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永在

一

昨天從山東“十藝節”歸京，我就惦記著行前與田川夫人喬佩娟同志的約定：回來后去301醫院看望田川同志。今天一早，我打電話與荊藍相約，請她盡快與田夫人安排看望的時間。不一會，荊藍回了電話，說田川已去世了！

初聞噩耗，我驚愕得簡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臨去山東前，夫人還說他病情很穩定、氣色也好。此前每次去電話詢問病況，她也說恢復得很好，言談中都很樂觀。（盡管她自己因常年服侍、過于勞累，此時也病在醫院。）我萬萬沒想到，僅僅過了20天，竟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立即打電話去。喬佩娟同志哭著說，田川是今天早上突然發病去世的。本來他一直很好，但最近幾天可能氣溫轉冷，終于支持不住了。他畢竟年歲大了，又是久病，經不起一點風寒。

為我所敬重的一代歌劇前輩又走了一位，我深感悲痛，也十分愧疚。田川同志病在醫院一年多，我雖說要去看他，卻總也沒去。聽說他肺部嚴重感染，只能靠呼吸機維持，也不能說話。田川同志過去身體很好，比他那一代前輩們都顯得年輕健康，后來年紀大了，雖也住過幾次醫院，但每次都很快康復出院。這次住院時間雖長，我也認為他一定會好起來的。所以，我總想等他康復后再去探望，見面時也好聊聊。萬萬沒想到天妒英才、不肯留人，使我緣慳一面、遺憾無盡！

二

作為歌劇界的后生晚輩，我原先與身為歌劇名家前輩的田川同志并不熟。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歌劇研究會成立后，他是該會主席團成員（實際上的領導者之一）。我還不是該會會員，也很少參加其活動。如著名的株洲歌劇調演、泉州歌劇研討會等大的活動，我都沒有參加。七八十年代歌劇院上演我的幾部習作，從《韋拔群》到《月娘歌》，田川同志都會來觀看演出，研討會上他也會留下寶貴意見。但那時我與他不熟，僅慕其名，未曾交往。記得《月娘歌》首演后，總政歌劇團還特意召開座談會，研討該劇的得失。對于別的院團的一部并不成功的新作，給予如此的“禮遇”，恐怕不會是常見的。我當時雖奉命赴會，傾聽并詳細記錄下所有的意見（至今我還保存有這份座談會的記錄稿），但無名小輩，沒見過什么場面，真有點誠惶誠恐。我只顧埋頭記錄，顧不上去想這場研討會是怎么安排的、是誰的好意。而當時，田川同志正是總政歌劇團的領導。我不善于交際，尤其對于不熟的名家，總怯于趨前接談。對田川同志也是這樣，既未曾登門拜訪，也沒有主動當面請教。那一段時間，我與這位德高望重的革命新歌劇的老前輩，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大概是90年代之后，我參加歌研會和文化部組織的歌劇活動較多了。重要的如廈門的歌劇劇本研討會、“哈爾濱之夏”的歌劇調演等，田川同志與我都曾參與其事。由此，我和他的接觸自然也多了起來。大概是見面的機會多了，彼此由不熟到熟、由相識相處到相知，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此后的十幾年里，我們既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是可以信賴的、能說上幾句心里話的忘年之交。平時通個電話，談談心。近幾年，每年他都會提前寄來一張精致的賀年卡。

僅就歌研會換屆的事，我與他先后就有過多次推心置腹的交換意見與互動。

頭一次記得是90年代后期，我知道歌研會隨著老前輩們漸漸老去與離去，景況已大不如前。后來更因經費困難，已到了難以為繼的境地。田川同志很著急，想找個合適的人選，將這個歌劇界唯一的全國性民間團體的攤子接過去。我知道他的難處后，便向他推薦了一位有志于接這個班、也有一定能力和影響力的女歌唱家。田川同志很高興，同意與她面談。當時，另一位歌劇前輩、作曲家陳紫因病正住在友誼醫院（陳公也是歌研會主席團成員）。他們商談的地點便定在他的病房里。此事后來可能因主席團中有人出于私怨，從中作梗加以反對，最終未能辦成。但這卻也反映出田川同志凡事出于公心的胸襟與寬厚待人的氣度。事情雖未辦成，我卻一直感念他對我的信賴。

后一次是五年前歌研會最新的一次換屆。當時，受命負責組織新班子的同志給我打電話，邀我參加主席團工作。我堅辭不受，理由是：我年輕在職時連歌研會都沒參加，現在老了退休了，豈能再充當這種角色、圖這類虛名？我建議應讓年輕人去干。但該同志一再勸說，并說是他與田川同志共同推薦的。我仍沒有答應。他見勸說無效，最后可能又找了田川同志。后來，田川同志也親自打來電話，說了些內部的情況，要我別再推辭。因為中國歌研會以發展中國自己的民族歌劇為宗旨，在歌劇界盲目崇洋之風甚盛的時候，必須有一些真正主張走發展民族新歌劇道路的同志參加主席團工作才好。我聽他說得十分懇切，又不忍拂老人的好意，才勉強地答應了。雖然此后我仍很少參與主席團的事與歌研會的活動，有負田川同志的信任與重托，但對他的好意，還是心存感激的。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像某些人，為一己私利而安插親信，而是為顧全大局而細心安排的。

