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喧嘩與騷動》中的植物象征

摘 要：威廉·福克納是20世紀美國最好的小說家之一，他的文化隱喻和宗教色彩讓文本的藝術性和感染力朝縱深方向發展，具有不可估量的文學價值。本文將著力從福克納小說代表作《喧嘩與騷動》中反復出現的忍冬花和樹木等植物意象出發，分析這篇小說中植物方面的象征意象，探討這些象征如何表現作品思想和作家的創作觀念，分析其所承載的作者乃至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價值觀念，揭示其中隱喻的文化含義。

關鍵詞：《喧嘩與騷動》；植物象征；文本意義

作者簡介：夏晴（1990.01-），女，漢族，山東東營人，碩士研究生學歷，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在讀，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1-0-02

一、福克納的象征藝術

“福克納反對在小說中直抒胸臆，主張象征暗示，即用象征性的物象暗示主題，暗示其他事物、暗示作者的思想感情”[1]，象征手法是文學創作的基本藝術手法之一。象征手法的運用不但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形象化，將復雜深刻的事理導向簡單化，而且，使文學創作由外部世界轉向了精神世界，更加隱秘，趨向于內在的探索和挖掘，擴大了寫作的題材范圍，將有限的文本創作引向無限的意義發散中。

威廉·福克納對于小說的形式和技巧的改革和創新孜孜不倦。他筆下的象征手法，通常是指涉一種感官意象和心理意識的象征，這種感官意象和心理意識所反映的正是西方現代人精神世界中的意識流動，在近代文明給西方社會帶來繁榮經濟和發達工業的同時，也帶來了腐朽和丑陋，人性在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社會現實面前嚴重扭曲和異化。福克納借助自然物象對新南方的“舊南方人”精神上的苦悶進行了象征表現，傳達了作家對西方現代社會問題的深邃思考，表現了南方新舊體制交替轉換過程中傳統觀念與現代意識、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與沖突。

福克納成長于一個傳統的基督教家庭，對圣經故事耳熟能詳，同時美國南方社會特殊的宗教文化氛圍對其創作也產生了深刻影響。他不可避免地在創作時從《圣經》中汲取靈感，大量使用神話原型。《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的代表作，為了在小說中建構起喻象框架，福克納運用結構象征、人物象征和種種意象來對整部作品進行象征性表達，把南方歷史與現實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成為一部為人類命運所作的寓言，獲得普世性的宏觀意義與價值。《喧嘩與騷動》處處閃爍著象征的藝術火花。福克納以不倦的努力回溯于無意識的原始意象，這恰恰為現代的畸形化和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補償。他藝術的深層魅力來自于他所表現的生活現實本身蘊含的哲理，是他對人生世界的一種直觀的哲學頓悟與把握，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達到了“理性的象征”。

國內外文學評論家們對福克納作品中的象征模式進行了大量的研究，研究的領域主要集中于其作品中的神話模式、宗教典故和《圣經》原型等象征隱喻手法的研究，而其作品中大量的具有南方特色的自然物象與社會物象，尤其是具有南方特色的動植物意象關注較少。昆丁的世界中充斥著忍冬的香味，這一意義豐富的意象在以昆丁視角講述的第二部分，粗略算來，出現有二三十次，這香味和性密切相關，不同的情景下寓意也不同。這些不容忽視的植物意象將成為探秘福克納文學世界的重要“線索”。

二、小說中的植物意象

小說第一次出現了忍冬花，是在昆丁回想到家人發現凱蒂失身后的情景，“一張譴責的淚漣漣的臉一股樟腦味兒淚水味兒從灰蒙蒙的門外隱隱約約地不斷傳來一陣陣嚶嚶啜泣聲也傳來灰色的忍冬的香味。把空箱子一只只從閣樓樓梯上搬下來發出了空隆空隆的聲音像是棺材去弗蘭區·里克。鹽漬地沒有死亡。”[2]在南方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康普生家族，凱蒂的失身使他們如喪考妣。他們華麗的面具被現實粗暴地摘掉了，賴以維系表面上虛假繁榮的身份地位也已被擊個粉碎，所謂的貴族階層的制度和南方淑女的禮數正逐漸崩潰，換句話說，舊南方的根基被動搖了，“灰色的”清晰地表現出了全家人在凱蒂失貞后黯然神傷的氛圍，而“棺材”寓意死亡，對于昆丁來說，凱蒂是如同宗教一般的存在，他對妹妹懷著虔誠到不可理喻的愛慕，而她的沉淪意味著昆丁所有信仰的垮塌，這對他的精神世界而言是徹底的覆滅和毀傷。

