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當一切塵埃落定,鳳儀宮中的女子心心念念的仍是那個人。殿中光線昏暗,精致的器具已經積下厚厚塵埃。她仍紋絲不亂地梳著彰顯身份的凌云髻,端莊坐于昭陽殿主位,氣度高華。曾經的一頭潑墨青絲如今染上點點斑白,一身皇后服制亦是多年前的老樣式。愛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如今,那個曾經君臨天下的人也已作古。
她走在一個這樣凄涼的雨夜,無人問津。
新帝登基,身為太后的姑母回府省親,看中了沉穩內斂的她,決定送宜修入宮。從此她成了宮中尊貴的嫻妃。
那時皇帝待宜修極好。
那段靜好的歲月讓她如同置身夢中,以為終于苦盡甘來,有了最好的歸宿。宜修很快有孕,而她的夫君欣喜地握住她的雙手,向她允諾生下皇子即可榮登皇后之位。一個個靜謐的午后,她總會懷著初為人母的愉悅靜靜期待未來。
她的嫡姐柔則進宮陪伴她,一切美好驟然煙消云散。
只安然坐在自己宮里養胎,宜修也聽到不少宮人的竊竊私語。聽聞春光明媚的一日,朱家大小姐與皇帝在太液池邊相遇,皇帝驚為天人,對柔則一見傾心。而現在的皇帝已經決定,愿封柔則為皇后。宜修連連冷笑:姐姐本就是端莊美麗的大家閨秀,朱府的掌上明珠。她是已有婚約的女子,為何會盛裝入宮,毫不避諱?想來也對,正室陶夫人怎會允許一個小小庶女嫁的比自己的女兒還好?
柔則很快被迎入宮中封為皇后。皇帝整日與柔則在一起,對懷著身孕的宜修只是淡淡的,偶爾來瞧一眼便罷。所謂的探望,皇帝也只是敷衍的態度對她。她只得咬牙忍下不甘,盡量放寬心養胎,卻不免還是心中郁結。終于有一日,她平安產下皇長子,對著宮門望眼欲穿。然而皇帝終是沒有來,只流連在鳳儀宮,撥了些賞賜。
之后幾日,皇帝來看她后也許是有一絲愧疚,下旨封宜修為一人之下的貴妃,然而小皇子的名字卻是遲遲未賜。她在自己宮中緊緊抱著軟軟的孩子,終于落下淚來:為何一夕之間一切都變了?為何上天要奪走她這樣珍貴的幸福?然后,她的眼淚突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咬緊的牙關,和心中洶涌的恨意。
皇后性情純良,不染塵埃,宮中人人皆道國母善良,乃是上天賜福。自從皇帝賜了宜修協理六宮之權,對她的寵愛日益也淡了。雖不曾到過鳳儀宮,宜修也依稀聽說,帝后二人琴瑟和鳴,日子很是舒心。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深秋的那個雨夜,是宜修一生一世也忘不掉的夢魘。小皇子,尚不足三歲甚至未得到賜名的小皇子,他發起高燒,深深抽痛了母親的心。宜修連連派遣下人去傳太醫,而漫長的等待卻無果。她空有一身醫術卻毫無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懷里的孩子慢慢沒了氣息。宮門驟然打開,宜修抱著孩子走進瓢潑大雨中,一步一步邁得艱難。她抱緊孩子冰涼的身子走了一夜,心中的恨意愈發深重。
仿佛是經歷了一個長長的夢,宜修努力睜開雙眼,終于看到皇帝坐在榻邊。他握住她的手:“宜修,你別太難過,日子還長。”心底的欣喜還沒來得及暈染開來,皇帝的話再次讓她的心墜入冰窖:“你知道嗎,宛宛有了孩子,你不曉得朕有多高興!”她在心底冷笑著,整個人再次被哀傷籠罩,卻強扯出一個笑容,溫然道喜。