三

在多年的交往中，田川同志給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他是一位忠厚長者，一個厚道之人。他是名家，卻沒有半點名家的“派頭”：他是革命前輩，卻從不擺前輩的“架子”：他是歌劇的行家里手，卻虛懷若谷，從不對人指手畫腳：他也是個銜頭不小的官，身上卻看不到一星半點的“官氣”。

任何時候見到他，他總是臉帶微笑，一副溫和敦厚、和藹可親的樣子，令人高興，也使人十分樂意與他接近交談。

他十分謙虛，從不像某些人那樣，小有成就，便自吹自擂。記得大前年在文化部的一次座談關于搞紅色歌劇經典專題藝術紀錄片的會上，他避而不談自己的名作歌劇《小二黑結婚》，而是情不自禁地回憶起1g49年解放軍圍困北平期間，他所在的文工團在京郊演出《白毛女》的盛況。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使得陪同他與會的夫人怕他過于激動（當時他已有病在身），也怕占用太多時間，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還有一次，前年在中國音樂學院復排《小二黑結婚》（陳蔚導演）的研討會上，田川同志也不談自己的創作經驗，只談趙樹理如何指導他們寫劇本、馬可如何與他們合作的往事。回憶起馬可時，他十分動情，說到傷感處，止不住話音哽咽、潸然淚下！讓與會者無不為之動容。

他心地善良、與人為善。無論講話、寫文章，他多是講作品的優點長處。哪怕是不太成功的作品，他也以鼓勵為主。即使對某些人的某些做法有所批評，也是和顏悅色、實事求是，而不是像有的人那樣，不懂裝懂、吹毛求疵，甚至以“官”壓人。如2005年中國歌劇舞劇院為紀念《白毛女》60周年而復排該劇，由于主事者某些藝術處理方面的不當，如突出所謂的“愛情線”（增添小木梳作為大春與喜兒的“定情物”）、削弱“階級斗爭”的戲（刪去黃母虐待喜兒的那場戲），等等。后雖經作者的反對而取消，但卻因某些記者的不實宣傳而曾一度掀起了軒然大波。在紀念演出的研討會上，有的人就借此發難、大肆攻擊。而田川同志在總結時，一方面充分肯定歌劇院籌資復排《白毛女》的良好意愿，贊揚演出的成功，同時也批評原先擅自增刪的錯誤做法。他的話客觀、公正，令人心悅誠服，也使某些想借題發揮、嘩眾取寵的人的用心落了空。

當然，田川的這種待人處事的態度與方法——即多看積極面少看消極面、多贊揚鼓勵少批評指責——用當今的流行語，叫“多發揮正能量”，有時也并不為人所理解。再加上他想為作品多說點好話，分寸感難免掌握得不那么準，有時好話說過了頭，那就更容易招來非議。如一次在文化部召開的歌劇《阿美姑娘》的座談會上，田川可能因為該劇是大陸第一部表現臺灣高山族抗日題材的歌劇，說了句“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事后不久，陜西排演歌劇《司馬遷》，陳蔚導演特意邀請了北京幾位歌劇界的人去西安看該戲的連排，征求意見。座談會開始前，我就聽到某作曲家半開玩笑地調侃他說：“田川，你今天又要說‘里程碑’了吧？”雖是調侃，但話中帶刺，誰都聽得出來。田川同志既不惱火也不反駁，只是一笑，像是沒聽見一樣。說實在話，田川的這種心胸、涵養和度量，是為常人所不及的，真令我不得不嘆服。盡管我也知道這位大作曲家的秉性，屬狂狷一類，說話很直，比我還不懂得拐彎。也許他認為自己又不是背后議論而是當面直言，熟人之間開個玩笑，并無惡意。但要不是碰上田川這位心胸寬、肚量大的老實人，而是遇上個心胸狹窄、涵養也差的“小肚雞腸”人物，拉下臉吵一架怕是免不了的，很可能從此產生了嫌隙甚至積下了私怨。

也是在此次征求對該劇連排意見的會上，田川在談了對該劇的意見后，建議該劇再好好改改，不必趕在國慶節上演，也不要急于進京演出。我一聽，心想田川今天怎么犯傻了？在省領導面前，建議漸緩上演，豈不是等于說，這戲還不行，還不到火候。人家花了這么大的本錢，就是為了盡快看到成果。所以，我急忙發言說，不大贊成田川同志這個建議。這個戲既然已經排出來了，應乘熱打鐵，抓緊修排，國慶節按計劃上演。有不足不要緊，首演都是半成品。“十年磨一戲”，演出后還可以不斷修磨。會上田川沒再說什么。會后我怕老人心存芥蒂，還對他解釋：你是好心，但人家請咱們來，是為了促成，何況首演已定好了。他也同樣沒再說什么。其實，當時該劇組內部因藝術方面的歧見，產生頗深的矛盾。田川也許是了解點“內情”，所以，建議“漸緩演出”，也許是不得已才采取的“緩兵之計”，為的是緩和矛盾。后來，該劇主創人員合作破裂，不但國慶節未能如期上演，又折騰了好長時間才勉強排出來。事實倒是應了田川的話。難得的是，田川會后不但不以我的反對為忤，也不做任何解釋。這與他一向待人的寬容和不在背后議論別人的是非長短是一致的。

