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擬從“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實證主義-傳記式批評以及比較研究意識等角度入手,總結丹麥著名文藝批評家勃蘭兌斯獨特的文史觀和文藝批評理念,廓清其文學觀的歷史沿承,并從當前文藝理論的現狀出發,客觀評述其不足與缺陷。
關鍵詞:“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實證主義;比較研究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4-0-02
“作為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在思想上受黑格爾的影響在方法上則繼承孔德與穆勒,于圣-佩韋和泰納之間有所折中”。[1] 伍蠡甫,翁義欽二先生的評介無疑是切中肯綮的。丹麥批評家勃蘭兌斯的六卷本巨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正是秉承實證主義的研究理念,從泰納的“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入手,在形式上沿承整體研究的維度,而在具體作家的研究上則采用圣-佩韋式的傳記式批評方法,清晰地勾勒出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發展的歷程,營造了屬于勃氏自己的文學批評語境。
雖然近年來對于勃氏這部巨著的詰難也時有出現[2],但是勃氏的批評理念在當時無疑是超前和力求完善的,即便在今天看來,勃氏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仍然在歐洲文論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本文即以《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四分冊:《英國的自然主義》[3]為例,從上文提及的幾個角度出發,總結勃氏的文藝批評理念。
一、種族、環境與時代——從地理學說到勃蘭兌斯的批評實踐
《英國的自然主義》在章節的安排上遵循著一種縱觀——細察的邏輯范式,而在其總論部分,勃氏則是應和泰納的藝術決定論,從“種族、環境、時代”三個方面入手,去描繪當時的英國文學的。可以說本書的前三節“時代的普遍特點”“民族特色”、“政治背景”正是對應著以上三點。
這里在具體闡釋勃氏對泰納理論的應用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廓清這一理論的歷史沿承。
泰納的藝術決定論認為:“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與周圍的風俗”,[4]這兩者構成了一種“精神的”氣候,一種人文環境。而自然環境中的“鄉土”和“氣候”因素則直接影響了創造作品的“種族”。如是,藝術品的產生就無法擺脫這樣一個交錯循環的影響模式。傅雷先生認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性質面貌取決于種族,環境,時代三大因素。這個理論早在十八世紀的孟德斯鳩,近至十九世紀丹納的前輩圣伯甫,都曾經提到;但到了丹納手中才發展為一個嚴密與完整學說,”[4]p3孟德斯鳩是社會學中地理學派的創始人之一,他認為:“地理環境,特別是氣候、土壤和居住地域的大小,對于一個民族的性格、風俗、道德和精神面貌以及法律性質和政治制度,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作用。”[5]泰納論述中的“鄉土”、“氣候”因素無疑是繼承了孟德斯鳩的相應觀點。
但必須明確的是,泰納的藝術決定論于孟德斯鳩的地理學說而言有了很重要的發展。孟德斯鳩傾向于用生理學知識論證地理環境對人的影響,例如,他認為:“在炎熱的國家,皮膚的組織松弛,神經的末端展開,最軟弱的東西的最微小的動作也都會感覺到。在寒冷的國家,皮膚的組織收斂,乳頭狀的細粒壓縮,小粟粒腺多少有些麻痹。”進而,“北方人皮糙肉厚,感覺遲鈍,南方人細皮嫩肉,感覺敏銳,”[5]p94由是,就有了南北方人種的不同性格。這種論證方式在今天看來是有些可笑的。而泰納在論述鄉土、氣候因素對種族的影響時則有很大的不同,他更重視某一種族在生產過程中所受到的上述因素的影響,“阿提卡的土壤比別處更貧瘠更單薄,出產的食物只有橄欖,葡萄,大麥和些許小麥。……這樣一個地方自然產生一批苗條,活潑,生活簡單,飽吸新鮮空氣的山民。”[5]p246“(希臘)這種地形當然鼓勵人民航海,尤其土地貧瘠,沿海全是巖石,養不活居民。原始時代只有近海的航運,而這里的海又最適宜于這種航運。”[5]p248以上的論證較之孟德斯鳩的相關論述更具說服力并且更為貼近現實生活。這種將生產勞動過程代入種族氣質的考量的嘗試無疑是泰納較為獨到的創新。
