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漢代官吏兩重君臣關(guān)系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2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秦漢風俗觀念的文獻學研究”（批準號：2012—ZC—003），2010年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費支持課題“移風易俗與秦漢社會”的階段性成果。

摘 要：漢代官吏兩重君臣關(guān)系的形成受到漢代選官制度的影響，也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封君和家臣關(guān)系的延續(xù)，是春秋時期“家臣不敢知國”的忠心和戰(zhàn)國時期“士為知己者死”的義氣的融合，而兩漢中央政府對官吏之間兩重君臣關(guān)系規(guī)范不夠及時和準確，造成的負面影響擴大，最后積重難返，成為社會瓦解之離心力所在，并且加速國家的分裂與滅亡。

關(guān)鍵詞：兩漢；官吏；兩重君臣

作者簡介：賀科偉（1981-），男，漢，河南商丘人，華中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圖書館副研究館員，主要研究方向文獻學及中國古代史，在《出版發(fā)行研究》、《社會科學論壇》等CSSCI/核心期刊發(fā)表相關(guān)論文二十余篇，出版專著一部。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5--02

一、漢代官吏兩重君臣關(guān)系表現(xiàn)

屬吏對待舉薦官員如同君父、師長。查閱前四史可見屬吏對舉薦官吏的稱呼有：舉主、明府、本朝、府主、舊君、主人；自稱為故吏、故民、仆，直接稱官員為“君”，自稱為“臣”的更是非常普遍。如《后漢書·卓茂傳》記載：漢元帝時期，卓茂“初辟丞相府史，事孔光，光稱為長者”。《漢書·何并傳》載：漢哀帝時期，嚴詡?cè)螡}川太守“以孝行為官，謂掾史為師友”。河西大將軍竇融以班彪為從事，深敬待之，接以師友之道。這種君父、師長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出了上下級官員和屬吏之間的等級名分。

屬吏對舉薦官員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舉薦官員有難，屬吏往往為舉薦官員周旋于生死患難之間。漢明帝時期，隴西太守鄧融辟廉范為功曹，后來鄧融獲罪，廉范知道鄧融必然入獄，于是東至洛陽變更姓名做了廷尉獄卒，在獄中隨侍鄧融左右，照顧備至，鄧融死后，親自送喪。《后漢書·童恢傳》載：司徒楊賜辟童恢，后來楊賜被彈劾免官，“掾?qū)傧ね洞倘ィ知氃勱I爭之。及得理，掾?qū)傧w府，恢杖策而逝。由是論者歸美”。《后漢書·公孫瓚傳》載：東漢末期，公孫瓚為郡小吏。被太守器重，娶太守女兒，“舉上計吏。太守劉君坐事檻車征，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乃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zhí)徒養(yǎng)，御車到洛陽。太守當徙日南，瓚具豚酒于北芒上，祭辭先人，酹觴祝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當詣日南。日南多瘴氣，恐或不還，便當長辭墳塋。’慷慨悲泣，再拜而去，觀者莫不嘆息”。《三國志·魏書·王脩傳》載：吳郡太守盛憲以高岱為上計，舉孝廉。后來高岱遇困，盛憲為救太守求救于陶謙，陶謙還沒來得及救，高岱急得憔悴泣血，水漿不入。孔融召王脩為主簿，后來孔融被困，“脩聞融有難，夜往奔融。賊初發(fā)，融謂左右曰：‘能冒難來，唯王脩耳！’言終而脩至”。

屬吏不畏強權(quán)為舉薦官員其收葬、服喪。如《后漢書·樂恢傳》載：東漢和帝時期，樂恢為京兆長陵吏，太守坐法誅，“故人莫敢往，恢獨奔喪行服，坐以抵罪”。《后漢書·繆肜傳》載：安帝時，繆肜為太守梁湛的決曹史。太守梁湛死，繆肜親送其靈柩至家鄉(xiāng)，當太守梁湛下葬時，適逢羌亂，梁湛的妻子及親屬皆外逃，獨繆肜留下為之起墳。他在井旁挖一窟室，白日隱蔽，夜晚負土，待羌亂平息，墳已筑成。《后漢書·杜喬傳》載：桓帝時期，杜喬被害，和李固一同暴尸在城內(nèi)，家屬故人無人敢收尸，“（杜）喬故掾陳留楊匡聞之，號泣星行到洛陽，乃著故赤幘，托為夏門亭吏，守衛(wèi)尸喪，驅(qū)護蠅蟲，積十二日，都官從事執(zhí)之以聞。梁太后義而不罪。匡于是帶鈇锧詣闕上書，并乞李、杜二公骸骨。太后許之。成禮殯殮，送喬喪還家，葬送行服，隱匿不仕”。此種事例不勝枚舉。

