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看待世事的角度有兩種:出世和入世。身為宗教領(lǐng)袖的倉央嘉措用入世的眼睛在世俗間流浪,而王維則以出世的筆法以禪入詩構(gòu)建精神桃花源。倉央嘉措與王維對紅塵佛道的不同選擇,體現(xiàn)在他們的禪詩作品中表現(xiàn)為鮮明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qū)別。對比倉央嘉措和王維的禪詩,可以很輕易地感受到兩者對物我交融的追求。他們很少在詩中直接抒發(fā)心意,而多是通過對自然事物的描繪來強調(diào)內(nèi)心的直覺、暗示、聯(lián)想和感應(yīng)。通過自身與詩歌產(chǎn)生距離感,由此增強詩歌的象征意味。在兩者的詩中,有著豐富的意象,這里的意象除了文學上通用的意象外,更有詩人自身獨創(chuàng)性的意象表述。
關(guān)鍵詞:倉央嘉措;王維;禪詩;時境差異;心靈溝通
作者簡介:高歡歡,女,1988年12月生,福建省長樂市人,華僑大學2011級碩士研究生,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詩與歌詞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8-0-02
一、倉央嘉措與王維的禪詩創(chuàng)作
(一)外僧內(nèi)俗與外俗內(nèi)僧
看待世事的角度有兩種:出世和入世。身為宗教領(lǐng)袖的倉央嘉措用入世的眼睛在世俗間流浪,而王維則以出世的筆法以禪入詩構(gòu)建精神桃花源。從小以活佛的身份接受嚴格規(guī)范的宗教體制培養(yǎng)的達賴喇嘛,向往俗世的平凡生活,假托 宕桑汪波之名在市井之間與人隨性交往,尋找心愛的姑娘,在云幕低垂的雪夜偷偷下山在酒肆間游樂,并以命相逼拒絕接受比丘戒,甚至要求收回以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彌戒,正式提出自己的抗議。直至最后被清康熙皇帝以“耽于酒色,不守清規(guī),是以假賴”的罪名“執(zhí)獻京師”,從而導致倉央嘉措24歲的短暫人生匆匆結(jié)束。
相較于一出生就作為“轉(zhuǎn)世靈童”的宗教領(lǐng)袖倉央嘉措而言,即便是被稱為“詩佛”的王維也只能算是個業(yè)余選手。然而在大家心中,王維對禪宗的追求卻虔誠得多。王維的母親是個虔誠的北禪宗佛教徒,受家庭的影響,禪宗在幼年的詩人心中埋下了生根發(fā)芽的種子。即便在以建功立業(yè)為遠大抱負的盛唐,王維作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士大夫,雖身處仕途,心中的隱逸思想仍舊支配著他的行為。他一直過著亦隱亦仕、雖仕實隱的生活。在十八歲之前王維就曾短期隱逸,并且對隱居的生活念念不忘,經(jīng)常在詩中流露對這段生活的欣愉與留戀。在開元十七年,王維正式從薦福寺道光禪師學佛。直到中晚年,政治仕途的不得意,王維正式隱居,歸隱終南山,一部《輞川集》流傳后世。
相較于王維的典型性,倉央嘉措的離經(jīng)叛道則極具個性特色。因為倉央嘉措的身份不僅僅是一位宗教詩人,他更是名副其實的政治領(lǐng)袖,是西藏的地方執(zhí)行長官,是布達拉宮的雪域之王,手中擁有著統(tǒng)治權(quán)力。作為活佛,要求他超脫世俗達到空寂;作為政治家,要求他了解塵世民間疾苦。因此在他的禪詩中有大量的詩句是表達他對宗教的不懈追求,但是這種追求不僅僅體現(xiàn)在禪法上,更多的是在政治事務(wù)上的無奈。當時西藏的政治狀況使倉央嘉措步履維艱。一方面,桑杰嘉措強制性的想法和做法與倉央嘉措的追求背道而馳;另一面,倉央嘉措對自己的政治藍圖抱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倉央嘉措必須承受著多重責任和壓力,他越來越覺得迷茫,并且延伸至對佛教的懷疑,因此在接受比丘戒的儀式上,他以自己的生命相威脅,拒絕接受比丘戒,并要求收回以前的出家戒和沙彌戒。至此,倉央嘉措的反叛達到了頂點。
(二)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倉央嘉措與王維對紅塵佛道的不同選擇,體現(xiàn)在他們的禪詩作品中表現(xiàn)為鮮明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qū)別。
王維的禪詩以“空寂”聞達于世。一部《輞川集》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真正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佛法云,萬物皆如夢幻泡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有做到與自然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亦是我,我即是你才是真正達到了佛法的心境。因此,王維的禪詩真正做到了“無心”的無我之境。
