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歐陽修的《述夢賦》和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同為悼亡之作,且以同樣細膩的筆觸表達了對亡妻的思念之情,歐陽修的悼亡賦著重的是思,或夢幻,或想象;蘇軾的悼亡詞著重的是對其妻子無盡的懷念,以及對自身遭遇無限的悲涼感。歐陽修的《述夢賦》和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在文學式樣和敘述風格方面迥然不同:一為古賦,一為長短詞;一辭采瑰麗,一平易流暢。但他們對亡妻的悼念之情,都是一樣的痛徹心扉,并且在夢的意象、以情動人、即景生情、有我之境等藝術表現手法上更是表現出很多的相似性。
關鍵詞:歐陽修;蘇軾;《述夢賦》;《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作者簡介:陳政(1989-),男,河南商水人,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學原理,藝術理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7-0-03
悼亡之作品,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并不罕見,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輕愛情而重婚姻的文化背景下,它作為愛情題材的重要補充,在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留下了許多情真意切的佳作,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悼亡詩最早可追溯到《詩經》,“悼亡”之稱則最早見于西晉潘岳的《悼亡詩》三首。歐陽修的《述夢賦》也是悼亡文學中頗有影響的作品;蘇軾則首創悼亡詞寫作,對悼亡詞的產生和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們的成長經歷和家庭環境相差甚遠,再加上賦詞之間文體上的明顯的差異,同寫悼亡,其作品在表現手法、意境和風格等方面各有特色。因而他們的悼亡作品讀來韻味頗有差異。本文擬對歐陽修的《述夢賦》和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從文學式樣和敘述風格進行比較,著重探討兩篇個案在思想感情和藝術手法方面的相似性。
一、不同的出身 相似的不幸
在比較分析兩篇作品之前,先來了解作者身世以及這兩篇作品的寫作背景。
歐陽修生于綿州(今四川省綿陽市),長于隨州(今湖北省隨州市)。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既無入官學之份,亦無讀私塾之緣,僅靠寡母畫荻而啟蒙,靠叔叔歐陽曄的粗略指點而為學。隨后,歐陽修兩次落榜,懷才不遇,直到天圣七年(1029年),二十三歲的歐陽修在漢陽(今湖北省武漢市漢陽)以自己的文章拜投知漢陽軍、翰林學士胥偃,得到賞識,收入其門下,在胥偃的鼎力相助下,歐陽修才順利地及第。之后,胥偃將自己的女兒許配于歐陽修。婚后,夫妻感情愛深如海。然而,兩年后,胥夫人猝然去世,年僅十七歲,拋下未滿月的兒子。胥夫人的猝然去世給歐陽修帶來了很大的悲哀和沖擊,在妻子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朝思暮想,悲不欲生,于是和淚寫成哀婉凄絕、真摯感人的《述夢賦》。
蘇軾出身書香世家,才情橫溢,在蘇軾十九歲時娶鄉貢進士王方之女王弗,夫妻感情甚篤,不惟生活上之伴侶,更視彼此為知音。蘇軾夜讀,王弗常在身旁相伴,可謂琴瑟調和,甘苦與共。怎奈紅顏薄命,天意弄人,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病卒于開封,年僅二十七歲。蘇軾才學過人,但仕途卻極為坎坷,一生宦海沉浮。于是他想同自己的妻子訴說心里的苦悶和思念。在熙寧八年(1075年)乙卯正月二十日,即亡妻去世十年之際,蘇軾在密州(今山東省諸城市)因夜里夢見亡妻,于是抑制不住久蓄心頭的情感潛流,遂寫下這首著名的悼亡詞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歐陽修出身低微貧寒,蘇軾出身書香世家,他們都名滿天下,才傾朝野。卻又是同樣的不幸,愛妻都是在年紀輕輕之時,先他們而去。冥冥之中,似乎有種神秘的聯系和暗示。
二、不同的文學式樣 相似的哀婉凄絕
兩篇作品題材相同,但卻以不同的文學式樣表現出來,展示出各自的特色。歐文以賦行文。賦是中國文學特有的一種文體。《文心雕龍》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賦講究鋪陳描繪、詞藻華麗,又注重韻節完整。歐陽修的這篇賦受古文運動影響,不排斥偶對而多用散句,雖也用韻但比漢賦形式自由。這篇賦以抒情為主,表達了作者對自己妻子的思念之情。而蘇軾則以當時最為流行的詞寫就。言語通俗,感情真摯。兩篇文章同寫夢,以夢為切入口,開啟了對亡妻的悼念。
二者盡管在文體不同,但都是通過夢來表現對亡妻的悼念。夢是人的正常生理活動,是大腦皮層暫時沒有停止活動時所產生的表象,同時,夢也是文學作品中經常使用的意象,所夢的內容雖不為真,但夢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文學作品表現的人和事是要符合可然率和必然率的,夢是虛幻的現實,但又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現實,故而文學家常常通過夢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并以此解釋世界存在的意義。如果以蘇珊·朗格的理論概括之,便是:“作品的情感=符號的意義=世界的存在”[1]。
