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風景》剖析小說敘事特點

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先鋒文學開始嶄露頭角，作家們紛紛放棄先前的宏大敘事主體開始將筆鋒轉向普通人的內心，表現出對個體生存的關注。在敘事手法上也在不斷尋求突破，第一人稱敘事開始受到青睞，作為這一時期小說家的代表，方方對敘事做得尤其出色，她筆下的故事視角獨特、情節緊湊，帶有真實性和虛幻性的特點，作品中無處不在的人性主題更使得她的小說具有超越時代的力量。本文將以她的代表作《風景》為例進行分析。

一、 敘述視角的獨特性

方方之前的近代小說家習慣于用第三人稱“他”來敘事，比如巴金的《家》 《春》 《秋》都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來表述一個大家庭的沒落及封建宗法制的毀滅。但是方方小說的敘事者是“我”，而且“我”是一個死人，冷眼旁觀小說中各種人的人生。這樣就給了敘事者做外人的權利，他不需要同故事中的任何一個人發生聯系，只需隱藏在幕后默默地觀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人類行為，由此也就可以冷靜清醒地看出每一個劇中人的反面和虛偽。小說的“我”是一個死人，在生下來半個月就夭折，被父親埋在窗下。小說以“我”的眼睛來看父親、母親及他們的七子二女的生活狀態。正如小說中所言：“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靜而恒久地看山下那變幻無窮的最美麗的風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正是如此才給了敘事者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來知曉家中發生的一切， “我”俯瞰整個世界和人，然后層層展開敘事。這種全聚焦式戲劇化的敘述視角顯然比以第三人稱來“顯示”或“告知”讀者更顯得從容，敘述更全面，更易被讀者所接受，同時在當時這種新穎的敘事方式也更能滿足讀者求新求異的閱讀訴求。

另一方面，從死者的眼睛來觀察生存者的故事多少帶有一些“陌生化”的色彩，由于摒棄了意識形態的遮蔽，使得小說以一種極端化的方式赤裸裸地道出了人性的丑惡、殘暴，從而也讓整個故事充滿了令人戰栗和逼真的感覺，使得生存景觀更顯冷漠和殘酷。“我”在“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扎和彼此間毆斗”后，痛苦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對他們那個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這使得人性的價值遭遇了毀滅，死去的工人被無情地沉入江底，可愛的女孩被車子殘忍的碾死，“文革”中的知識分子不堪屈辱殘害只能選擇自殺，而“我”的家庭貧窮——“漢口河南棚子一個十三平米的板壁屋”，最重要的是缺少親情溫暖——“父親每天睡覺前點點數，知道兒女們都活著就行了”，在父親無故抽打孩子時，做母親的竟然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剪著腳皮。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大哥與鄰居的老婆發生戀情，二哥渴望擺脫粗鄙的家庭生活，最終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三哥對女性十分仇恨，啞巴四哥與一個盲女過著平淡自足的婚姻，五哥、六哥在生意場上拼命周旋，大香、小香兩姐妹各自或普通或放浪，在這里看不到任何文明合理性的價值，人倫遭到遺忘。

二、敘述內容的虛實結合

小說創作一般都是作家在一定的生活原型基礎上對虛構世界的再現，由此也就給了小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基本屬性。小說《風景》是以新中國成立后漢口的一個普通家庭為藍本，描寫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存狀態，也貫穿了一定的政治事件和當地的風俗民情。小說的故事內容是虛構的，以死人語氣來講故事更是天方夜譚，但是故事卻有著真實性的一面。故事中漢口的地理位置、武漢人的生活習俗、碼頭工人的生活狀態等都有一定的真實性。方方曾動情地說過：“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卻只熟悉它（武漢）。”她從幼兒園到小學、大學都是在這座城市度過的，因此對于這座城市非常熟悉，也就非常自然的讓這座城市成為小說中的背景。在方方的筆下，武漢市民的生活狀態、語言習慣、行為方式等都是比較寫實的，突出表現在地名的真實性。作品中出現的武漢地名，如晴川飯店、京廣鐵路、鐵鳥照相館、黑泥湖都是在武漢真實存在的，如黑泥湖曾在作者的自述性散文中出現，“我居住的這個劉家廟宿舍在漢口的東北方向，人們管這一帶也叫黑泥湖”。方方在武漢最初就是住在這里，并且住了近30年。有的地方至今還是武漢的地標性建筑物之一，如晴川飯店依然屹立在長江邊上，來來往往的輪船停靠在它橙色的身影下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留影，京廣鐵路至今在溝通南北交通方面發揮著巨大貢獻。楊家兄妹住在英租界的紅樓房里，這種老房子在租界時代確實存在過，建造精致，有著精細的雕花和精美的結構，帶有英租界特有的繁華和韻味。七哥曾在火車上遇到過一個住在水果湖的女孩，這個地方也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在今天依舊是武漢的政治中心，省政府就建在這里。書中還提到五哥和六哥做了萬元戶，成了漢正街人家的上門女婿是非常寫實的，漢正街自古以來就是武漢的商業中心，在改革開放后確實有一部分人從這里發家致富。另外，方方本人也曾做過四年裝卸工，對于碼頭工人的語言、性格、思維習慣等都非常熟悉，這也使得在描寫主人公的父親時可以將碼頭工人的生活經歷和生活環境以及他們對于子女教育的忽視，對于親情的冷漠及對生活價值、人生意義缺乏思考等描摹得非常寫實。

