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自我”與“超我”之間

摘 要：彈詞《筆生花》塑造了既有丈夫豪情又恪守婦德的姜德華和典型的妒、悍婦沃良規，前者是作者心中完美女性的化身，后者則是完全的反面教材。這種極端化的塑造方法，造成了人物形象的嚴重缺陷，使姜、沃二人成為了蒼白的善惡符號。這一現象的形成源于作者對“自我”的接受、質疑和其在“自我”與“超我”間的游走不定。

關鍵詞：《筆生花》；自我；超我

作者簡介：褚靜，天津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5-0-02

一、創作動機及人物形象

邱心如開篇即說明其創作動機為對《再生緣》的“翻意”、“更調”[1]。全文欲通過對主人公姜德華的塑造宣揚心中完美女性的德行，從而糾正《再生緣》立意之偏、捍衛禮教。姜集中了所有邱心如所承認的美好品質。她蕙質蘭心、秀外慧中，于內恪守婦德、善調琴瑟，于外忠肝義膽、有勇有謀。文中處處可見作者通過他人之口對姜的溢美之詞。另一方面，為更好地進行道德批判，反面人物，即與婦德背道而馳的妒、悍婦亦不可或缺。沃良規便是其中的典范。她不學女工不聞《女則》；不孝不貞，私會情郎；不滿于丈夫的絕對統治地位，甚至公然挑釁男權乃至傳統禮教。可見，沃是作者有意安排用來反襯姜及閨范操守的對照。

二、形象塑造與邱心如的思想

作者雖在一開始就點明了對孟麗君等人的種種不滿[1]，但仍保留了主人公女扮男裝、功成名遂等情節。邱心如對孟麗君“辱父欺君”這種赤裸的抗爭所進行的“翻意”、“更調”則是安排姜在成婚之際僅僅做了無關痛癢的反抗：姜把自己關于屋內拒不成親，卻在父親的規勸下輕易妥協。這是姜自身斗爭的高潮，也是這一人物形象的分水嶺。復裝前的姜面對柏固修以死明志、面對楚元方屈曲逢迎、面對楚廷鑾毅然斬殺，這些人的作為違背了姜心中忠、孝、貞等價值認知，因此她可以堅定地不惜一切地進行反抗。姜一直以傳統婦德來省身喻己，其對自身的嚴格規范和對貞潔觀的堅守，證明姜的易裝改變的僅僅是外表，其內心始終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和職責。而當時的女性身份與職責無疑是投身婚姻生活，成為賢妻良母。然而，易裝的姜雖認同傳統女性的價值體系，但對未婚夫及其家人的多次試探，仍是毫不猶豫地予以否決甚至反擊、拒絕回到傳統婦職所賦予的生活中去。可見，姜在接受女性現狀及其價值體系的同時也存在著不滿與質疑，這就決定了姜不會心甘情愿地成為男性的附庸、必然要進行一番激烈的掙扎與反抗。在這一點上，成婚之前的姜與孟麗君實則并沒有本質的不同：都在追求個性與才能的解放、努力沖破封建枷鎖的禁錮。區別僅在于前者隱忍圓滑，后者大膽張揚。然而邱心如顯然不愿承認這一點，她不僅極力掩蓋姜的反抗意識，使其始終蔭庇于孝道的美德之下，還在姜的“本我”即將沖破羅網之時硬生生將其阻斷，筆鋒一轉，便讓姜輕松地跨過了從雄飛到雌伏這道本應沖突激烈的鴻溝。至此，姜不再是之前的“女丈夫”，旋即成為了無怨無悔為夫置妾生子的賢良閨婦。可見，這種逆轉并不是遵照人物性格自發的，而是作者主觀刻意為之。隨著人物形象的轉變，作品的重心也從糾孟麗君之偏轉移到了立婦德典范上。姜的前后形象與文本的思想主旨是統一的，這種生硬的急轉突變為的是更全面地服務于維護禮教的立意。然而，這樣就形成了人物形象的重大缺陷，姜這一人物不再是獨立的個體，如同一個提線木偶，完全以邱心如的思維為行動指導，而這種思維也明顯是理想化的、不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邱心如力求將姜塑造為一個與傳統禮教嚴絲合縫的形象，幾乎將她所推崇的所有品質都加諸于其上。這些有悖于真實性、客觀性與邏輯性的處理方式，最終使姜成為了作者理想世界中寄托自身美好愿望的影子，姜是邱心如“超我”[2]的具體化身。