不過，田川也絕不是個“老好人”。他是智者，“大智若愚”：他是真人，“真人不露相”。別忘了，他一生都在歌頌真善美、鞭撻假丑惡。他有他的是非、褒貶與愛憎。記得那一年“哈爾濱之夏”歌劇調演評獎，有一位年輕人沒評上獎，怪罪評委、口出狂言，說了很不敬的話。田川聽說后，便找了他，當面給予嚴厲的批評。這位年輕人還知進退，馬上認錯道歉。田川性格向來以“柔”著稱，而他內心中“剛”的這一面，外人了解較少。了解得最為清楚的，恐怕只有他的親人。這次我去參加藝術節前，曾去電話向田川夫人詢問其病情，交談中也順便談到歌劇界的一些人和事。田夫人說，不久前田川憶及往事時，可能想到某位人士的令人不敢恭維的品行，便用筆在紙上寫了句歇后語：“癩蛤蟆跳到鞋臉（面）上——冒充虎頭”，以表示他對其人的輕蔑。然而，不論是愛與憎、褒與貶，田川終其一生，是心地善良、心境澄明、心胸寬闊的。他才是真正的像楊絳老人所說的“不與人爭，也不屑與人爭”。

常說“文如其人”。田川寫文章也如同他為人的風格。他很少與人爭論，品評作品也以正面論說居多。我在寫《中國歌劇史》下編（1966年～2000年）“歌劇論爭”部分時，幾乎找不到田川有任何論爭的文章。因此，我雖然借“歌劇論爭”的話題兼論及賀敬之、丁毅、張庚、陳紫等幾位歌劇前輩的歌劇思想，卻無法為田川單設一節論及他歷年在論爭中的歌劇見解。這是一種遺憾。也許，在該書有機會修訂再版時，如有我尚未發現的涉及田川歌劇思想的文章，我一定會加以增補。

四

然而，人生有的遺憾是可以彌補的，有的則是不可彌補的。

如本文開頭所說的，田川病在醫院一年多，我一直未能去看他，就是難以彌補的遺憾。特別是因不知他病危，他臨終前我又未能趕回與他見上最后一面。這讓我覺得很對不起這位新歌劇的老前輩。田川老人泉下有知，一定會怪我薄情寡義的吧！

與我的生性疏懶、散漫不同，田川同志為人處世，是很嚴謹、認真，很講情義的。有件小事，我至今都還記得。大概是五六年前，那時田川同志雖已是耄耋之年，但身體還好，還能四處走動。我與他和其他一些歌劇同行一起，也是應陳蔚導演之邀，去嘉興看新排的歌劇《五姑娘》。乘機返京時，一路上，我自然應該幫老人提點行李。到京出了機場，田川夫人親自來接。田川要我搭他們的車走。我說不順路，一南一北，要繞很遠，我自己搭車回去很方便。但他堅持要我上車，還一直送我到家門口。為此，老兩口到家，要多花上一個多小時（如堵車，怕還不止）。說實話，我當時就有點后悔，不該讓兩位老前輩餓著肚子送我回家。此事雖小，卻令我難忘，至今記憶猶新。

得到田川突然去世的消息，電話里我也向田川夫人喬佩娟同志表示我的愧疚之意。我說，我今后唯一能為田川同志做的一點事是，當夫人為他搜集遺文、編輯文集時，我也許可以提點建議、盡點微力。

這部文集將是田川留給后人的豐碑。即使沒有他幾十年來創作的大量劇作、詩文，單是一出當年風靡全國的、與《白毛女》并稱為“一白一黑”的歌劇《小二黑結婚》，劇作家田川也將載入新中國的史冊。這是新中國第一部以愛情婚姻為題材的喜歌劇，由田川、楊蘭春改編自趙樹理的同名小說，作曲主要是杰出的歌劇作曲家馬可。該劇當年不知改變了多少渴望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命運。連田川夫人自己，當年也是部隊文工團出身的小女孩，因第一位扮演小芹而一舉成名。也正是由于這一出戲，使她與田川喜結連理。她最后當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政委，成了一名女將軍。

田川及其夫人喬佩娟的名字，將與歌劇《小二黑結婚》同在。

我相信：今后的人們在珍視田川創作業績的同時，也同樣會敬重他的為人。因為，只有這樣崇高的人品，才會有如此豐厚的業績。

我更相信：斯人雖逝，風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