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集》之“花旦女魂說”獻疑

摘 要：《青樓集》“花旦”一詞多有爭議，本文大致梳理相關論辯，認為雜劇主要有娛樂的功用，特點是帶有“悅神”的美感。而“花旦”應該多取年輕女子之意，而非特指鬼魂。因此《<青樓集解>“花旦”新解》一文尚有不足之處。

關鍵詞：青樓集；花旦；魂旦；美感特質

作者簡介：崔士佳（1987.2.22-），河北石家莊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4-0-02

元雜劇研究中，對“花旦”釋義頗有爭論。具體來說，“花旦”之名最早見于夏庭芝《青樓集》，夏本人對此名做出了解釋：“凡妓以墨點破其面者為花旦”。[1]王國維推測道：“……花旦。蓋即元曲之色旦、搽旦也?！盵2]即認為花旦、色旦、搽旦為同一角色。孫楷第承王說并稍作補充。但實際上，三者是有一定差別的，因此徐扶明《元代雜居藝術》以為：“花旦初扮各色年青婦女， 后來專扮妓女，以面部有‘面花子’化妝為其特征?！盵3]《青樓集》的“花旦”一詞9次提及，作為一個重要的概念，有必要對其角色、特征一探究竟。2000年解玉峰《<青樓集>‘花旦’辨》[4]（以下簡稱《辨文》）作“花旦”專論否定王說，認為：“《青樓集》中的‘花旦’是指以‘花子’作面飾的年青女子，并非角色，更非‘搽旦’?！蓖瑫r引用文獻論證“以墨點破其面”指用黑色“花子”點綴其面，這種面飾是一種美飾，且“花子”顏色不限于墨色。2006年楊秋紅老師《<青樓集>‘花旦’新解》[5]（以下稱《新解》）對《辨文》作出商榷，認為“花旦”是扮演女性鬼魂的角色，“以墨點破其面”作為一種恐怖詭異的化妝方式，是女性鬼魂身份的標志。

《辨文》與《新解》兩文的分歧集中在對“以墨點破其面”的理解上，一者從帶給人美感的面飾理解，一者以讓人恐怖的妝容造型解讀，差異幾乎完全相反。本文認為雜劇角色歷經幾次變化，難以一概而論。其中《新解》對《辨文》的商榷仍有可辯之處。在此謹獻二疑。

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對雜劇進行分類，其中在“煙花粉黛”類別處注道“即花旦雜劇”。另朱有燉雜劇《劉盼春守志香囊怨》[寄生草]提到7種“花旦雜劇”，其主角是身份氣質不同的女子?！侗嫖摹芬蒙鲜鰞蓚€例子力證“花旦”可以是一類女子的專稱。《新解》否定此說的論證有二：1、夏庭芝多次提到“花旦”說明夏對其非常熟悉，相比明初朱權、朱有燉的注說，夏庭芝本人的解釋可信度更高。夏庭芝“以墨點破其面”即以“黑色”的“花子”做裝飾是一種特指，與其他顏色做“花子”有明顯不同。《辨文》不應做“花子”不局限于黑顏色的強解。根據華夏風俗，因產子而亡的婦女屬于橫死，其冤死魂魄會對人有極大的威脅。早在晉代，就有以墨點面而處理產亡者的化妝方式。墨作為一種辟邪物，需是黑色而非其他顏色。之后“產亡者在女性冤魂中具有代表性，產亡者‘臉上的墨點’也具有標志性，所以‘以墨點面’很有可能在藝術形態中演變為表現一般女性鬼魂的藝術手段?！?、《新解》從探究詞義出發，認為“煙花粉黛”采自宋代小說話本，小說的“煙粉”為人鬼相戀題材。元代“煙花粉黛”雜劇與宋元“煙花”小說有直接淵源，其主要角色都是扮演女性鬼魂角色?；ǖ┭b扮是在粉白的臉上點上黛黑的墨色，丑化面容，可致妖異之氣。“以墨點破其面”的化妝能“渲染恐怖詭異的精神氣質”，一張點著墨點的白色面龐，非常適合塑造女性鬼魂形象。《新解》還引《戰國策》的“粉白黛黑”來做證據，認為中國古代婦女審美觀念里，以“墨色”和“白面”搭配的化妝方式帶有妖氣。

學界一般認為元明時期，花旦屬于雜劇角色一種，多扮演愛情劇中年輕美麗的女子，既指妓女，但也同時包括良家女子。因此《新解》一文的“花旦女魂說”引人思考，值得深究。在該文上述論據與論證中，本文認為其略有如下不足之處：

