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嶸《詩品》左思詩“其源出于公幹”辨析

摘 要：鐘嶸的《詩品》認為左思詩歌源于劉楨，這是從“風力”、“氣”的角度來說的。鐘嶸沒有兼顧左思詩歌的其他類型，忽略了左思詩因承多位前人的事實。本文試從其他的角度來分析左思詩歌的淵源。

關鍵詞：劉楨；左思詩歌；淵源

作者簡介：丁丁，河南周口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3-0-02

鐘嶸《詩品》卷上評“晉記室左思詩”云：

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喻之致。雖淺于陸機，而深于潘岳。謝康樂常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1]

這段話包括四個內容：第一，論左思詩歌的淵源，源于劉楨；第二，論左思詩的語言、表達方式、風格；第三，拿陸機和潘岳比較來說明左思詩歌的形式和內容，即“文”與“質”的問題；第四，高度評價左思的詩歌。鐘嶸在《詩品》中把劉楨、陸機、潘岳、謝康樂、左思全部列為上品，只有在評價左思詩歌是用“怨”字，既然左思詩歌源于劉楨，鐘嶸評價劉楨的詩歌時并沒有用“怨”字，而評其他詩人風格有“怨”字。如品評古詩“多哀怨”；品評曹植“其源于國風，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品評李陵“文多凄愴者之流”；品評班婕妤“其源出于李陵，怨深文綺”。鐘嶸在品評左思詩的起源時是為什么沒有歸為受這些“怨詩”的影響呢？

針對這種批評方法，曹旭先生認為“某某源于某某”是一種象征的意義和歷史批評方法意義。[2] 正如曹旭先生所說，《詩品》中的“某某源于某某”是一種象征意義，并不是說某位作家只受一個作家的影響。文學活動本身是一種復雜的過程，某位作家某個作品不可能只會受一個人的影響。究其原因應是和鐘嶸評價詩歌的來源太單一有關。正如袁行霈先生說“細查《詩品》對詩人的品第，凡居于上品者，其源必出于上品，或直接源自‘國風’、‘小雅’、《楚辭》；而源于中品者只能居于中品或下品；毫無例外。”[3]這種評價某某詩歌源頭的標準后代多不贊同，如對陶淵明“其詩源于應璩”多受后代學者的不滿。

左思的詩歌現存有《詠史》八首、《雜詩》一首、《招隱詩》二首、《嬌女詩》一首、《悼離妹詩》二首，這些詩歌的類型不同，詩歌的淵源也不相同。鐘嶸評價左思的詩歌來源于劉楨是不全面的。鐘嶸所說的左思詩“源出于公幹”主要指“左思風力”和劉楨的“逸氣”之間的相同，而不是指左思詩歌的所有類型。

鐘嶸《詩品》卷上評劉楨詩云：

其源出于《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凌霜，高氣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然自陳思已下，楨成獨步。[4]

左思詩歌來源之一是劉楨。首先，劉楨詩源于古詩，左思詩源于劉楨，左思詩歌與古詩是有聯系的。劉楨詩《贈從弟》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左思詩中也有類似的，如《詠史》其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這些事都和《古詩》有一定的類似之處。

其次，左思的詩歌特點“左思風力”和劉楨詩歌的“氣”在風骨、性情上是一致的。《三國志》記載“瑒、楨各被太祖辟，為丞相掾屬。瑒轉為平原侯庶子，后為五官將文學。楨以不敬被刑，刑竟署吏……文帝書與元城令吳質曰……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5]劉楨性格上不慕權貴、敢于直言，是“建安風度”的代表。劉勰亦對劉楨多有贊賞，《文心雕龍》云“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劉楨情高以會采”。[6]劉楨詩所具有的“建安風力”是建安時期所崇尚的一種風貌，“左思風力”乃是左思對“建安風力”的繼承。鐘嶸主張詩歌要“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即是說文采與氣骨并重，但鐘嶸更加注重詩歌的風力。鐘嶸所說的左詩“其源于公幹”與詩歌呈現的剛勁有力、慷慨激昂的風貌有關系，也就是《詩品序》中說的建安風力，“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而后陵遲于衰微，迄而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而復興，風流未沫……永嘉時，貴黃老……建安風力盡矣。”[7]由此可見，左思風力和建安風力是一脈相承的。明代胡應麟《詩藪》云“詠史之名，起自班固……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杜，而造語奇偉，創格特新，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古今絕唱。”[8]胡應麟說的“逸氣”和“風力”是一個含義。