漢代官員對待屬吏愛護體諒如同家人子侄。《后漢書·秦彭傳》載：漢章帝時期，山陽太守秦彭“吏有過咎，罷遣而已，不加恥辱”，屬吏有罪，也網(wǎng)開一面。《后漢書·卓茂傳》載：漢元帝時期，密縣縣令卓茂“勞心諄諄，視人如子，舉善而教，口無惡言，吏人親愛而不忍欺之”。《后漢書·劉寬傳》載：漢桓帝時期，劉寬為南陽太守，“典歷三郡，溫仁多恕，……吏人有過，但用蒲鞭罰之，示辱而已，終不加苦。事有功善，推之自下”。《后漢書·童恢傳》載：童恢為不其令，“吏人有犯違禁法，輒隨方曉示。若吏稱其職，人行善事者，皆賜以酒肴之禮，以勸勵之”。

二、漢代官吏兩重君臣關(guān)系形成原因

首先是，漢代官員和屬吏之間的關(guān)系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封君和家臣關(guān)系的延續(xù)，是春秋時期“家臣不敢知國”忠心和戰(zhàn)國時期“士為知己者死”義氣的融合。正如趙翼《陔余叢考》所云：“漢時掌管得自置吏之制，而為所置者輒有君臣之分”。“是時郡吏之于太守，本有君臣名分”。[1]

官員和屬吏之間這種強烈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被錢穆、呂思勉、余英時等學者稱為“兩重君臣”關(guān)系。漢代實行郡國并行制，諸侯國的官僚除了太傅和相國由朝廷任免外，御史大夫以下的官員都有諸侯王任免，實際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王國，王國官吏對諸侯王自稱臣，稱漢朝官員為“漢大臣”。諸侯王和王國官吏之間的關(guān)系也延續(xù)了前代封君和家臣的關(guān)系，而官員和屬吏之間強烈的利益維系和人身依附，融合了春秋時期“家臣不敢知國”的忠心和戰(zhàn)國時期“士為知己者死”的義氣，形成了官員和屬吏之間似君臣、似師友的關(guān)系。東漢末年，劉表想要從事韓嵩去許昌探查虛實，韓嵩婉言謝絕：“若至京師，天子假一職，則成天子之臣，將軍故吏耳！不能復為將軍死也。”正是“臣不敢知國”的體現(xiàn)。他們之間既似君臣，亦如師友，如東漢徐稺被太尉黃瓊辟召，但并未應(yīng)辟，黃瓊死后下葬，徐稺背著糧食徒步走到江夏“設(shè)雞酒薄祭，哭畢而去”，就是一種徐稺對于黃瓊賞識自己引為知己的感懷。可見，單一的絕對忠于皇帝一人的觀念非但沒有形成，反而君臣的含義更加擴大，沒有真正形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局面，而是形成了被后世學者稱為兩重君臣的局面。

其次是，因為兩漢時期州郡地方長官權(quán)力極大，地方民政、財政、軍事、司法、教育、征辟等皆操于太守一人之手，正如王夫之《讀通鑒論》指出：“漢之太守，去古諸侯也無幾，辟除、賞罰、兵刑、賦役，皆得以專制，而縣令聽命如臣”。屬吏如掾吏、主簿、督郵、功曹、從事等都由牧守自行辟置，其升遷降職乃至生死都由長官決定，無須向皇帝申請。當權(quán)利、富貴榮華、個人才華的施展都由辟舉之人個人決定時，自然形成了一種強烈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而這種依附關(guān)系一方面靠著權(quán)利富貴的獲取，另一方面則利用知恩圖報的傳統(tǒng)觀念作為精神層面的維系因素，也就難怪當時舉孝廉，“率取年少能報恩者”。[2]官員與屬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官員升遷屬吏自然跟著發(fā)達，而屬吏有才干輔佐官員治理有方，官員也有光彩，如《后漢書·王渙傳》載：“王渙為太守陳寵功曹，當職割斷，不避豪右。寵風聲大行，入為大司農(nóng)。和帝問曰：‘在郡何以為理？’寵頓首謝曰：‘臣任功曹王渙以簡賢選能，主簿鐔顯拾遺補闕，臣奉宣詔書而已。’帝大悅，渙由此顯名”。如果官員所舉之人不勝任，舉主官員要承擔“選舉不實”之罪。