而在勃氏對于英倫民族特色的論述中,我們則看不到生理學的應用或是對生產勞動的關注。“英國的自然主義”是指英國人對于大自然的熱愛,而這種英國氣質“影響了每個作家的個人信仰和文學傾向。”[3]p7這種英國氣質表現在“對鄉村和大海的熱愛”、“對高級動物的喜愛以及他們對一般動物世界的熟悉”、“對大海的愛”以及“轉移到社會領域的自然主義”——個人的獨立性。[3]p7-p12我們不難發現,如果說,孟德斯鳩關注的是生物意義上的人,泰納關注的是生產意義上的人,那么勃氏關注的就是思想意義上的人。種族的生物屬性、社會屬性在勃氏筆下并未得到重視,而一個種族在主觀意志上的思想的屬性則是勃氏考量的焦點。通過對上述問題的梳理,我們發現勃氏對前人的批評理念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在民族氣質的概括上采取一個較之孟德斯鳩和泰納都更為高瞻性的視角。
值得一提的是,勃氏這里談到的“自然主義”于十九世紀末法國的自然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英國的自然主義”只是對英國人喜好自然這一特性的總結,屬于價值論上的概括,此時的英國文學仍當屬于十九世紀初浪漫主義文學的范疇;而法國的自然主義則將人的生物屬性無限放大,最終走向了一種極致,謂之“自然主義”是在認識論上或說是方法論上的一種概括。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勃氏往往僅從一個角度出發,對于林林總總的創作傾向都冠之以一個大而化之的“主義”,似乎有過分簡單化之嫌。這一點,下文將會詳細探討。
二、整體性、思辨意識與個人意志——勃蘭兌斯的研究視域
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導言》中說道:“在歷史里面,一般原則性的建立,比起在個別科學部門里面,好像沒有那樣的重要。因為歷史最初好像只是一系列的偶然事變之相續。……但是……我們要知道并預見它們的必然聯系,在這種聯系里,個別的事實取得它們對于一個目的或目標的特殊地位和關系,并因而獲得它們的意義。因為歷史里面有意義的成分,就是對‘普遍’的關系和聯系。”[6]十九世紀是一個思想體系化的世紀,在黑格爾的影響下,歐洲的知識分子都傾向于建構自己的理論大廈。勃氏的這部文史巨著不能不說是對黑格爾學術史觀念的極力詮釋。正如上文所論述的,勃氏在應和泰納“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的同時,也正是體現其整體性研究的視域。他總是將文學現象納入時代的整個文化體系中去考察,在考量民族特性、人文環境的基礎上去論證一類國別文學的發展態勢,如其談及穆爾的民族主義詩歌創作,就宕開筆墨用大量篇幅介紹愛爾蘭的反抗與民族起義,[3]p181-220這些無疑都是順應歷史潮流并迎合學術研究的時代精神的。而他將自己的研究思路分化于“進步”與“反動”兩個相反相成的發展脈絡上,也體現出黑格爾辯證法的印記。
與此同時,勃氏的個人意志也強烈的介入于對“進步”與“反動”的評判上,正如黑格爾所說:“論述哲學史是決不能沒有歷史家的判斷的。”[6]p114勃氏也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個人判斷滲透于這部文學史中,在最初“進步”與“反動”的劃分上,在之后對于具體作家的評述上,都是如此。在《英國的自然主義》中,被貶損者如騷塞,勃氏即便承認其作品的藝術價值和獨特性,卻不無譏諷的調侃道:“騷塞的名字主要是以他對拜倫的瘋狂攻擊和拜倫對他進行的無與倫比的反駁而為人所知的。我們感謝騷塞寫的《審判的環境》引出了拜倫的那篇同名的作品——而且為了他的這項‘功勞’,我們愿意寬容他的《克哈馬的詛咒》和《薩拉巴》這兩部作品。”[3]p115被頌揚者如拜倫,在評述具體作家的二十個章節中,拜倫獨占七節,遠遠大于其他作家的篇幅。行文中,勃氏更極盡溢美之詞,盛贊其為“雄獅”,“發出他那驚天動地的吼聲”,稱其長詩《唐璜》為“自然主義的登峰造極”,而拜倫死后,“在俄國和波蘭、西班牙和意大利、法國和德國這些國家的精神生活中,他如此慷慨地到處播下的種子都開花結果了——從中下龍的牙齒的地方躍出了披盔戴甲的武士。”[3] p453
客觀而言,一個評論者在運用自己的批評理念去評論作家、作品,進而構建自己的文史領域時,個人好惡的流露是無可厚非的,也是必需的。但是筆者個人認為,價值判斷不同于極力地贊美與貶損,評論性的文章畢竟區別于抒情式文體,以大段的章節宣揚一種贊美,或是用過分的譏諷表示一種鄙夷,都會有損評論本身的科學目的,也是有違評論客觀的價值取向的。勃氏將個性化的作家納入自己預先設定好的共性化的評論框架中,本身就有過分簡單化和過分主觀化的弊病,而在對待具體的作家時,更是將個人的情感過分的介入,這些都傷害了這部著作的客觀性和歷史參照性。所以,在今天看來,騷塞與拜倫未必會像勃氏描繪得那樣極端鄙俗與高尚;而整個十九世紀的文學發展,也更不可能像勃氏圖解成的“進步”與“反動”那么簡單。