在昆丁的意識流中，反復出現的忍冬花香都是“灰色的”，字里行間散發著深度的悲傷。此外，忍冬的香味更隱喻了昆丁壓抑的欲念。他寧肯是自己與凱蒂發生關系，妄圖與妹妹在極致的罪惡中雙雙毀滅，以此來逃避現實的痛苦，那些在他臆想世界中難以啟齒的扭曲欲望無疑成為壓垮這個可憐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死亡的結局來臨之前，忍冬花香最終幻化為昆丁一切痛苦的總象征。他既不能像杰生一樣毫無廉恥、毫無掙扎地屈從于利己主義的洪流，也無法像班吉一樣于混沌無知中“冷眼旁觀”，更沒有勇氣和力量效仿凱蒂以身試法沖擊現實秩序。昆丁不堪重負，急切地想從現實中逃脫，奔赴注定毀滅的命運以求解脫。

除了忍冬花之外，“樹”也是《喧嘩與騷動》中不容忽視的象征符號。在一些學者看來，樹不僅是生命之母，還是靈魂之母，樹的象征已經深入到基督教和猶太教的神話里。在班吉的敘述中，多次提到“凱蒂有一股樹的香味”，在他的世界中“樹的香味”清晰地記錄了凱蒂在性方面的成熟和墮落：14歲時第一次穿成人的衣服和使用香水；15歲時第一次吻一個男孩；16歲時同查利親近；17歲時失貞；18歲時結婚。對這一過程的每一步，班吉的反應都極為強烈，而每次這樣的事發生后，凱蒂的身上就聞不到“樹的香味”。“樹”象征著天堂伊甸園里的生命之樹和智慧之樹，凱蒂代表著賦予生命的母親原型，而在凱蒂趨向于性成熟甚而失貞時，班吉敏銳地感覺到凱蒂的改變，想把她推進洗澡間洗掉不貞，而在基督教傳統中水的洗禮能讓人重生。凱蒂天性善良，是康普生家族中人性“善”的代表，同時替代了母親原型，她的失貞讓班吉聞不到她身上原有的樹的香味，由此似乎也預示著生命之樹的枯萎，亦即沉淪墮落、不得救贖。

在大姆娣去世的那一天，凱蒂帶著弟弟們想在窗戶外看一看以弄清情況，在路上他們看見了“一條蛇從屋子底下爬了出來”，暗喻夏娃受蛇引誘偷食禁果。凱蒂好奇地爬上樹時穿著一條有泥跡的襯褲，被兄弟們看見，象征著凱蒂此后的失貞和墮落。凱蒂爬樹可視為她即將獲得性智慧，將要面對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并將離開家庭，而她爬上樹后透過窗子看到死亡，暗指了她看到隱藏在這座伊甸園背后的失落，即家族不可逆轉的衰亡命運。與凱蒂相比，她的女兒小昆丁對家庭充滿了痛恨，她常常在晚上爬出窗戶與不同的男人廝混。最后，對家庭的厭惡和絕望促使她順著當年母親爬過的樹逃出家，與人私奔，這一切都與“樹”這一視覺意象分不開，具有明顯的宗教象征色彩。

另外，書中還多次提到吉姆生草。每當班吉煩躁不安或者生氣叫喊時，只要給他一、兩株吉姆生草，他就會安靜下來，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吉姆草就好比姐姐凱蒂，可以給他帶來安慰與快樂。因此吉姆生草象征著關愛和溫暖，能給人聽渴求的慰藉。