再次是，兩漢中央政府沒有及時對“君臣”稱謂加以規(guī)范和糾正，顯示出政府對社會控制的缺失。漢初皇帝并沒有意識到稱謂的重要性，沒有“君”“臣”稱謂進行及時的規(guī)范和說明，也是導致忠于漢天子觀念淡化的重要原因。君臣稱謂在西漢應(yīng)用廣泛而混亂，君臣對應(yīng)用法到此時不是皇帝和大臣專屬，君是表現(xiàn)為一種敬稱；臣是一種謙稱，相當于仆的意思。妻、妾對丈夫、兒子對父母、晚輩對長輩、地位低者對地位高者，都自稱臣。同級官員之間以君臣互稱，如《史記·呂太后本紀》記載陳平、周勃對王陵說：“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可見，君臣的稱謂并不是一般意義上君王和臣屬的關(guān)系，君更多時候是一種敬稱，臣是自謙。[3]漢文帝景帝之后，“君臣”稱謂逐漸規(guī)范化，賈誼《新書》中稱“尊天子，避嫌疑，不敢稱臣”。漢武帝“推恩令”頒布削藩，剝奪了諸侯國的官吏任免權(quán)，漢武帝嚴禁諸侯王和朝廷官吏以君臣相稱，此時皇帝“君臣”稱謂的專屬意識強化，同時也反映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進一步加強。正如朱子彥先生指出“隨著封建專制制度的不斷加強，君權(quán)神授和絕對忠君觀念的出現(xiàn)，皇帝就不能容忍多元化的忠君意識，天下必須定于一尊，臣下必須忠于皇帝一人，這樣君臣名分多元化也就失去了依托。兩漢以后，以三綱五常、不事二姓為主要內(nèi)容的忠君觀念便統(tǒng)治了整個思想領(lǐng)域”。[4]

三、漢代官吏兩重君臣關(guān)系的影響

官吏之間的關(guān)系是社會觀念和思想體現(xiàn)，要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首先要從表象譬如稱謂、規(guī)范、儀式等進行控制和糾正，如果這種兩重君臣關(guān)系規(guī)范不能及時和準確，造成的負面影響更加擴大，最后積重難返。漢代官吏之間的兩重君臣關(guān)系極易形成的權(quán)利強大的勢力集團，是中央政權(quán)潛在的威脅，“一旦皇室傾危，國祚乍變，這種關(guān)系則往往變成社會瓦解之離心力所在，并且只能加速國家的分裂與滅亡”。[5]察舉、辟除權(quán)力常常被豪族大姓把持，他們不是選賢任能而是收受賄賂，任人唯親，以此來擴充自己的勢力。到了東漢后期，形成了許多累世公卿的豪族大姓，如世傳歐陽《尚書》之弘農(nóng)大姓楊氏，自“關(guān)西孔子”楊震起，楊秉、楊賜、楊彪，四世皆為三公。世傳孟氏《易》學的汝南豪族袁氏，自袁安以后，袁敞、袁湯、袁逢、袁隗四世竟至五公。豪門世族“親其黨類，用其私人，內(nèi)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貿(mào)易選舉”。察舉，征辟這種選官制度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為國家選拔人才，相反卻使官員和屬吏之間形成了兩重君臣和強烈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加速了國家的分裂。

參考文獻：

[1]（清）趙翼.《二十二史札記》[M].北京：中國書店，1987：61.

[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樊宏傳》[M].北京：中華書局：1122.

[3]白芳.論秦漢時期“君臣”稱謂的社會內(nèi)涵[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3（2）：122—124.

[4]朱子彥.論先秦秦漢時期的兩重君主觀[J].史學月刊，2004（2）：23—25.

[5]孫生.門生舉主之關(guān)系與漢室覆亡[J].西北民族學院學報，1999（4）：5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