同樣的，沃良規也是一個極端化的人物。相較于姜的無處不閃光，作者亦欲讓沃身上無善可陳。人無完人，相對的，再惡之人也不可能不帶有一絲良善，而這種不可能恰恰出現于沃身上。依循其人生軌跡，沃本是大家閨秀、父親為儒雅之士，即使幼年失教于庭帷，也不至喪失為人的基本道德底線，文中寫沃懷疑文炳和其姐有染而口出狂言：

謝家合宅該遭殺，有日天災被火燃；生女為娼男是盜，宗支斬絕斷香煙；雙雙父子當龜號，婆媳開娼把客纏；把我丈夫藏過了，大家取樂好追歡 [3]沃的這段言論已無人倫無道德。胡曉真認為這場叫罵跨越了所有底線，沃至此已不可能再留在正常的人際網絡里[4]。這種不正常狀態換言之即為瘋癲，而沃的瘋癲則來的太過突兀、使人無跡可尋。她既不是先天情智缺失，亦不曾受到嚴重刺激，只能解釋為作者的主觀丑化。邱心如刻意要讓沃的不賢深入骨髓，并隨之站在禮教的絕對高地“順理成章”地予以嚴厲的制裁——讓她承受幽禁之苦并難產而亡。為了讓這種無緣無故的丑惡站得住腳，邱心如還為沃的結局加了因果福報的詮釋：

冥主查得沃氏前身，本是山中一只母狼；文炳前身，乃天上星宿；因神光出游，為母狼所觸，怒起殛之……這沃氏本注壽逾花甲，為夫一世魔星；奈何本性難移，仍是山中狼虎；人間婦道，何得容此猖狂？殊傷風化；因將其算一筆勾銷，罰使沃亡，以彰果報[5]。

沃的惡似乎已超脫了人的范疇，僅能將其與畜生等同起來，可見邱心如對沃良規深惡痛絕。對于沃身死的懲罰，作者則歸結于冥主因其有傷風化、婦道不容而加之的果報。按其所述，沃轉世為人本就應“為夫一世魔星”，她也確實做到了“恪盡職責”，然而冥主卻反過來指責其本性難移，可見這一詮釋不合邏輯。這種以一個缺陷來掩蓋另一個缺陷的做法，不僅無法使其對沃的討伐合理化，反而暴露出邱心如的心虛，她對沃的反面塑造缺乏實質性的基礎，如同空中樓閣，摧之即垮。沃良規同姜德華一樣，只是一個游離于現實之外的、蒼白的善惡符號。

姜與沃的形象缺陷，源于作者人格認知的沖突與徘徊。在姜孝順長輩、讓文炳入贅等情節上，可以看到作者的身影。邱心如全文都在強調寫作動機是“娛親”，出嫁之后，她并沒有真正融入丈夫的家庭生活中，加之在婆家的生活并不如意，邱心如在每章自序中時常流露出對少女時代和父母膝下生活的懷念。于是，當公婆過世、子女婚娶之后，邱心如便得償所愿地回到了母親身邊。與對姜的處理方式一樣，邱心如將自己的這些行徑都概括為孝道。然而她所強調的孝道在當時社會并不符合大眾意義上的女子之孝。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在當時的社會認知中，女子自出嫁起就脫離了父母的家庭，而要以丈夫的家庭為主，為人婦的孝應針對于公婆。退一步講，即使婦女要對父母盡孝，邱心如這種返回娘家的做法也不為主流所承認。《觸龍說趙太后》中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已行，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 [6]。可見，古代傳統對女性的期待就是留在丈夫家中、“必勿使反”。邱心如這些不符于傳統的做法，在世人看來實則就是一種離經叛道、一種對既定價值體系的逆反。從邱心如對姜和自己反抗行為的極力正名來看，她已經認識到了自身存在的反抗意識，也就是說她已經窺見到了“自我”[7]的一角，然而受所學綱常的影響，她自行否決了這一帶有叛逆意識的“自我”，以一種“超我”的完美化身進行明志與掩蓋，不僅麻醉世人，同時也麻醉自己。然而，如果說邱心如根本上摒棄這種帶有叛逆意識的“自我”，她完全可以將其徹底剝離，但她并沒有這么做，仍保留了一個有同于孟麗君的姜，并以粉飾手法努力使姜融入到主流價值體系中、讓姜被大眾所接受。這樣看來，邱心如又是認同這一個叛逆的“自我”的。對這個反叛“自我”究竟是承認還是否定，邱心如并沒有考慮清楚。

