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陽經”一詞,引申作“絮叨、嚕蘇”義,然其本義費解。通過考察文獻,筆者認為其本義并非諸宮調名目,也非竺法護所譯正經《八陽神咒經》的簡稱,而當是托名唐代義浄或玄奘所譯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簡稱。
關鍵詞:八陽經;本義;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簡稱
作者簡介:羅慕君(1990-),女,浙江臺州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史。
[中圖分類號]:H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3--02
一、引言
“八陽經”一詞,元曲中經見。元無名氏《滿庭芳》曲:“《五代史》般咶咶吵吵,《八陽經》般絮絮叨叨。”[1]1689元石君寶《紫云庭》第一折:“我唱的是《三國志》先饒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續添《八陽經》?!盵2]127元賈仲名《對玉梳》第二折:“每日間《八陽經》便少呵也有三千卷,《五代史》至輕呵也有二百合。”[3]1415
《詩詞曲語辭匯釋》“五代史 八陽經”條云:“《五代史》,胡鬧之義?!栋岁柦洝芬嗤?。”[4]863;這一解釋將“八陽經”的詞義等同于“五代史”,失之精當。文首所舉例句中“《八陽經》般絮絮叨叨”,明確用“八陽經”比喻語言絮絮叨叨;“每日間《八陽經》便少呵也有三千卷”,以“便少”、“三千卷”形容語言冗長、嚕蘇。可知,元曲中“八陽經”的確切詞義并非胡鬧,而是絮叨、嚕蘇。《漢語大詞典》釋為“元曲中常用作諷刺說話絮叨、嚕蘇的隱語”[5]745,《元明清文學方言俗語辭典》[6]86、《全元曲典故詞典》[7]26、《辭源》[8]301所釋略同,皆為允當。
“八陽經”的引申義當為“絮叨、嚕蘇”無疑,但該引申義從何而來,即“八陽經”的本義是什么,卻令人費解。
二、本義辯證
王锳在《詩詞曲語辭例釋》中認為是“說書或諸宮調中相應的名目”,理由是廖輔叔在《中國古代音樂簡史》中將“三國志”、“八陽經”作為諸宮調名目。[9]3但廖輔叔并未說明理由。[10]87考察其他材料,亦不見有“八陽經”為諸宮調一說。廖輔叔此說蓋據“我唱的是《三國志》先饒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續添《八陽經》”推得。這條材料中,“三國志”、“五代史”究竟是指宋元講史的話本還是由此改編的諸宮調尚不明確,可以確定的是“十大曲”是宋金流行的十首詞[11]350,可見,這條材料中涉及的作品并非限于同種文學樣式,那么也就沒有理由判定“八陽經”就是說書或諸宮調的名目。而且,若廖輔叔從這條材料出發推論存在名為“八陽經”的諸宮調,王锳又以廖輔叔的推論證明同一材料中的“八陽經”正是存目的諸宮調,那么就陷入了循環論證的怪圈,這種論證方法得出的結論是不可信的。另外,鄭振鐸亦曾以這條材料為據,認為元代“已有所謂《三國志》,《五代史》,《雙漸蘇卿》,《七國志》等等的諸宮調了?!盵12]20-21但鄭振鐸并未將“八陽經”列入諸。
岳國鈞主編的《元明清文學方言俗語辭典》認為“‘八陽經’即《八陽神咒經》”。[6]86此說是?!度涔试~典》[7]26、《漢語大詞典》[5]745、《辭源》[8]301均同此說。然而,文獻記載可稱為“八陽神咒經”者有二:一為西晉月氏三藏竺法護所譯正經《八陽神咒經》,二為托名唐代義浄或玄奘所譯的《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后人認為是疑偽經。那么元曲中所稱“八陽經”究竟是哪種呢?《元明清文學方言俗語辭典》、《漢語大詞典》、《辭源》均未說明。《全元曲典故詞典》認為是前者,理由是“《八陽經》因說八佛之名號,而名號拗口難記清”[7]26。但無論是竺法護所譯《八陽神咒經》,還是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均有八佛名號,因此這點不足作為判定依據。
筆者認為,“八陽經” 既非諸宮調名目,也非竺法護所譯正經《八陽神咒經》的簡稱,而應是托名唐代義浄或玄奘所譯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簡稱?!斗鹫f天地八陽神咒經》或稱《天地八陽經》,最早著録于唐圓照撰《貞元新定釋教目録》,該書第二十八卷別録之九下云:“《天地八陽經》一卷。卷末題云:‘八陽神咒經’,與正經中《八陽神咒》義理全異,此說陰陽吉兇禳災除禍法?!盵13]935其中“正經中八陽神咒”即竺法護所譯《八陽神咒經》,《天地八陽經》即《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后者一經著録即被判為偽妄亂真之作,因此清代以前中國歷代藏經均未收入。后敦煌寫卷現世,大量此經寫本被發現,才引起人們關注。前代學者以敦煌寫本文獻為據,整理成卷,并命名為《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收入卷八十五[14]1422,《卍續藏經》收入卷一百五十[15]763。筆者提出“八陽經”為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簡稱這一看法主要是基于以下三點。