“魂旦”是古代戲曲一種獨特的旦角行當，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如翁敏華所說，有“獨特的歌喉、獨特的舞步、獨特的身段動作，獨特的服飾打扮。”[6]我們考察具有代表性的魂旦戲如《竇娥冤》、《倩女離魂》等，其所體現出的是反抗復仇精神、向往愛情追求自由等積極向上的情感。追根究底，元雜劇是以底層民眾為土壤而生長的，必然反映民眾的情感取向。很難想象，“花旦”的塑造是為了“渲染恐怖詭異的精神氣質”，而“讓人感到寒意”。我們不妨帶著這種假設分析《青樓集》中出現“花旦”的部分文本：

李嬌兒 姿容姝麗，意度嫻雅，時人號為“小天然”。花旦雜劇，特妙。

張奔兒 善花旦雜劇。時人目奔兒為“溫柔旦”，李嬌兒為“風流旦”。

顧山山 至今老于松江。而花旦雜劇，猶少年時體態。

上述三人，夏庭芝用了極為美妙的詞語形容，拋開“花旦”身份的具體演變，一般將“花旦”理解為年輕貌美女子是毫無疑問的。即使“點著墨點的白色面龐”確實能給人以較為恐懼的“視覺震撼”，那也需要思考與質疑一下容顏秀美的“溫柔旦們”為何要以飾演“魂旦”而著稱?！缎陆狻愤€引宋元之際的《鐘馗嫁妹》畫作來說明“產亡者向一般女鬼者轉移”的改變，這顯示了巫風民俗對戲劇的影響是可能的。但是到了戲劇創作中，由于表現形式、形態的差異，未必就完全還原為巫術民俗的“一臉鬼氣”。正如有人指出“近世昆曲與許多地方戲皆有鐘馗嫁妹一劇，造型獨特，別具一種美感?！盵7]

《辨文》引用《戰國策》的“粉白黛黑”來說明古代婦女面部化妝是一種風尚，這是沒有問題的?！缎陆狻肺耐瑯右么死J為，此處是強調婦女的“妖異之氣”，本文對此亦有疑義。

《戰國策·楚策三》此段原文為：

張儀之楚，貧。舍人怒而歸。張儀曰：“子必以衣冠之敝，故欲歸。子待我為子見楚王?！薄瓘堊右姵?，楚王不說。張子曰：“王無所用臣。臣請北見晉君?！背踉唬骸爸Z?！睆堊釉唬骸巴鯚o求于晉國乎？”王曰：“黃金珠璣犀象出于楚，寡人無求于晉國。”張子曰：“王徒不好色耳？”王曰：“何也？”張子曰；“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背踉唬骸俺畤玻磭L見中國之女如此其美也。寡人之獨何為不好色也？” 乃資之以珠玉。

張儀為求得楚王重用，用鄭周之美女作誘餌，終使楚王“資之以珠玉”。這里的“粉白黛黑”用來表現當時女子裝扮，形容近似神一樣的美女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我們應該知道：元雜劇不過是中國戲曲最初的一種成熟形式，元雜劇的角色發展最終也沒有來得及達到完善化和規范化，在各個劇作家筆下及各劇團演出時對同一類型人物的扮演角色也沒有達到完全統一化。[8]戲劇角色一直到明代才較為穩定地分為“生、旦、凈、丑?！泵鞔鷳蚯鷦”局?，并沒有以“花旦”標注角色的劇本，明代的戲曲論著中也很少看到“花旦”二字，因此有理由認為戲劇角色的變遷進而完善是客觀存在的。我們這里無意于考察其具體變化，可能“花旦”一角曾有過若干種轉換，魂旦就可能是其中一類，以致后世有多種理解。但就可考史料來看，朱權、朱有燉生存年代距離夏庭芝《青樓集》成書（成書于1359年較為可靠[9]）僅數十年。兩人對花旦雜劇的理解應該不會偏題太遠。因此“花旦”從廣義來說，年輕女子當為其最合適釋義。

注釋：

[1]夏庭芝著，孫崇濤箋：《青樓集箋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224頁。

[2]王國維：《王國維論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頁。

[3]徐扶明：《元代雜居藝術》，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294頁。

[4]解玉峰：《<青樓集>‘花旦’辨》，《中國典籍與文化》，2000年第一期。

[5]楊秋紅：《<青樓集>‘花旦’新解》，《中國戲曲學院學報》，2006年第二期。

[6]翁敏華：《論元代雜劇兩“魂旦”兼及其他》，《上海師范大學字報》，1988年第1期。

[7] 翁敏華：《論元代雜劇兩“魂旦”兼及其他》，《上海師范大學字報》，1988年第1期。

[8] 門巋：《也談元雜劇中的搽旦腳色》，《河北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三期。

[9]陸林：《夏庭芝生年及《青樓集》寫作時間考》，《中華戲曲》，200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