在這里值得順帶一提的是勃氏在這部書中的比較意識,“他的這部斷代史不僅為大規模的歐洲文學史的編訂提供了經驗,也為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提供了范例。”[7]勃氏可說是比較文學史上繼伏爾泰、萊辛等人之后,較早并且較為系統的涉及比較文學領域的文論家。但我們也應當明確,勃氏實際上并不具備比較研究的自覺,即便他對席勒的《瑪麗泰·斯圖亞特》的考證可說是影響研究的先聲,[7]p51但其更多的比較性評論則多局限于同民族的不同作家、作品上,也就是不具備跨民族、跨文化等比較視域的。然而即便如此,勃氏的此類不屬于比較文學范疇的比較研究仍然是有一定價值的,在《英國的自然主義》中,勃氏在品評穆爾的抒情詩時,就單獨用了一個章節來比較穆爾、拜倫、坎貝爾、濟慈以及雪萊等幾位詩人的抒情詩作,[3]p222-227雖然這些作家同屬英倫,不屬于嚴格意義上比較文學的研究范疇,但勃氏的品評卻在綜合分析以上幾位作家的不同創作特色的同時,突出了穆爾的獨特詩風,這在抒情詩的文體研究以及對于以上諸位作家的創作研究上都是有一定意義的。
三、心靈史、傳記式批評與實證主義——勃蘭兌斯對圣-佩韋、孔德的繼承
勃氏在全書引言中稱:“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不管是小說、戲劇還是歷史作品,都是許多人物的描繪,表現了種種感情和思想。”[8]對于心靈的重視,使得勃氏的這部著作更為重視作家創作的心理體驗,他在論證一個作家的創作特性時,往往會聯系到這一作家的親身經歷、心路歷程。比如論證對拜倫詩作孤傲清高的接收體驗,就考據索隱地提及拜倫的足疾與童年時的不幸經歷,闡述這些對作家創作心理的影響。而正是這種重視,也使得勃氏對個體作家的分析成為不折不扣的傳記式批評。當然,以上寫作特點并非勃氏獨創,而是其對圣-佩韋批評理念的直接繼承。正是圣-佩韋開始倡導透過文本發現作者,用心理學的研究方式去研究文學。而在今天,在巴特提出“作者死了”的口號之后,傳記式批評早已成為明日黃花,圣-佩韋的諸多理論也開始被人們遺忘。我們現在很難評判,勃氏傳記式批評的傾向究竟是這部著作的優點還是弊端。
與此同時,勃氏的批評實踐也可以在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中找到方法論上的依據,勃氏的傳記式批評和整體性研究可說是對孔德提出的“客觀的方法”與“主觀的綜合”[9]的最好詮釋。但是正如一些哲學史研究者所指出的,孔德前后期思想本身很難統一,[9]p25他前期提出的“客觀的方法”與后期提出的“主觀的綜合”的思想本身也存在著理念上的斷層,因而,勃氏對個體作家的傳記式品評與對整個英倫乃至整個歐洲的整體文學動向的述評出現不協調也就不可避免。我們看過對整個英國大而化之的“自然主義”創作傾向的表述后,再看到勃氏關注于司科特的債務,拜倫的婚外情或是雪萊的婚變的時候,很容易產生批評風格方面的接收落差,這在現在看來,也許是勃氏批評理念的必然。
綜上,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體現出作者對前人批評理念的繼承與發展,同時卻也反映出一些弊端與局限性,而《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即便問世了一個多世紀,歷經多方詰難,卻仍能在文學批評和文史研究的方法上給我們以啟迪,對于我們建構本民族的文學史也具有深遠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伍蠡甫,翁義欽:《歐洲文論簡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344頁
[2]楊冬,宗圓:《認同與誤讀:勃蘭兌斯在中國的世紀之旅》[J],載《探索與爭鳴》,2005年第4期
[3]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四分冊:《英國的自然主義》[M],徐式谷,江楓,張自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
[4]丹納:《藝術哲學》[M],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32頁
[5]侯鴻勛:《孟德斯鳩及其啟蒙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93頁
[6]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11頁
[7]陳惇、劉象愚:《比較文學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51頁
[8]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一分冊:《流亡文學》[M],張道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2頁
[9]歐力同:《孔德及其實證主義》[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6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