的清寂境界。
水品和人品,在想像的世界里完美地交融著。
四
新安江清澈的水,流瀉著詩篇,也流動著思想。
朱熹就喜歡自稱是“新安朱熹”,而不說福建朱熹。
朱熹的祖籍,的確是新安江源頭的婺源。可是,他自己卻是出生于福建的龍溪,也一直居住于此地,雖然后來兩次回到婺源,也只不過是掃墓省親,人之常情而已。可是他在作書序、跋和論著中經(jīng)常署名的,卻是“新安朱熹”。
新安有什么讓朱熹如此眷念?
福建龍溪的水,也是千度純凈萬般柔情,而且還有九溪十八曲的多媚。可是你是否看到了新安江的遼闊,是否看到了新安江春夏秋冬四季恒清恒鏡的守穩(wěn)?
這種遼闊和守穩(wěn),實際上是一種永恒。
“天理”、“氣”、“格物致知”、“知行為一”,都是朱熹提出的重要思想,其中的“理”是至高和包羅一切的,并且“理”是永恒存在的。我的思緒回溯了整整800年,朱熹是否會在那句著名的詩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里,想到了新安的江水?由水而知“理”,朱熹從新安江的水里,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哲學?
五
新安江的水,集萬千涓涓,最終匯成千島之湖,但是它清澈無瑕的品德始終不變。
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午后,我曾經(jīng)驅(qū)車經(jīng)過建德,經(jīng)過那17°的新安江。那時剛剛下過大雨,公路兩旁,無數(shù)的水流從山間溪溝噴涌而出。由于這里大多都是紅土地,所以很多股水流都是紅濁色的。我忽然想,這樣的水進入新安江,水色豈不是要改變了嗎?
但是我錯了。
我特意來到湖邊。是的,許多水帶著渾濁注入湖中。可是已經(jīng)在新安江里滌濁揚清了,現(xiàn)在的新安江有了大海一樣的胸懷,她容納一切,卻又堅持自己的原則。
這原則就是她的清澈。
任何力量也改變不了她清澈的品質(zhì)。
那么紅塵滾滾時代的人們的品質(zhì)呢?
沈約遠去了,孟浩然、李白也遠去了,朱熹和他的理學也漸漸遠去,可是他們曾經(jīng)擁有和向往的清白人格追求并沒有遠去,他們在新安江上洗滌靈魂的努力永遠不會遠去。
只要有新安江水在,就有清澈的水品在,就會有相稱人品的人們在。
所以,新安江的水魂,也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