作為皇后的妹妹,宜修日日入鳳儀宮侍奉陪伴。她多么想如皇帝所言把姐姐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可她做不到。姐姐的到來,占據了本應屬于她的皇后之位,而她的孩子也被迫成為了庶皇子。無人處,她纖長的手指慢慢緊握成拳,長長的指甲抵在手心有尖銳的刺痛。偶然的發現,她面帶笑意地日日奉給柔則精巧的吃食,不動聲色地,將一切掌控。
柔則難產而亡,小皇子也沒能保住,皇帝悲痛欲絕。那時的宜修萬萬沒有想到,在最美好的年華里永遠離開的姐姐,成為了皇帝心中最柔軟的角落,也使自己注定不能重獲圣恩。
滿宮縞素。宜修靜靜坐著,定定瞧著自己的雙手。現在,這雙手雖光潔白皙如初,卻已經染上了濃重的血腥了吧?心底的悔恨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絲快意。
很快,宜修被封為繼皇后。應是由于柔則死前對皇帝的懇求,希望他能好好待自己的妹妹。宜修聽到這個消息,終于掩面哭泣:姐姐,我原不該這樣對你。
從那以后,皇帝對宜修的眷顧更少了,平日里只是偶爾來坐坐,再無新婚時的情分。時光如梭,多年過去,宜修與皇帝一直保持著相敬如賓的關系。宮中的如花美眷只多不少,而宜修也漸漸習慣去做一名端莊而處事不驚的皇后,統領六宮,溫和地笑著為皇帝選出更多年輕貌美的嬪妃。
宜修對皇帝有情。也許她自己都未發覺,但是在孤單而黑暗的夜,她總會習慣性地撫摸腕上那對光潔如初的碧玉鐲,仿佛那樣就可以得到最大的安慰。平日里皇帝的心思她都很清楚,并且無條件地支持。那年當宜修把調好的歡宜香送到皇帝手里,她終于有機會得到皇帝的一份贊賞,想必心中也是歡喜的。
多年來,宜修冷眼看著皇帝納入的嬪妃,她們與柔則都或多或少有相似之處。宮中的新人層出不窮,作為皇后,宜修的權力也曾被無數次架空。她沒有了兒子,沒有了丈夫的疼愛,所剩的,便只有這無限尊榮的皇后之位。人人皆道皇后賢惠福澤后宮,但又有誰知道這鳳位背后的無限酸楚?長夜漫漫,無數次午夜夢回,宜修總會望著身邊空空的床榻默默垂淚,而白日里,則是又變為了那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
宜修變得狠。她面帶微笑地除去了一個又一個對鳳位不利的妃嬪,不動聲色地用湯藥、香料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她漸漸走入迷局,失去理性。為保朱氏榮華,她做了越來越多的事,卻獨獨不肯傷害皇帝半分。多年來她何嘗不想恨皇帝,可是她做不到。
高處不勝寒。
帝后間的隔閡日益加深,表面的相敬如賓破裂。皇帝似乎隱約得知了宜修的所作所為,更不愿踏足鳳儀宮半步。宜修望著銅鏡里開始衰老的容顏,愈發感嘆歲月的流逝。因此她只得保住人前的尊貴,常常身著華麗的鳳袍,梳著皇后才準梳的凌云髻,鳳儀萬千。
終于有一天,塵封多年的往事被人一夕揭開。微冷的夜風從窗格間吹進來,有習習冷意襲上身體。宜修跪在儀元殿冰冷的地上脫簪待罪,身著真紅鑲黑色紋宮裝,消瘦的手腕上是一對翠色沉沉的碧玉鐲。面對皇帝的聲聲逼問和無數條罪狀,她眼中流淌出熱淚,訴說著一件件陳年往事。皇帝眼底有洶涌的怒氣和深深的哀痛,只嫌惡地看著宜修,口中吐出沉重的二字:“廢后。”