三、植物意象的象征意義

隱喻被亞里士多德視為語言的附加品，“肉的佐料”。意象也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佐料，一個意象或隱喻反復并持續出現，就成為象征，繼而成為整部作品象征體系的一部分。由于微妙的聯想和無窮無盡的含義，使原本平淡的事物具有巨大的藝術力量。尤其是象征性意象在小說中處于特殊的位置，豐富了觀念和情感的意蘊，在作品中具有 “超常價值”。福克納慣用象征，也善用象征，他用物象來輔助情感的表達，暗示主題思想，這些反復出現的隱喻符號提供了大大超出文本自身的信息和含義，這讓他的作品在人與物的互喻中擁有了值得反復探討的文化意蘊。

南方雖然戰敗，但是根子上要腐爛，還需時日，福克納抓住了這一歷史斷面，向讀者展示著處于變革時期的“昆丁們”精神上的苦悶和悲劇命運，將人物塑造地更為生動豐滿，昆丁的自戕也因為忍冬香味而帶了一點扭曲晦澀的浪漫，小說的基調在昆丁的章節中陷入迷離惶然，與人物性格緊緊契合，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諧，同時也大大增加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意味，為整個小說籠罩上一層不詳的灰色。

“樹”的意象隱含有某種誘惑的潛在可能性，同時也是美好道德的象征，而這集中體現在凱蒂身上，她是康普生家族的夏娃，既是母親，是愛的源泉，又是罪惡，是墮落的開端。她雖從未正式出場，只是在兄弟們的講述中出現，卻是唯一一個經歷了性格發展的人物，青少年時期她善良溫柔、熱情獨立，企圖掙脫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的束縛，“我是要逃走，而且永遠也不回來”[3]，最終以身體為武器與命運的抗爭讓她走向沉淪和墮落。這一植物意象成功地構建起豐滿的人物形象，使得在兄弟三人敘述中話語權缺失的凱蒂擁有了完整清晰的性格特點，成為人性自由的表征。

加繆說過，“最難理解的莫過于一部象征的作品。一個象征總是超越它的使用者，并使他實際說出的東西要比他有意表達的東西更多。”[4]《喧嘩與騷動》中大量引用《圣經》中的原型，是將《圣經》中的神話故事原型作為一種參照物，建立起二者的對比系統，從而使作品在對位平行的結構下顯出特有的價值寓意，引發讀者對人類歷史、現狀、未來的深沉思索和無盡追問。

福克納的偉大就在于他始終關注著現實人生，堅定不移地要用他的筆刻畫出人類的真實靈魂。莫言曾經坦陳，“《喧嘩與騷動》最初讓我注意的也是藝術上的特色。這些委實是雕蟲小技。后來，我才醒悟，應該通過作品去理解福克納這顆病態的心靈，在這顆落寞而又騷動的靈魂里，始終回響著一個憂愁的無可奈何而又充滿希望的主調：過去的歷史與現在的世界密切相連，歷史的血在當代人的血脈中重復流淌，時間像汽車尾燈柔和的光亮，不斷消失著又不斷新生著。”[5]福克納憑靠著對語言高超的掌控能力，使它呈現出有序的、有跡可循的紛亂，這些技巧只是他的利器，以此為刃，他剖進了歷史縱深處的流脈，讓人性和靈魂清晰而赤裸的呈現。

在將來以及將來的將來，福克納的魅力必將繼續在廣大讀者心中引起持續回響、不能止息的喧嘩與騷動。

注釋：

[1]劉洊波.《南方失落的世界—福克納小說研究》[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64頁；

[2]《喧嘩與騷動》作者：威廉·福克納【美】，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95頁；

[3]《喧嘩與騷動》作者：威廉·福克納【美】，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17頁；

[4]童慶炳主編《加繆·弗朗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誕》；

[5]引自 莫言《兩座灼熱的高爐—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福克納》，《世界文學》一九八六年第三期；

參考文獻：

[1]《喧嘩與騷動》作者：威廉·福克納【美】，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出版；

[2]《威廉·福克納研究》作者：肖明翰，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出版；

[3]《福克納評傳》作者：李文俊，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出版；

[4]《南方失落的世界：福克納小說研究》作者：劉薦波，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

[5]《跨越時空的對話：福克納與莫言比較研究》作者：朱賓忠，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

[6]《福克納的神話》李文俊編，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出版；

[7]《象征主義》作者：查爾斯·查徳維克，肖隼 譯，北岳文藝出版社198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