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自從患了尿毒癥之后,不知受了誰的影響,信奉了基督教,他每周六的上午要到春城教堂聚會。由于他年高體弱,日常都是由姐姐護理,作為兒子,我總覺虧欠,所以只要是休息日沒有特別的應酬,我就陪他去教堂。
我對基督教和教會,教堂沒有什么了解,只是覺得神秘又無所謂,看著男女老幼陸續而來,我覺得他們是在消遣。就如同父親,可以藉此排解寂寞,于健康有益。
父親習慣于前三排靠窗的位置,那是雙人座,我就坐在父親旁邊。后排是一對中年夫妻,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前面是一個瘦小的青年,衣衫破舊,頭發蓬亂。座位基本上是習慣形成的固定位置,大家來到教堂,各就各位。
我倒希望座次能調整一下,別人我倒不管,就是前面的這個青年,讓我難以忍受。一是這家伙好像從來不洗澡,這么熱的天,他還穿著長袖衣服,風從前面的窗戶吹進來,經過他時,夾雜著一股濃重的酸臭味兒,就像夏天生蛆的大醬。二是他有一個壞毛病,就是時常咳痰,每次都好像是干咳,咳了半天,什么也咳不出來,漲得臉紅脖粗,仍然猛咳。每一咳嗽,我的嗓子跟著發癢。后來有一個中年婦女與他同座,我很奇怪她的淡定,甚至,當牧師在前面講道時,她還會幫著青年翻找經文,青年有疑問的時候,她還會把頭頃過去聽,然后盯著他的眼睛解答。不過我觀察這個婦女應該是賣菜的,那天聚會,我看到她的衣領夾著一顆青菜葉。
照理,圣經是幾千年來西方文明的源頭,都是些有知識有修養的人才能接近這個高端文化,而教堂里的那一堆黑壓壓的人,看不到幾個體面的人。教堂門前除了我停放的保時捷之外,我還看到過捷達,夏利這類低檔次車。信徒多是走著來或是坐公交大巴來。
中間去廁所,我都要把挎包背著,父親反應遲鈍,有人偷了東西他是不會發覺的。那些教徒們,倒是很放松,帶來的東西就明晃晃地堆放著。午間食堂吃飯的時候,座位就空著,甚至手機就擺在桌面上。我就想,手機也就一兩百元吧,倒也不算貴重。可是丟了對他們來說就是損失。這些人思想簡單,不經歷教訓他們是想不到防范的。
有一次我好奇地到一樓值班室里觀望,反倒引起看門人的警覺。不就是那么一個捐款箱么?有什么值得偷的呢?我一年可以建起5座這樣的小教堂。這樣想著,輕蔑地瞥了看門人一眼。不過聽說我是來照顧人的,她還是很熱情,勸我信奉主耶穌基督,我笑笑,轉身上樓。
有兩次我一時興起,當捐款箱旁邊人最多的時候,我走過去,拉開金利來挎包,抽出幾張嶄新的鈔票,環視一圈之后一張張投進捐款箱里。心想:慈善捐款可是都留下姓名的,而且還要在電視上露臉。現在就做一次無名善人吧!有時,教堂的音響斷斷續續,牧師在臺上聲嘶力竭地對著話筒喊,父親在下面抻長脖子聽,還是聽不清。我就想,等哪天我給這個教堂捐贈一套音響設備,當然,要讓電視臺報道一下。
那是一個午后,雨很大,可是父親執意去聚會,他早早地就拎著手袋等在門口,我只好懶懶地穿衣,打著哈欠開車,陪父親來到教堂。父親可真夠執著的,是不是人老了就這樣呢?出乎意外,教堂里的人一點都不少。走廊里,是一張張擁擠著的滴著水滴的傘。走廊里連泥帶水的,把我的cucci皮鞋都弄臟了。等哪天我善心大發,給這教堂翻建一下。我皺著眉頭暗想。
唱詩,默禱,牧師走上講臺開始講道,我在座位上玩微信,和一個新加的美女熱聊。前排的婦女和青年已經到了,我看著他們端坐著的背影,尋思著在這個懨懨欲睡的環境里,他們哪來的定力呢。
好在雨天關了窗子,我周邊的空氣指數沒那么糟糕,這倒讓我欣慰不少。但若是我用力嗅一嗅,還會聞到那股酸臭味。我就馬上自責:有病啊,為什么要特意聞一聞呢?那個婦女的衣領上今天沒有夾帶青菜葉,但是新燙的頭型很土。
手機收到一則短消息,是公司副總,說那幫農民工又來要工錢了。真是很讓人煩!我索性關掉手機,東看西看,最后目光落在教堂的窗戶上。窗戶是教堂里唯一的光源。那幾頂熏黑的吊燈,上周我來時,還有一盞半明半暗地亮著,如今都病休了吧!說是光源,也只是相對室內的黑暗說的,其實窗戶不大,玻璃就像是建筑工地的舊塑料布,灰蒙蒙的。雨點落在上面,發出密集的啪啪聲。
牧師背有點駝,是個干瘦的老者,老家溫州,講的普通話很不標準,我常常聽不清楚。教堂很黑,但是很安靜,雨聲伴著牧師十分動情的演講。他的手常常高高舉起又重重地放下。站在講臺后邊,他有時向上躥一躥,似乎要跳到高高的講臺上。
不過今天的講道我聽進去了,闡述什么是愛。我想這個話題應該是人人關注的。凝神細聽,我很想聽聽基督教的觀點。牧師講了很多,有一句話給我的印象最深刻,就是耶穌說,要愛你的鄰舍。我望望我前面的兩個背影,再回頭看看那黑壓壓的人群,我就暗暗地笑著想:真的要愛鄰舍么?又如何能做到呢?
