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莫言作品《蛙》中姑姑角色的解讀,擴展到對整個女性族群的反思,女性在長期被父系倫常壓迫下變得扭曲和不自覺,以及她們甘當屠殺同性的劊子手的悲劇命運,并結合男性敘述身份分析其潛意識中的男性認同感。
關鍵詞:倫理;虐殺;男性代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8-0-02
在莫言的諸多作品中,刻畫過的各式各樣性格品性的女性數不勝數,但偏偏是《蛙》里這群女性最悲痛的令我深思,一項計劃生育對于那個尚未完全開化的農村來說不過是一場幾年間的浩劫,但是對于將生育看做是自己責無旁貸的義務的女人們來說,這場浩劫卻從未出現過曙光,這首悲歌所悲之處不在于枷負在姑姑心中化不開的罪感,不在于小獅子在殷殷求子路上的瘋癲,也不在于一個個為了生育而毀滅的生命,真正之痛而是在于不自知、不自覺,在于無作為的作為卻招致源源不斷的劫難,男權、父系傳統成為隱秘最深的枷鎖,男人們理所當然的掌握著權杖,讓承受痛苦、甚至賠付上生命的女人們前仆后繼并且心肝情愿,連反抗的欲念都未曾有過,終其一書盡是那些隆著肚子的女人們忙著生忙著死的喘息。
一、被倫理暗殺的女性生命
在中國,自古就有三從之義、婦學之法等對女性的規約并且即使長久的封建統治結束之后,這種倫理的束縛也并沒有隨著時間淡去,而是已然淪為一種文化認同感潛伏在兩性群體中間,顯然,這在《蛙》中姑姑的身上表現得很明顯,例如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一幕描寫,姑姑歇斯底里地掙扎在舞臺鬧劇里,她的反抗無疑是慘烈與慘痛的,而姑姑在后來談起,卻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 [1]
姑姑這話是值得深思的,對于一個被揉捏成階級政治意識如此強的女性身上,她卻認為違背“信仰”的罪名是可以忍受的,而對比對于女性貞操的詆毀卻是絕對不可以越界的,另外,姑姑并不喜歡楊林,卻“心里還是愿意嫁給他的,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 [2]這實際上也反映出盡管一再地強調姑姑以及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最終回歸到對歷史以及自身的懺悔與贖罪,但事實上卻沒有人為女性長久以來身負地苦痛埋單,因為連女人們自身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規避現實多年來應該被懺悔的群體。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寫道:“她們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更不是斯芬克司:她們只是被社會的愚蠢習慣降低到半奴隸狀態的人”。[3]
二、被女性虐殺的女性悲歌
我認為,姑姑這個人物,真正完成了扭曲與變態的是在與小獅子一起完成屠殺陳眉之后,前期她在外界的政治高壓與內在的女性倫理的雙重折磨下,陷入了深深的罪責之中,她的手上沾著兩種血,一種是芳香的,一種是腥臭的。她尋求解脫的方式是幻想那些被扼殺的娃娃們已經獲得了新生,但是其實姑姑自己也明白“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煎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 [4]
然而我將姑姑所困頓不得解的罪感與書中這些女人實際上承受的折磨區分開來看,那么在這樣看來,究竟作品心心念念該懺悔的是什么,或者上溯到這種罪感與折磨的施事者是什么,姑姑所謂的自責與悔過不過是男性權威下的集體無意識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如果這樣看下去,姑姑作為女性本身在所有的活動中的不過是一個徒有其表的行動元,并沒有那么多自主的意識與自覺的選擇,甚至連自殺也要寫下血書“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5]可結果卻是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原因竟是以自殺的方式向黨示威。連死生都不自由的人,又何談生命本身的意義。
在姑姑部分的后期,她顯然在為自己的困境尋找解脫的出口,以至于她和小獅子都陷入了一種迷狂瘋癲的狀態,而我之所以認為陳眉是促使姑姑和小獅子完成變態的變現的原因在于,姑姑和小獅子終于徹底淪為男人們的幫兇,轉頭來匕首對準女人,就如李手說的“(陳眉)她就像一個工具,你只不過租來用一下,如此而已。” [6]雖然類似的言說滲透在整部作品,但到底都是男人的言說,最可怕的是女性也認同,并轉而將其作為自己的屬性,姑姑這樣,小獅子是這樣,而更多的女性都是她們將荼毒當做蜜藥吞下,以卑微姿態膜拜父系的腳趾,并對此深信不疑。