廢后只差一枚朱印,太后的到來卻阻止了這一切。朱門不可出廢后,而當年純元先皇后死前亦向皇帝苦苦哀求善待宜修。雖不廢后,皇帝卻是對宜修厭惡至極,將她禁在昭陽殿非死不得出,亦發話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當年封妃、封貴妃、立后的詔書與皇后寶冊金印皆被收回,宜修的待遇變為末等宮嬪份例,地位一落千丈。她終于頹然坐在地上。
宜修被貶,從此昭陽殿便與冷宮無異,再無人來往。殿門吱呀一聲緩緩關閉,宮室里光線晦暗不明,唯見細細的灰塵在空氣中飄浮。她低低笑著,自語道:“愿如此環,朝夕相見?原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從不該奢求君王真心的愛寵,何況她是皇后,是那個偏偏不可有情感羈絆的人。
宜修這些年來做了太多不可見人的事,也許一切都是因為恨。恨帝王的無情薄幸,恨姐姐和嫡母對自己的壓制,恨自己不爭氣的庶女身份。當一切結束,她竟覺出一絲安寧。終是不必再勾心斗角,她早已疲憊的心也已再不愿惹起事端。冤冤相報何時了,她累了,也終于醒悟。
她悔。悔的是當年不應害死姐姐。少時,姐姐待她那樣好。姐姐,她是那樣聰慧的女子,應是早就讀懂了她的恨意,卻還是在最后的時刻懇求皇帝善待她。她親眼看到,姐姐不斷開合的唇瓣在對她說:“對不住。”然而一切終是不可轉圜。
是報應嗎?宜修做了這樣多的事,終于把自己也卷進迷局。終其一生,她不過是一個庶出身份的繼皇后,甚至從未得到皇帝的真心愛寵。她多年來所盼的,不過是每月十五月圓夜皇帝的駕臨。她唯一溫暖的回憶,便是那八個字的誓言。
誓言嗎?偏偏也是有口無心。
于是后來竟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與自己夫君琴瑟和鳴的,變成了自己的姐姐,多么諷刺。也許皇帝他早已忘記,那個夜晚對宜修說的話。她仍是癡心不改,卻無法表達那一份情,再無法與自己的夫君重修舊好。
“愿如此環,朝夕相見。”誓言還在,但說這話的人,卻是再不復當年模樣了。
宜修被這寥寥八字鎖了一世,她渴望一生的真情,終究是一場空。
莫,莫,莫!既已知道沒有結果,為何還要期盼著與子偕老?
罷了,只期盼來世能嫁與真心相待的一心人,哪怕是平淡的鄉野生活,她也甘之如飴。
鳳儀宮中的歲月愈發漫長了。這座宮殿本就是冷的,而如今,它已經不能再冷了。宜修仍是日日精心梳妝,掩住漸生的白發,穿上平日里常穿的鳳袍。如今除了這皇后的虛名,她還剩什么呢。她整日定定瞧著窗外撲棱棱飛過的鳥兒,長年累月地,眼睛也漸漸壞了。呵,終究是老態畢現了。
宜修變得波瀾不驚,在破敗宮室中勉強度日。
直到那一日。
“皇上駕崩——”
宜修本是安靜地坐著,聽到消息,終于流下了兩行清淚。低首瞧著腕上仍然碧澄澄的鐲子,想到那段如同前塵往事一樣的歲月,她還是輕輕笑了。
已成為太后的甄嬛來告訴她,她只得皇后封號,死后以貴妃之禮葬入妃陵,因為先帝曾說與她死生不復相見。
死生不復相見?
宜修維持了多年的冷靜終于瓦解,絕望的氣息籠罩上來,她軟軟坐在了地上。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這昭陽殿當真是個好地方。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有低沉的雷聲連綿響起,是一場大雨。
最后看腕上玉鐲一眼,宜修應是死于絕望。
溫裕皇后,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