另外，邱心如對沃良規近乎偏執的病垢與懲處也十分值得注意，她為什么一定要讓沃大奸大惡到無以復加，為`什么痛恨沃到生拉硬扯也要予以征伐？再回到作者本身，她描寫婚后生活這樣寫道：

雖則教，良人幼習儒生業，怎奈是，學淺才疏事不諧，到而今，潦倒半生徒碌碌，……克勤克儉功何補，求名求利志已裁……最苦者，兒女嬌癡不解事，有時還，咿哇繞膝索錢來[8]。

邱心如對其夫頗有微詞，埋怨他不能考取功名、無法負擔家庭經濟；她與妯娌、公婆的關系也并不順遂。面對這一境遇，邱心如并不像她筆下的傳統淑女一樣逆來順受，反覺“紛紛算計殊堪笑，刺刺煩言不耐聽” [9]可見其的不耐煩與反感。她將所有的不順都歸結到他人身上，甚至親生兒女都無法令她滿意，仿佛自己是最無辜的受害者。這與沃不滿于婚姻和他人而一味推卸責任的做法如出一轍。另外，邱心如不精心于操持家事，偷閑撰寫書稿也與沃舞刀弄槍性質相同，在當時都是不務“正業”的表現。沃身上有著邱心如另一個反抗的“自我”，在世人眼中，邱心如與沃一樣，都會被貼上不賢不淑的標簽。于是她害怕了，害怕世人將自己與沃所代表的不賢之婦等同起來，因而竭力表現對沃的不恥與痛恨，力求撇清與沃的關聯。然而僅僅這樣似乎并不足以彰顯其對禮教的臣服，這時候，一個更有力的證明就是通過對姜婚后形象的塑造——即“超我”，來標榜其自身的高風亮節。雖然邱心如并非像姜一樣的完美淑女，但她想展現自己的理想與目標、想告訴世人她并沒有如沃一樣脫離出禮教的范疇。這樣，就決定了邱心如一定要讓姜性格突轉，讓沃為人最惡之惡、遭償非人之苦。這是造成姜沃二人形象失真缺陷的根源。與對待姜所體現的“自我”不同，邱心如對沃體現的“自我”持有明確的抹殺態度，她不承認自己與沃有共同點，因而可以一邊否定反叛的沃一邊堅持不滿于婚姻家庭的自己。即使她勉強撇清了與沃的關聯，但姜與沃擁有本質相同的反抗意識——即對婚姻和女性現狀的不滿，這是邱心如沒有意識到的，也就是說邱心如與沃的聯系在姜身上得到了印證。因此，實際上邱心如尷尬地在堅持“自我”的同時又否定了“自我”。

三、結語

通過對姜、沃這兩個極端人物塑造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邱心如的價值觀和對自身人格的期待并不十分明確，甚至還有自相矛盾之處。這些矛盾是其自幼所學的抽象綱常與后天現實的具體感悟的沖突，可見邱心如已不再完全受封建傳統蠱惑，開始走出蒙昧、對女性境遇進行反思。邱心如雖表面上始終強調對傳統禮教的尊崇，其內心的反抗意識已經覺醒。相比于無數束縛于傳統框架中的女性，邱心如顯然已經從“墳墓”中走出。這些矛盾和其游走徘徊于“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價值拉扯，恰恰體現了其作品及其本人的可貴之處。

注釋：

[1] [3] [5] [8] [9]邱心如：《筆生花》，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頁，第971-972頁，第1387頁，第223頁，第327頁。

[2] [7] 超我、自我：弗洛伊德將人格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自我代表理性，按照“現實原則”活動。超我壓抑本能愿望，按照“至善原則”活動。

[4]胡曉真：《酗酒、瘋癲與獨身——清代女性彈詞小說中的極端女性人物》，《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28期。

[6] 劉向：《戰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