對于陳眉這個角色我還有一層理解,她美麗卻不甘于用身體獲得生存,于是命運用一場大火收回了對于這個女人的恩賜,“對于燒傷病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也許比肉體上的痛苦更難忍受,當他們第一次在鏡子里見到自己被毀壞的面容后,那種強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快是難以承受的。這些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7]還好陳眉還是個女人,還好她生了個兒子,還好還有婦嬰醫院、公安派出所和高夢九一起合力將這個女人推下懸崖,她不作為的作為卻依然被牽引著、催促著將所有生命賦予的女人的一一拆解,留下簡簡單單最原始的生育能力,這樣,這個女人的設置剛好與姑姑、小獅子她們形成了對照,傳達的便是這群女人無論行動與否都會走向違背本性的扭曲、變態甚至死亡,但這卻如同“我”童年甚至成年玩過的惡作劇,那種感受就是“感覺不到那只行兇作惡的手,只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荊棘。” [8]
三、被男性代言的女性族群
歷史畢竟是過去時態,它有特殊的話語權與語境,孰是孰非都不會有定論,因而即使沒有姑姑,也會有其他人充當這個角色,也會有人替姑姑承擔內心無休止的懺悔與折磨,但是并不會有人比這個擁有女性身份的劊子手更具有沖突的效果,誠如小說扉頁上所印刷的“他人有罪,我也有罪,反省歷史之痛,呈現地生命的敬重與悲憫。” [9]以及眾多文章所論及的小說反思主題,但究竟這種反思該是什么,顯然“我”與姑姑所懺悔的并不相同。
在姑姑和小獅子在求子路上陷入虛妄的迷狂狀態時,“我”顯然知道她們是神經有些不太正常,但是“我”自以為是的認為“清醒的人,不要點破她的虛妄,給她一點希望,讓她能夠解脫,讓她夜里不做噩夢,讓她能夠像個無罪感的人一樣活下去” [10]這種道貌岸然的言辭更像是偽裝成智者的嫖客對妓女說你要有節操一樣,荒唐而又無力。
另外在《蛙》的九幕話劇中,“我”這樣來安慰姑姑“其實,您并沒有錯: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實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幫助下,我的兒子降生了。” [11]“我”的邏輯無疑是可笑的但也是可以看出,身為男性的我,盡管大多時候是在旁觀這段過去,但是在這件“在您的幫助下,我的兒子誕生了”的前提是另一個女人的毀滅,“我”的所謂的自責、內疚那些冠冕堂皇的托辭不過都是假以安慰自己的借口,在“絕戶”“兒子”的觀念中,陳眉的存在就再一次被一筆抹掉。
誠如波伏娃所說“每一個作家在描寫女性之時,都亮出了他的倫理原則和特有的觀念;在她身上,他往往不自覺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觀與他的個人夢想之間的裂痕。” [12]無論這種情節的安排是作者有意為之還是遵從現實的描寫,不可否認的是,“我”雖然站在一個大者的高度審視與反思這段歷史,但“我”畢竟是男性,這種根深蒂固的性別優越感,只是將“我們”作為一個整體族群來推入懺悔的境遇,然而這也就掩埋了女性在這場浩劫中所遭遇的苦難,“在超越人類一切的生命面前,點檢隱藏在傳統倫理之中對生命的算計和殘害,展示其包藏的愚昧與野蠻。這與現代的工具理性(計劃生育)和技術傳統(接生技術、節育技術、代孕技術等)作用之下的生殖勢態構成關系錯綜復雜的巨大的張力場,在眼花繚亂的生殖事件悲劇背后,隱藏著激烈的生命欲求、踐履生命歷程的強烈渴望、生命在困境中蜿蜒屈伸和生命尊嚴的貶損,而其正當性的判定者只能是先于一切價值的生命。” [13]可以這樣說,同樣的生命欲求,同樣的生命渴望,同樣的生命困境,同樣的生命尊嚴,在《蛙》中看似所有的人為了生命的繁衍努力掙扎,但事實上,這“所有的人”的假設是過于牽強的,其囊括的雙方并不等價,男人們為了求得一個兒子,女人們為了完成男人們的要求,生生死死,米利特將這種支配稱之為精巧的“內部殖民”,她說,“就其傾向而言,它比任何形式的種族隔離更堅固,比階級的壁壘更嚴酷、更普遍、更持久。不管目前人類在這方面保持何等一致的沉默,兩性之間的這種支配和被支配,已成為我們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識形態,并毫不含糊的體現出了它根本的權力概念。” [14]另外,倘使這還被稱為“生命的繁衍”也就太過諷刺了,或者說在《蛙》中的男人們的眼中,女嬰是不以生命來計數的,誠如陳眉最后的反詰“你們這些雜種,重男輕女,封建主義,你們的娘不是女的?你們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這世界不就完蛋了嗎?你們這些高官,大知識分子,有學問的大明白人,怎么連這么點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15]
參考文獻:
[1][2][3][4][5][6][7][8][9][10][11][15]莫言. 蛙[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2年
[12]【法】西蒙·波伏娃. 第二性[M]. 北京:西苑出版社, 2009年7月. 225
[13] 李榮博. 論莫言《蛙》的生命哲學與生命自覺[J]. 小說評論, 2012年第六期,20
[14]【美】凱特·米利特著, 鐘良明譯. 《性的政治》[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1999年l月,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