而倉央嘉措的詩作,則到處洋溢著俗世的歡愉和男女情愛。拉薩街頭的詩人,化名后的翩翩少年,在紅塵俗世中游樂流連,與優(yōu)美的少女熱烈地戀愛。“游戲拉薩十字街,偶逢商女共徘徊。”“少年浪跡愛章臺,性命為堪寄酒懷,傳語當壚諸女伴,卿如不死定常來。”“抱慣嬌軀識輕重,就中難測是深情。”在曾緘的譯本中,六十六首詩作,十之八九描述的皆是敘事主人公戀愛的種種過程和心境,我們可以在字里行間體味到情人間的各種妙趣橫生的行狀。倉央嘉措的詩作中處處皆可見“我”的身影,敘事主人公的行為和情感貫穿了全部作品的始終,詩中的各種意象都著上了“我”的喜怒哀樂,王維的空寂感在倉央嘉措的詩中蕩然無存。
由此可見,在詩的意境創(chuàng)造上,王維的禪詩可完全歸于理想派的無我之境,物我皆忘;倉央嘉措的禪詩與之相反,明確屬于寫實派的有我之境,一切事物均是“我”。
二、情景交融中的心靈溝通
(一)白描、比興和比喻等多種文學表現(xiàn)方式相結(jié)合
在倉央嘉措的《情詩》中,幾乎在每一首詩中,均能看到比喻的表現(xiàn)手法。“東邊的山尖上出來的白亮月兒”就像“心中漸漸顯現(xiàn)的少女的臉兒”,“能成終身伴侶的意中人”猶如“從大海中得到的一件珍寶”,“工布少年的心情,好似拿在網(wǎng)里的蜂兒”,“情人猶如鳥同石塊在露上相遇”……倉央嘉措的詩最擅長的就是借助于具體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表現(xiàn)禪宗思想。
作為民間詩人,倉央嘉措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與《詩經(jīng)》、《楚辭》有著相似之處,充分運用了白描與比興相結(jié)合的手法,用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中尋常可見的事物來表現(xiàn)自己的情思,表達自己在禪法上的心得,抒發(fā)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初六和十五日的明月,倒是有些相似;明月中的兔兒,壽命卻消磨盡了。”詩中的明月是比為政的君子,兔兒是比君子所嬖幸的小人。“野馬往山上跑,可用陷阱或繩索捉住;愛人起了反抗,用神通力也捉拿不住。”本詩用捉野馬來與捉拿反抗的愛人相比興,把詩人的無可奈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人忍俊不禁。《詩經(jīng)·碩鼠》中用碩鼠比喻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婪的官員,《楚辭》中的“香草美人”意象與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王維的《文杏館》也很值得我們好好體味: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文杏是指木材有文采的良種杏樹,香茅指一種氣息分享的茅草,文杏、香茅均為名貴珍稀之物,被詩人用作建筑材料的目的是為了塑造一個超凡脫俗的理想境界,“文香閣”不就是“佛香閣”嗎?末兩句寫的是文杏館屋梁上的云,出而化成雨,形容其高級云天的氣象,這更是佛意的象征。全詩的藝術(shù)構(gòu)思都是意象化的。詩中洋溢著釋情佛意,卻沒有一句釋言佛語,這是比興的妙用。
對比倉央嘉措和王維的禪詩,可以很輕易地感受到兩者對物我交融的追求。他們很少在詩中直接抒發(fā)心意,而多是通過對自然事物的描繪來強調(diào)內(nèi)心的直覺、暗示、聯(lián)想和感應(yīng)。通過自身與詩歌產(chǎn)生距離感,由此增強詩歌的象征意味。雖是言物,實為說情。只有將白描和比興有機結(jié)合,才能讓詩歌的表達既不會太過于直白,也不至于太過晦澀。王維禪詩的清幽寂滅的意境和倉央嘉措情詩直接而悠遠的韻味,皆由此而來。兩者的禪詩中,若白描多一分,就缺少詩人的主觀參與,則詩歌失之無味;若比興多一分,則意象繁雜,晦澀難懂。
(二)與自然親密無間
文學多取材于自然。王維的一生曾多次隱居山林,即便是在出仕期間,也是亦隱亦仕,這使得他的人生很大程度上是與自然界分不開的。一部《輞川集》,一部《情歌》,包攬了無數(shù)的動物、植物和自然現(xiàn)象。
《輞川集》中匯集的植物有柳樹、文杏、香茅、竹林、水潭、青苔、木蘭、茱萸、芙蓉、綠蒲、辛夷、紅萼、花椒、杜若等;動物有翠鳳、文螭、白鷺、樵人、飛鳥等;自然現(xiàn)象有秋色、白云、細雨、落霞、夕嵐、春風、秋雨、明月……“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輞川集·竹里館》)這首短短的五言短詩,每一句都是對自然的描繪,詩人在竹林中獨坐彈琴,山林幽幽空無一人,唯有清風明月相伴,表達了詩人田園生活的恬淡情趣和閑適的心境。自然界對王維不僅是生活的環(huán)境,更是生活的朋友,文學的主題和禪法的寄托。
與中原的古老民歌《詩經(jīng)》、《楚辭》一樣,《情詩》將人們對自然界的好奇、崇拜和敬畏的心情隱于其中。不論白描,還是比興,皆是從自然界中取材。我們可以在《情詩》中看到西藏獨有的自然風光。詩中的植物有稻禾、高樹、熟果、花兒、蘆葦?shù)龋蛔匀滑F(xiàn)象有山尖、月牙、寒風、嚴霜、雨水、雪水、甘露……相較于王維,倉央嘉措對自然的熱愛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就是生活在詩中的世界中,大手一揮,流瀉而出的就是身邊的一事一物,王維的歸隱就顯得刻意。“黃邊黑心的濃云,是嚴霜和災(zāi)雹的張本;非僧非俗的班第,是我佛教法的仇敵。”這首詩中用濃云、嚴霜和災(zāi)雹來形容政治上的敵人,營造了一種烏云壓頂?shù)膲阂址諊娙擞米匀滑F(xiàn)象形象地表達出所處的嚴峻形勢。觀其一生,倉央嘉措都與自然界密不可分,他生于此、長于此,更是寄情于此。西藏高原寥廣的天地給予他無盡探索禪理的空間,更賦予他詩歌的素材和無與倫比的生命力。