其一, 文首所舉元曲用例“每日間《八陽經》便少呵也有三千卷,《五代史》至輕呵也有二百合”為探尋本義提供了線索。“卷”做量詞,可指書籍篇幅,亦可指數目。但無論是《八陽神咒經》,還是《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篇幅都只一卷。因此該句“卷”當指數目。另,《舊五代史》全書共一百五十卷,《新五代史》全書共七十四卷,皆非元曲所說“二百合”,可知“二百合”為虛數,“三千卷”亦同,兩者皆為文學描述之語,但言量多。無獨有偶,宋代僧仲溫曉瑩所著《云臥紀譚》卷下載:“杜撰八陽經,自有三千部。愛吟落韻詩,偏不勒字數?!盵16]675元代葉颙撰《樵云獨唱·卷二·古詩》亦云:“杜撰八陽經,何止三千帙。醉墨淋漓不整齊,粗言跌宕唯真率?!盵17]64其中“卷”、“部”、“帙”都是形容書籍數目的量詞,“三千部”、“三千帙”的描述均與“三千卷”吻合。三處描述相同當非巧合,蓋元曲中所稱“八陽經”即《云臥紀譚》等所稱某人杜撰的“八陽經”。
其二,在民間,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影響力遠比正經《八陽神咒經》更加廣泛、深入。
據筆者統計,敦煌文獻中有漢文《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多達302件,而竺法護所譯正經《八陽神咒經》僅見4件,兩相比較,前者的誦讀奉行者遠多于后者。另據劉元春統計,在敦煌、吐魯番等地發現的回鶻文《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殘卷亦達186種之多,它們依據漢文本翻譯而成,據題記可知其抄刻時間跨度由840年回鶻西遷之后一直持續到元代中葉以后[18]??梢姟斗鹫f天地八陽神咒經》產生的影響不僅限于漢族,還擴及少數民族,時間跨度亦超過了五百年。此外,《希叟紹曇禪師廣録》卷七《為圓雪崖題待月(邊有芭蕉)》詩云:“終日忙忙繼月明,要看杜撰八陽經。直饒讀到流通分,未必芭蕉著耳聽?!盵19]472可知此經是當時僧人日常所誦經卷之一。又,宋代慧洪集《林間録》臨川謝逸《洪覺范林間録序》云:“晦堂老人見禪者汗漫,則笑曰:‘彼出家便依誦八陽經者為師矣,其見聞必自有淵源’?!盵20] 815晦堂老人以依誦杜撰的八陽經者為師嘲諷打趣一些不明禪理的出家人,亦可側面看出此經常為初涉佛理者讀誦。
這些都表明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雖難入典冊,但對民眾而言卻是一個非常熟悉的概念,正經《八陽神咒經》反而是比較陌生的概念。對概念的熟悉,高頻率的接觸與使用正是引申義產生的基礎。
其三,作為《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簡稱的“八陽經”與“絮叨、嚕蘇”這一引申義之間具有認知上的相似特征。引申義由本義推演、派生而來,兩者之間當存有認知上的聯系。正經《八陽神咒經》見載于歷代藏經,流傳有序,譯者、年代信息明確,內容條理清晰。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則不然,此經作者、年代等信息模糊,內容繁雜無序。而正是這些特征與引申義“絮叨、嚕蘇”具有認知上的相似性。
作為一部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作者、寫作年代等相關信息都十分模糊。關于此經作者,敦煌寫本題名下或題“唐三藏法師義浄奉詔譯”,或題“玄奘法師奉敕譯”,《大正藏》與《卍續藏經》則沿用敦煌本署名“唐三藏法師義浄奉詔譯”,但歷代經録中并無關于義浄或玄奘翻譯此經的記載,當是托名。經文成書時間亦無明確紀年,難以考證。牧田諦亮在《疑經研究》[21]第一章中述及此經,認為作者可能為則天武后朝皇甫氏,成書年代約在唐玄宗年間。但二說均為推測,缺乏實證,暫不足以定論。
此經內容更是繁雜無序,似雜抄而來。劉元春評價:“其行文結構雜亂無章,違于佛經體制,而內容更是東拉西扯,且不少錯訛之處?!盵18]這一評價正中其弊。細讀此經,可總結出此經內容繁雜無序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①經云“左丿為真,右乀為正”,以非傳統的訓詁方式釋“人”;②言“筑墻動土”、“安立家宅”等堪輿之術;③引道教“青龍”、“白虎”等諸神形象;④行儒家“父慈子孝”、“男忠女貞”等倫理教誨;⑤論“六根”、“八識”等法相宗唯識學思想;⑥講“生死”、“殯葬”、“婚媾”等生命儀式;⑦具咒術、儀軌等密教特征;⑧列竺法護譯本《八陽神咒經》中八菩薩名號;⑨舉種種誹謗此經將獲之罪。劉元春說:“《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就是‘采摘’來‘雜糅’出的一部疑偽經?!盵18]牧田諦亮也認為:“全經可能是以《佛說八吉祥神咒經》、《佛說八陽神咒經》(此二經《三藏記集》皆為失譯,《大唐內典録》視為真經。)中所載的八菩薩為依據而撰成?!盵21]
“信息模糊”、“內容繁雜無序”也正是“絮叨”的突出特征,這兩個共同點為“八陽經”一詞從指稱經文到引申為“絮叨、嚕蘇”提供了條件。
三、結語
元曲用例中“三千卷”與《云臥紀譚》等文獻中對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三千帙”、“三千部”的描述吻合。進一步考察后可以發現,該經在民間影響廣泛而深入,是一個較為熟悉的概念,這為引申義的產生提供了基礎。而該經作者、年代等信息模糊,內容繁雜無序的特征更滿足了引申為“絮叨、嚕蘇”的語義條件。結合以上三點,筆者認為“八陽經”的本義當是托名唐代義浄或玄奘所譯疑偽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簡稱,而非諸宮調名目或竺法護所譯正經《八陽神咒經》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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