劉楨詩的“逸氣”、左思詩的“文典以怨”都與各自的經歷有關系。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寫劉楨的經歷道“貧居晏里闬，少小長東平。河袞當沖要，淪漂薄許京”。[9]劉楨的慷慨之氣和貧窮的境遇有關系，左思以出身寒門，郁郁不得志，文中常常有不平之氣。《詩品序》說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鐘嶸所說的性情包括的范圍很廣，不僅指自身的感情受到自然界的觸發，還有人的感情、情緒受社會生活的影響，人受外物的影響發言為詩。縱觀《詩品》，可以了解到鐘嶸的“情”更偏重“怨情”，崇尚“以悲為美”的美學觀念，他推崇“屈原、李陵、班婕妤、曹植”，把他們列為上品，是因為他們詩中繼承的“詩可以怨”的傳統，這又與鐘嶸自身的坎坷遭遇有關。劉楨和左思詩歌的門第皆不高，劉楨得到了曹操父子的賞識，是鄴下文人集團的主要成員，左思仕途上并沒有劉楨順利，因此左思的詩歌更側重“發憤抒情”。左詩不僅源出于公幹，還繼承了“詩言志”、“詩可以怨”、屈原“發憤抒情”、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傳統。

左思的“怨”主要體現在八首《詠史》中，“詠史”一名最早出自班固，左思《詠史》和班固《詠史》不同，詩中大量運用典故，尤其是有“怨”字的內容，左思出身寒門，郁郁不得志，借《詠史》以抒發憤慨之情。《晉書》載左思父左雍是小吏，左思“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不好交游，惟以閑居為事”。[10]在注重門第和人物品評的時代，左思無疑是要“不平則鳴”的。劉楨的詩歌有贈答詩、公詩、雜詩等，《文選》里均有收錄。[11]這些詩歌雖然如鐘嶸所說的有“氣”，劉詩中的“逸氣”與左思詩的其他類型有很大的不同。

另外，左思的《招隱詩》二首，內容主要是寫隱士的生活和樂趣，希望自己歸隱的愿望，這兩首詩的風格不屬于鐘嶸說的“文典以怨”的范圍。《招隱詩》來源于楚辭中的《招隱士》，意義是不同的。《招隱詩》表現的是自己想歸隱的愿望，提到“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的隱逸境界，這種隱逸之風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的老莊，老子追求的“虛境”和莊子追求精神上的“逍遙”對左思有影響。

左思的另一類詩歌是表現親人之間感情的，有《嬌女詩》、《悼離妹詩》二首。這三首詩和《詠史》詩風格截然不同。《嬌女詩》可謂是左思的獨創，后代陶淵明的《責子詩》、杜甫的《北征》“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等描寫子女的詩皆源于此。鐘嶸在評左思詩說有“風力”“文典以怨”是忽略《嬌女詩》這個類型的詩。這應于鐘嶸輕敘事詩的評價標準有關系。鐘嶸在《詩品》評論中很少涉及敘事的詩人，后代人推崇的敘事名篇《日出東南隅》、《孔雀東南行》、蔡文姬的《悲憤詩》等皆不受鐘嶸的重視。曹旭先生認為這些反映了鐘嶸重雅、輕俗、重抒情、輕敘事的美學原則。[12]

《悼離妹詩》是左思悼念妹妹左芬而寫的。早在《詩經》就有悼亡詩，如《唐風·葛生》《邶風·綠衣》。左氏悼亡詩采用的是四言句式，雖然文辭典雅，亦不為鐘嶸稱道。因為鐘嶸在《詩品序》說“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13]鐘嶸對五言詩歌很推崇，對四言詩的評價不高，因此鐘嶸未把這類型的詩歌列入左思的主流特征里，忽略了左思詩歌的這一來源。

綜上所說，左思詩歌的淵源并不像鐘嶸說的那么簡單。左思有自己獨創的詩歌類型，也有繼承前代眾家所長，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與其說左思詩歌淵源于劉楨，不如說源于先秦諸子和《詩經》、《楚辭》以及漢魏諸賢。

參考文獻：

[1]、[2]、[4]、[7]、[13]（南朝梁）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87，63，12—15.

[3]、袁行霈著.陶淵明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18.

[5]、（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廬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660—1665；（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M].中華書局，1997，591.

[6]、（南朝梁）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M].中華書局，2012，66，383，582.

[8]、（明）胡應麟撰，詩藪[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47.

[9]、黃節撰，謝康樂詩注鮑參軍詩注[M].中華書局，2008，157.

[10]、（唐）房玄齡等撰，晉書[M].中華書局，1974，2375—2376.

[11]、（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M].中華書局，1997，591.

[12]、曹旭，《詩品》所存疑難問題研究[J].文學評論，19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