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圖從旗人身份的角度,對老舍小說中的老派市民進行解讀,通過對比《正紅旗下》中的老派旗人與老舍前期小說中的老派市民形象,分析二者之間的類同性,指出潛伏于老派市民中的旗人身份及匿名特征。
關鍵詞:老派市民;旗人;匿名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1-0-01
從老舍的創作中,我們可以隱約感受到某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內在質素,看到他內心所積淀的質樸原始而又精致優雅的旗人族群文化的血脈。《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將老舍小說的市民世界劃分為三種類型:老派市民、洋派(新派)市民和正派市民。[1]本文便以老舍小說中的老派市民為例,通過與《正紅旗下》中老派旗人的對比分析,對老舍小說市民形象與旗人原型之間的性格和精神聯系進行詳細闡釋。
老派旗人是旗人文化傳統的繼承者。他們在內心深處懷有嚴格的上下尊卑觀念,講求迂闊繁瑣的禮儀形式,追求精致典雅的生活情調,保持著外表謙和內含倨傲的處事方式。這些老派旗人注重禮數、耽于安樂、自滿封閉的性格特點,與老舍前期小說中的老派市民形象一脈相通,具有某種類同性。大多研究者都認為,《正紅旗下》中的老派清末旗人是老舍老派市民形象的“獨特中的獨特部分”。然而所謂“獨特”往往是“一般”的顯現,面對這種難分彼此的文化性格上的類同性,我們不免會發出這樣的疑問:老派旗人和老派市民,究竟哪一個是原本,哪一個是摹本?
大姐公正翁、大姐夫多甫是《正紅旗下》中典型的老派旗人形象。他們對精致而無用的事物有著的濃厚興趣。“四品頂戴的佐領”大姐公對帶兵打仗閉口不談,可說起養鳥的技術卻是滔滔不絕;而“不會騎馬的驍騎校”大姐夫則說“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天下第一!”他們耽于養鳥、唱戲、做燈籠、糊風箏這些所謂“生活的藝術”,并始終認為這是祖宗所賜。 此外,旗人十分注重禮數,各種繁文縟節不勝枚舉。在老舍塑造的老派旗人中還有一些個性鮮明的女性旗人形象,如“我”的母親和大姐。《正紅旗下》用充滿詩意的筆觸描寫了大姐侍奉長輩的得體,正是旗人多禮的寫照。而“我”家盡管生活窮苦,周圍親戚只要有紅白喜事,母親都會拿錢去行禮,因為不去就意味著“自絕于親友,沒臉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榮”。在“多禮”的表象背后,蘊含著的是一種將體面視為生命第一要義的形式主義生活觀。
與這種多禮而講究的貴族氣派恰成對照而又互為因果的,是旗人對于現存秩序的無條件認同:謹守上下尊卑的等級界限,安分守己。八旗制度的等級秩序以及由旗人族群的統治地位造成的長久安逸,塑造了老派旗人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的性格。作為統治階層的一員,這種性格恰恰是保障旗人統治地位永世長存的必要前提。然而當世易時移,旗人的統治地位一去不復返,普通旗人不得不以個人的名義去面對陌生而異己的現實的時候,這種性格的缺陷和危害就暴露無遺了。“謙和溫厚”的另外一面是對奴役制度的遵從和深入骨髓的奴性心理。同樣,也因為這種“謙和溫厚”的性格,讓他們在失去制度保障之后更加怯懦謹慎。
由此而論,老馬(《二馬》)、祁老人(《四世同堂》)這些老派市民形象仿佛是大姐公、大姐夫這類老派旗人在滿清統治結束之后性格邏輯的延伸和變異,好體面、講尊卑、重禮數、陶醉于生活的藝術以及由此生發的茍安怯懦性格,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
在《二馬》中,旗人耽于安逸、不屑謀生的文化性格也體現在老馬身上。老馬一直游手好閑,靠著祖產和兄長悠游度日,只求“好歹活著”混過一天又一天。旗人體面高于一切的形式主義生活態度也是老馬性格的一個重要因素。無論喪事喜事,老馬的要求只有一個——體面。請客運動,官運亨通,娶妻討妾就足夠老馬享受一輩子,而他的志愿也僅止于此。安逸而體面的生活既是老馬的生活目的,又是他怯懦茍安性格得以繁衍滋生的溫床。老馬他常囑咐兒子“別和人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遠著點”。
《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盡管不如老馬的家底厚實,但老馬的性格特征卻在他身上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演繹。祁老人最為推重的是個人生活的形式,對于生活的藝術,祁老人在戰亂時都不愿丟棄,侍弄花鳥,慶祝壽日才是他的理想,北平的紛亂似乎真的就被擋在了門外。面對特務的淫威,老人卻是滿臉堆笑地說:“你哥們兒多辛苦啦!不進來喝口茶嗎?”他同情鄰居錢默吟的遭遇,但“決不愿因救別人而連累了自己”。從表面上看,老舍批判的鋒芒所向是一味講求溫良恭儉讓以至失去反抗意識的傳統文化,但正如《正紅旗下》所表現的那樣,正是全無生存之虞的旗人將這種文化發揮到無以復加的極致,而老派市民內心深處的文化優越感也仿佛是老派旗人文化性格的腳注。
從以上描述可以看出,老派市民所具有的文化性格——尤其是形式主義的生活態度——相對于一般老派中國人或北京市民來說,并未上升到普遍一般的高度。關于這一點,老舍本人也承認:“老馬的描寫有相當的成功:雖然他只代表了一種中國人,可是到底他是我所最熟識的;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輩的中國人,但我最熟識的老人確是他那個樣子。”[2]這番“夫子自道”或許是在給我們以這樣的暗示:從旗人社會中成長起來的老舍最熟識的老派中國人,大概就是他接觸最多的那些“既可愛又可恨”、“既安詳又無聊”的老派旗人們。這是特殊的族群生活經驗在老舍創作中留下的無法抹去的印記。而這一經驗與傳統中國文化以及北京市民文化的“交集”則使人們對老舍的作品產生了某種“誤讀”,即認為批判因循保守、怯懦茍安的國民性乃是老舍的創作主旨,而老舍本人似乎也樂于接受這種“誤讀”。各種原因不僅在于老舍前期作品中的市民形象在族群身份上具有“匿名性”,而且在于老舍自身族群意識的“匿名性”。雙重“匿名”的結果必然是文本意義的曖昧,而上述“誤讀”恰好在這方面彌補了缺憾,以至將老舍小說“提升”到思想啟蒙或文化反思、文化批判的高度,以至讓老舍這位最初以“笑王”著稱的邊緣暢銷作家得以忝列于新文學之林。
參考文獻:
[1]參見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24—247頁。
[2]老舍著:《老舍全集》第十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