(三)象征性表述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這么一句話“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用意象來象征性表述詩人的情思,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式之一。在兩者的詩中,有著豐富的意象,這里的意象除了文學上通用的意象外,更有詩人自身獨創(chuàng)性的意象表述。他們受到外界因素的刺激,產(chǎn)生強烈的情思和感悟,將感情外化于具體事物,最終形成一首動人的作品。《輞川集》中有著文學上通用的意象,如代表留戀不舍的柳樹的意象、寄予相思的紅豆、思鄉(xiāng)意味的明月、品性高潔的竹林、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蓮花……但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那些具有詩人獨創(chuàng)意味的云的意象。王維的輞川詩歌中有多首直接或間接描寫到云的意象的作品。“秋山斂馀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為讀者營造了秋日的傍晚,落日余暉下,飛鳥追逐與晚霞似錦、五彩斑斕的天空下。“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極浦可以窮極,心卻無垠。詩人在日暮時分送別友人,湖中一回頭,只見青山白云交纏一處。那是大自然的本色,也是詩人筆下不飾雕琢的風光,卻能寄予無限的情思。雖然每首詩中的云各有表意,但有著共同的韻味,就是閑適高遠淡泊的味道。
《情詩》中有著豐富的意象,寒風、嚴霜、濃云、冰雹等象征著敵對勢力,蜀葵花、桃花、牡鹿、蜜蜂、野鵝、明月等均是“愛人”的化身。從政治和宗教方面來看,“愛人”可以是同盟者和禪理的意思。“愛人”是倉央嘉措的詩歌中一個不容忽視的意象,這個意象在作品中貫穿始終。62首作品,有56首明確寫到“愛人”的意象,相同的意象包括了未生娘、意中人兒、情人、愛人、瓊結(jié)人、當壚女、桃花、蜀葵花、明月、玉兔、牡鹿、藝桌拉茉、蜜蜂……“野鵝同蘆葦發(fā)生了感情, 雖想少住一會兒。湖面被冰層蓋了以后,自己的心中乃失望。”這首詩表面上是用野鵝與蘆葦?shù)南鄲蹃肀扔髟娙伺c戀人的愛情,用冰封的湖面來形容反對自由戀愛的惡勢力。而隱藏在詩中的背后,講述的是倉央嘉措與同盟者的合作受到了多方反對勢力的干涉和阻撓,在多重壓力下的詩人,就像被網(wǎng)住的蜜蜂,越掙扎困得越深,心中感到萬分的沮喪和失望。
西藏文化的核心是經(jīng)過多方斗爭和同化后形成的獨特的藏族佛教文化,在封閉的青藏高原之上形成的西藏文化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在這種氛圍下創(chuàng)作的倉央嘉措情詩具有西藏文化的典型特征。即便如此,在表達內(nèi)容、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和思想感情上,他與“詩佛”王維的禪詩卻是相似的。
注釋:
[1]馬輝,苗新宇.倉央嘉措詩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2]倉央嘉措,阿旺倫珠達吉.倉央嘉措情歌及秘傳[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
[3]黃灝,吳碧云.倉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資料匯編[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
[4]王維.王維集校注[M]. 陳鐵民校.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97.
[5]入谷仙介,盧燕平.王維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5.
[6]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
[7]李威.《倉央嘉措情詩》研究[D]. 上海大學碩士畢業(yè)論文,2005.
[8]何春圖.王維的詩歌與其佛教信仰[D]. 四川大學碩士畢業(yè)論文,2006.
[9]王自紅.《倉央嘉措情歌》比興手法的藝術(shù)效果[J]. 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9,(3).
[10]廖光耀.《倉央嘉措情歌》抒情藝術(shù)探微[J]. 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