《述夢賦》,直言本賦所寫為夢。《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全詞記述一個“幽夢”,即有關于愛情的、帶有迷幻色彩的夢境,而且作者在詞牌下也題作“記夢”。通過這個“幽夢”傾訴他對亡妻的思念,一抒陰陽相隔之苦、人生遭遇之悲。詞的上闕,歸納起來正是一個“思”字,下闕則具體到對夢境的描寫。先思而后夢,因思之切而得以夢中相見。
夢在這里是一個符號,夢常常寄托著人的情感。“任何想象的東西和支持著幻想的想象因素(比如我們以為自己具有的某種情感)均屬于符號形式。整個作品的情感就是符號的‘含義’,就是藝術家在世界中發現的實在,藝術家打算把它的清晰概念展示給自己的同代人的實在。”[2]《述夢賦》以直抒胸臆開頭,以痛苦的語氣呼喚亡妻“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昔日是兩情繾綣,今朝卻惟獨自己黯然神傷。回想過去與妻子共享的甜蜜生活,再聯想當今凄絕難忍的境遇,滿懷悲哀難以言狀,幽怨情思展露無遺,悲痛之情感人至深,給全文籠罩上哀婉凄絕的氛圍。塑造了一個特殊的藝術氛圍。是藝術家展現給我們的實在。賦文的第二部分,通過夢的起因、夢境、夢醒、對夢的追求四個層次來展現對亡妻的哀悼與思念,作者層層推進,情景再現細膩真實,夢境描述抽象、朦朧、虛幻,情緒時驚時喜、時而惋惜、時而失望,恍恍惚惚、迷迷茫茫,真實地再現了作者的心境。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下闕寫夫妻相會的夢境。作者細化了夢中的情境來襯托相思之深,離別之苦。“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在夢境中出現的妻子是妻子生前的十分樸實的生活片段的再現,“梳妝”這一場景片段極富有代表性也極有生活氣息,作者以平實的內容和奇巧的形式敘寫自己長達十年的情思,讓人過目不忘、刻骨銘心。“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寫出了作者對妻子的深切思念,以及妻子也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傷,思念感傷一切盡在不言而泣之中。寫到這里,作者回到凄涼的現實之中:“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作者遙想長眠于地下的妻子還將在自己作古之前獨自棲息在月夜荒墳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種折磨真是摧肝斷腸啊!
兩位作者都塑造了一個夢的藝術世界,雖然不完全再現夢的內容,但通過對夢之起因,夢境、夢的回味與追求,將自己的情感完整統一的表達出來,盡管夢是虛幻的,不是真實世界的再現,但“詩的情節借以展開的虛幻世界總是為該作品所特有;它是那些情節事件所創造的特定的生活幻象,……為了使詩歌世界在想象上保持連貫性,它必須由符合想象方式的事件來構成,……文學基本的幻象即生活的表象是從直覺的、個人的生活中抽取而來的。”“詩人以心理方式編織事件,而不是把它當作一段客觀的歷史。”[3]夢境的世界同文學的世界在想象性,事件合理性和符合可然率上是相似的,兩位作者在這里創造力一個“夢”的全景幻象,編制了一段自己對妻子思念的個人“情感史”。
三、不同的敘述風格 相似的表現手法
㈠不同的敘述風格
1、 語言風格的不同。由于人生境遇和作品體裁的不同,歐陽修的《述夢賦》和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在敘述風格上也表現出不同的特點。歐陽修的《述夢賦》辭采瑰麗,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則平易流暢。
歐陽修的《述夢賦》句式多變,長句、短句和偶句、散句,因情而靈活的變換。如“行求兮不可過,坐思兮不知處”,“杳兮,倏兮,猶勝于不見兮,愿此夢之須臾”;“世之言曰:死者澌也,今之來兮,是也,非也?”多次運用語氣詞“兮”字,使文章如泣如訴、一唱三嘆,增強了抒情的氣息。賦文中多次使用具有凄清意味的詞語,如“飲恨、悲歌、滂沱、憔悴、恍惚”等,這些詞語的運用使作者的悲痛之情展露無遺,感人至深,給全文籠罩上哀婉凄絕的氛圍。全賦多次使用押韻手法。其方式是:波、阿、何、他、歌、沱、多(歌韻);無、疎、臾(魚虞通押);驚、燈(庚蒸通押);想、妄(養羨上去通押);白、瘠、惜(陌韻);遲、時、之(支韻)。[4]
因情而異的換韻,增強了賦文的節奏感,從而加重了悲痛的氣氛,突出了凄婉的格調。
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所用語言通俗直切,并用了一些口語化的字眼。當然這也與詞凝練的語言特點有關。如“千里孤墳、塵滿面,鬢如霜、小軒窗,正梳妝、明月夜,短松岡”,讀來直如白話,用在詞中形成其平易流暢的特點。這樣就形成了兩首作品不同的敘述風格。
2、 整體和局部之分。歐陽修的《述夢賦》中沒有對夫妻婚姻生活本身加以描述,也沒有對妻子身份、容貌、行為等具體情況的敘述,通篇幾乎都是對亡妻深切思念的傾訴。我們所感受到是籠罩全賦的哀婉凄絕的氛圍和悲痛至極的情緒。蘇軾則運用了不同的手法。在《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中沒有過多的鋪敘對亡妻的思念,而是選取往昔妻子生活中的場景片段:“小軒窗,正梳妝。”這就讓我們仿佛看到了昔日恩愛伉儷的幸福生活。如果說歐陽修是從整體上大筆潑墨的話,那么蘇軾則是在局部上工筆刻畫,更為真實具體。
㈡相似的表現手法
1、 皆運用了相思夢模式。[5]兩人的作品都是以記敘相思之夢而展開敘述。歐陽修的《述夢賦》圍繞“夢”來作文章,寫了夢的起因、夢境、夢醒和對夢的追求,千回百折地抒發失去妻子后內心無法排遣的哀痛,感情真摯動人。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通過記述一個“幽夢”,傾訴他對亡妻的思念,抒發對妻子的哀憐和深切的思念之情以及自身的無限悲涼感。