三、敘述語境的深厚性

《風景》中的小說人物不僅僅是活在當下的，還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就使得文章的語境既具備歷史的悠遠深厚，又帶有時代、社會的特色，方方對此掌控得非常好。

語境的時代、社會性。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所處的語境受所處社會時代的影響，內容和形式也受到時代精神的制約，因此作品必須反映一定的時代精神面貌和心理特征。中國20世紀七八十年代正處于“文革”前后，全國緊抓政治思想，經濟發展一度停滯不前，人民生活水平極端窘迫。小說中的七哥從小就去撿破爛，一家人所吃的蔬菜也都是他去郊區農田里撿來的。知識分子楊家面對“文革”的大風暴也不能幸免，楊家父母在給兒女留下一紙遺書后，就采取了投河自盡的極端方式。在那個價值體系崩潰的年代，他們是很多知識分子家庭的縮影。著名的作家老舍先生也是不堪忍受沒有尊嚴的無休止批斗投井自殺，許多知識分子在那個特殊時代都妻離子散，飽受屈辱。七哥的下鄉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征，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七哥就去了大紅上中一個小山村，后來隨著1976年政策的轉變而被推薦去了北京大學，很多知識青年的命運也是這樣改變的。還有五哥、六哥干個體戶，也是因為國家在那個時期提出的改革開放政策，在看到鄰居從150元起家，一年就成為萬元戶后，六哥辭去了汽車修理工的職務，后來也成為漢正街上的萬元富戶。

歷史文化語境。武漢歷史文化悠久，號稱九省通衢，是中國內陸最大的水陸空交通樞紐，也具有承東啟西、接南轉北的地理位置優勢，是長江中段最大的經濟中心，商賈如云，店鋪林立。城區內依山傍水，有洪山、鳳凰山、蛇山、龜山、月湖、墨水湖、蓮花湖、東湖、南湖等，文化方面有俞伯牙、鐘子期的古琴臺、黃鶴樓的蒼然挺拔。在這樣鐘靈毓秀的荊楚文化孕育下，武漢人民堅忍剛強、執著進取，但也有人自由散漫、追求生命愉悅。在方方的筆下，武漢的許多歷史典故、人情地貌、特產器物于自然間流瀉，諸如黃鶴樓、古琴臺，武漢的特有小吃熱干面、小桃園的雞湯等，還有“河南棚子”“花樓街”文化，當然還有被譽為“火爐”的武漢難以忍受的高溫酷暑等。

《風景》就是以“河南棚子”為背景來展開故事并由此描寫武漢人民的“痞性文化”的一面。在漢口，“河南棚子”作為下層人民的居住區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小說中的父親——一個碼頭工人就是帶著自己的老婆和七子二女生活在這里。這里的人由于生活窘迫、子女眾多又大多沒受過文化教育，因此講話粗俗、性格粗暴，經常出現罵架、斗毆事件。父親以善打碼頭聞名，他粗暴，“認朋友而不認是非”。在家庭生活中蠻橫不講理，打罵老婆孩子對于父親是家常便飯。在他眼里，父子親就是“老畜生”和“小畜生”的關系，七哥在他眼里是“野種”便一腳把他踢到床底下。而母親同樣愚昧，又加之天性風騷，好搬弄是非，“會從眾多語言中挑選最俏皮最刻毒且下流的讓人發笑的話來罵人”。父親、母親的身上缺乏文化和文明意識，更多地體現一種“動物式”的生存本能。他不關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只是遲鈍、麻木地生活著，甚至對這種生活狀態感到陶醉、滿意，由此導致了兒女無法獲得正常的家庭教育，各自走上了人生悲劇，或者說是父母生存狀態的一種延續。通過“河南棚子”這樣一個典型地域的棚戶區文化，表現了都市人民粗俗、骯臟、丑惡的生存狀態以及在這生存困頓中人格畸形發展的過程。事實上，這樣的生存狀態是在長期的傳統文化背景下熏陶出來的，夫妻是傳統觀念的忠實維護者，以父親在他碼頭的輝煌為自豪認為不像祖父那樣或者就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所以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和行為方式。

四、結 語

方方用高超的敘事技巧描寫了大武漢底層小人物的現實生存圖景，從中折射出底層人民在困頓情況下丑陋、卑污和扭曲的靈魂及人格畸形發展的過程，給讀者以警示和思考，提醒人們不要喪失人性中最寶貴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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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永樂（1980— ），男，河北滄州人，碩士，滄州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