我的旁邊忽然想起了微微的鼾聲,我看到父親垂著頭睡著了,眼鏡卡在鼻梁上就要掉落下來,我輕輕摘下他的眼鏡,把身體往父親那里靠了靠,準備著做他的依靠。此刻我想:人如果說愛自己的親人,那是一定能做到的,要說去愛別人,談何容易?圣經只不過是提出一個人類社會的最高理想而已。
正思想間,猛聽身后撲通一聲,緊接著是含糊不清的唉哼聲。我轉頭一看,后排的男人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妻子兩手微曲,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著,小女孩抹著眼淚嚶嚶地哭。教堂里一陣騷動,我聽到有人喊:快,快!我該怎么辦?我思想飛轉。我離得最近,伸手就可以攙起他,但此時頭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又一個實實在在的案例,好心救人反被誣陷,誰敢上前呢?
本來地面上就有外邊帶進來的泥土,這么一折騰,病人的臉上,衣服上都是黑黑的泥巴。我不由得往后躲了躲,把桌子也往后拉了拉。父親醒了,看到這個場面就要出去,我用身體暗暗擋了一下。父親詫異地看我,我沒有理他,但嚴嚴地擋住了出口。
這時,我發現我前排的位置空了,再看向后面,卻見那個瘦小的青年正在俯身用手指掐著病人的人中穴位置,蓬亂的頭發擋住了半邊臉。那個賣菜的婦女把她的座墊枕在病人的頭下,唱詩班的指揮手抱起小女孩,摸著她的頭安慰著她,說別怕別怕,爸爸一會就好了。不知什么時候牧師帶著唱詩班圍在一側,為病人唱詩。全體的信徒都肅立,默默祈禱著。
病人的癥狀似乎緩和了,他妻子正要扶他坐起,他突然呻吟幾聲,再次抽搐起來,整個臉面都變了形,嘴里汩汩冒出尚未消化的食物,沾得滿臉都是。瘦小的青年焦急地喊著,放下放下!隨后跪下,把病人的頭慢慢平放,再小心地扳動病人的身體,讓他側臥,一手撐開病人的嘴巴,一手掏出他嘴里的食物,再用毛巾細細地擦凈病人的嘴邊。我知道他這樣做的醫學道理,這是為了防止病人因嘔吐物吸入氣管而窒息死亡。只是這個青年的舉動,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很快病人平靜下來,青年剛要站起身,有人驚呼,出血了!青年急忙去查看病人,卻被看門人告知,是他自己的手指出血了。那是病人咬傷的,血順著手腕,衣袖,滴在地上。父親推開我,擠了上去,遞給青年一塊創可貼。青年感謝地對父親笑笑,包好傷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倒把臉抹得一道道泥黑還有一抹血跡。那樣子真的很好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內心滿是崇敬。
把他扶到椅子上吧,沒事了。青年說道,接過賣菜婦女遞過去的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看門人清理地面,病人的妻子小聲責怪著病人說:你怎么還尿褲子了!原來地上的水是尿!頓時,一股騷臭撲鼻而來。我本能地想捂住鼻子,手卻不聽使喚。沒事,姐妹!沒事!青年說,一會兒你領弟兄去醫院吧,他這是癲癇。在教會里,信徒之間一律稱呼姐妹弟兄,是為了表示彼此間的平等和友愛。好吧,感謝主,弟兄沒事了,我們繼續吧!牧師喊了一聲。
父親要去廁所,我扶著他。父親走得很慢,似乎要對我說什么。在廁所里方便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知道么,有一回我就在這里暈倒了。啊!暈倒了?我瞪大了眼睛。大姐不可能進男廁,只能在外邊等,那父親有了情況怎么辦?就是那個小青年啊,他幫助了我,把我扶到門衛的床上……他是個農民工,在工地打工,據說,老板拖欠了他不少工錢!說完,父親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這就是我的父親,自從我獨闖社會之后,從來不教訓我,責備我,而是凡事輕輕一點,靠我自己去悟。自己總覺得很成功很驕傲,可是父親看我時,沒有太多的欣喜,眼里總是蒙著一層憂郁。我一直不明白父親,是為自己的健康還是為我憂郁。如今我明白了。
回到座位時,窗口亮了起來,我聽到有人小聲說,雨停了。教堂內一下子亮堂起來,樹影在窗口搖晃。我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似沐浴了一場春風。那一刻,我聞到了教堂里彌漫著的百合花的幽香。牧師說,現在默禱開始。大家起立,低頭,閉目,口里念念有詞。
積存的雨水自房檐滴落,滴滴答答地敲擊著地面,也敲打著我的心。雨聲,那么從容,那么強勁,那么清晰。我想象著那雨滴必是如珍珠般碩大,墻根的地面也必是被打得坑坑洼洼。我站立著,沒有禱告,也不會禱告,頭腦中回放著一遍又一遍剛才的情景,心緒難以平靜。今天所發生的一幕幕,不正是圣經中關于愛的最好的詮釋么?反省么?感動么?都有。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其實我們的內心都渴望著真誠的愛又都閃躲著真誠的愛;但是常常,物質的需求和現實的享受,讓我們迷失了愛。這愛也并非這個小教堂才有,而是遍布我們的生活角落;也并非社會底層的人才有,而是潛伏于我們每個人的內心。
默禱結束,睜開眼時,金燦燦的陽光已經照射進來,從我身邊的窗口,把前排瘦小青年的影子投放在講臺后面的十字架造型上,高大,完美。忽然,他低下頭,后背一聳一聳,干咳起來。旁邊的婦女關切地遞過去一卷紙巾。我打開手機,回復短信:發錢!
贊美詩再度唱響,伴隨著滴答的雨聲,淹沒了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