2、 皆以情真動人。歐陽修在《述夢賦》中,寫真話、訴真情,情真意切。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就在于以情真動人。“憤既不得與聲俱發兮,獨飲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斷絕,淚疾下兮滂沱!”,“綠發兮思君而白,豐肌兮以君而瘠;君之意兮不可忘,何憔悴而云惜?”其對亡妻的思念之真切讓人感動不已。
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多被人稱道,主要原因也在于這首詞感情真摯。全詞雖然在夢中展開,以夢境為話題,但將哀婉之情娓娓敘來,如話家常。只是選取了日常生活畫面如“小軒窗,正梳妝”便可感受出蘇軾夫妻二人往日的恩愛情長。包含了作者多少的思念、哀憐和遺憾。其感傷之情溢于言表,引起后世不少文人的共鳴。
3、即景生情手法的運用。歐陽修在《述夢賦》中,選擇恰當的環境和物象烘托、渲染氣氛,進而抒發自己對亡妻的哀婉凄絕的思念之情,如“尺蠖憐予兮,為之不動;飛蠅閔予兮,為之無聲”通過尺蠖和飛蠅的側面襯托,更加突出了作者對妻子的誠摯的思念之情。“空堂耿耿兮華燈”這一物象反襯出作者的惆悵和落寞,加強了賦文的悲劇性。
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中通過“千里孤墳、小軒窗、明月夜、短松岡”等物象營造出凄清感傷的氣氛,“小軒窗,正梳妝”對往日妻子生活片段的再現,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傾瀉而出。“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將對亡妻的哀憐、思念以及自己內心的困苦都凝結在了其中。
4、 皆為有我之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6]在歐陽修的《述夢賦》中,通篇幾乎都是作者在訴說他對亡妻的痛徹心扉的思念,“我”處處存在,如“夫君去我而何之乎”、“病予喉使不得哭兮”、“憤既不得與聲而俱發兮,獨飲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斷絕,淚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過,坐思兮不知處”、“冀駐君兮可久,怳予夢之先驚”等,這些皆為有“我”之境。
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字里行間處處流露出作者失去妻子后的孤寂和凄涼的心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寫詞人在潛意識之中對亡妻的念念不忘。“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夫妻昔日的恩愛躍然紙上。處處有“我”,這些也皆為有“我”之境。
四、結語
綜上所述,歐陽修和蘇軾,這兩位文學造詣深厚的大家在寫其他宏偉巨著的同時,他們又懷著真摯的情感寫出情真意切、委婉動人的悼念亡妻的大作,描寫了愛情與死亡這一人類永恒的主題,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引發了人們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以及對美好忠貞愛情的向往,并且對此后的悼亡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兩位作者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有著不同的出身和不同的生活經歷,而且賦與詞的文體之間本來就有差別,但我們在他們的作品之中卻可以看到諸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尤其是他們對亡妻的那份愛都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同時,通過對這兩篇悼亡作品的比較,我們還可以欣賞到它們各自的獨特魅力。可見,人們對親情的眷念、愛情的追求、幸福的憧憬都是相同的,沒有時空的區別。
注釋:
[1]胡經之、王岳川主編.文藝學美學方法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第142頁。
[2]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M].劉大基、傅志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第207頁。
[3]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M].劉大基、傅志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第207頁。
[4]關于用韻方式,參見曾子魯:《韓歐文探勝》,中國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226頁--227頁。
[5]這里參考了的提法。參見李善奎:《古代言夢詩的抒情模式》,《濟寧師專學報》,2000 年2 月,第21 卷,第1 期。
[6]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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