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灣是家鄉留在我記憶里的景物。
老灣在村子東門的北側,是一個圓圓的大池塘。一灣的水,幾只鴨子游在里面,一會沉到水下搜尋食物,一會浮在水上追逐嬉戲,一刻也不消停的樣子。幾棵柳樹長在灣沿上,莖桿很是健壯,樹冠如一把把綠色的巨傘,遮擋著夏日似火的驕陽。
中午的時候,一些歇晌的女人便來到涼爽的柳蔭下,打發閑散的日子。四嫂在那些女人里邊最是顯眼,那時她剛結婚不久,還是個新媳婦。四嫂時常是在柳樹下邊洗些衣服或是被褥的外套,她身邊的那群女人,有的圍著一捆剛剛割下的韭菜,一邊嘮嗑,一邊仔細地摘著上邊的黃葉和爛葉;有的手里握著包了鮮韭菜的煎餅卷,吃得有滋有味;有的則坐在小板凳上,“吱吱”地納著鞋底……
四嫂娘家是本村的,在前邊一條街上,未結婚時我喊她三姐,做了四哥的媳婦后,就住到了和我同街的四哥家里,我也改口稱她為四嫂了。
當我們這些小頑童,光著屁股跑過大街奔出村口時,一眼便看到了柳樹下的四嫂,調皮的胖孩扯著嗓子喊:“新媳婦,花咕嘟,摸摸奶奶,一簇簇。”
我見四嫂粉嫩嫩的瓜子臉上瞬間泛起了紅暈,很是害臊的樣子,就在胖孩的身上,使勁拍一巴掌:“那是俺嫂子呢,不許你這樣說!你要是再這樣,等俺四哥從部隊上回來看家,我可告訴四哥,讓他打你的屁股蛋!”
胖孩有些害怕地縮一下頭,泥鰍似的從四嫂身邊跑過,跳進灣中玩起了水,我們也緊跟著一起下到灣里,頭向外腳朝里,使勁地打起了水嘭嘭,幾支游在近前的鴨子,被驚得“呱呱”地叫著,快速地劃到灣中心,驚魂未定地朝著我們這邊張望。
我們鬧得兇的時候,便在水里打水架,或從水底抓起些泥巴抹到對方的身上臉上,一個個看上去就像泥猴子似的。這時候四嫂會顧不得害羞,著急地走過來,站在灣沿上使勁地喊我們,要我們別到里邊去。四嫂一直對我很好,每次都是親切地喊著我的乳名,告訴我灣里面水深,人進去了是會淹著的。
晌午過去了,四嫂和那些女人們要去坡里侍弄莊稼,陸續地從灣邊的柳樹下離開。這個時候,便會有一位頭戴斗笠的老人從村口走出來,他手里牽著一只白白的小山羊,那搭著手巾的肩上扛把鋤頭,嘴里含著一枝長長的煙袋,有些淡淡的煙霧,從他圍著一圈花白胡須的嘴里,不時地冒出,隨風散去。這便是家在老灣西坡的守伍,那時守伍年齡已快到七十,身體卻還是異常得硬朗,一副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
看到守伍后,我們便紛紛從灣里爬出,跑到他身邊去,有的拽住他的胳膊,有的拉住他的羊韁繩,有的扯住他的衣角,央求他給我們講故事。
老人在我們的糾纏下,吸著旱煙袋,用手摸摸這個的臉,撓撓那個的頭,慈祥地說:“我現在沒空哩,羊還要吃草,河邊的菜地還要間苗,等到了晚上,吃罷了飯,你們就到這里來,我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晚上給俺講你下關東的事。”
“好哩。”
“給俺說水滸。”
“中,中。”
“俺要聽你說聊齋。”
“好啊,好啊,晚上你們早點來,我挨個地講,把我肚子里的故事全說給你們聽,好不好?”
得到了老人的允諾,我們滿意地放開了拉扯著他的手。守伍牽起他的小山羊,沿著那條通往彌河的路,向著他在河邊上開的那片荒地走去,我們又繼續玩耍起來,可是整個下午都盼望著天上的太陽早早地落下西邊的山坡,夜晚快快地到來。
童年夏日的夜晚,就像一首恬淡的水墨畫。月亮從河岸邊那片古老的青楊林中冉冉地升起,如一位柔情滿懷的畫家,把如水的光華潑灑在靜默的田野上,傾注在祥和的村落中。那些大片的不時發出拔節聲響的玉米地,那些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房屋和樹木,以及大街上走著的一只小狗,墻頭上歡叫著的兩只花貓,都籠罩在如霧如紗的月色里,朦朦朧朧。
晚飯后,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陸續走出村子,匯聚到老灣邊,走進柳樹下那片寬敞開闊的空場地,或席地而坐,或是坐在帶來的小板凳上,安靜地享受著夜的溫馨。
四嫂來的時候,總帶著她用玉米皮編的大蒲團。四嫂把蹲在地上的我拉起,在空閑處放好蒲團,用手輕輕的拍拍我屁股上粘著的塵土,和我坐在了蒲團上。
童年的許多個夏夜里,我便是坐在四嫂的蒲團上,倚在她軟綿綿的散著淡淡香味的身子上,靜靜地聽老人講他的人生經歷,講那些好聽的老故事。
守伍總是光著膀子,坐在一個高高的馬扎上,他手里搖著一把芭蕉扇,腳下燃著一條用來驅趕蚊子的長長的野蒿繩,等他把旱煙鍋放進荷包里填滿煙葉,并用火柴點著,他的故事便開講了。
守伍是一個有著太多人生經歷的人,解放前夕的一個夜里,一場大火燒著了他家的房屋,他醒來時大火已熊熊燃起。他把沉睡的新婚妻子從房中抱出,又沖進房中,欲要搶出些糧食衣物,那時房屋轟然倒塌。就在妻子絕望之時,守伍卻如一個火人,從火海里竄出,在地上打幾個滾,滅了身上的火焰,抱著痛哭的妻子,望著化為灰燼的家園欲哭無淚。一無所有的他,帶上妻子下了關東。到了關東,他在老鄉的幫助下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窩,找了一份在林場伐木的苦差事,拼著命干活,養家糊口。在那里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起名就叫“關東”,當“關東”剛剛會叫娘的時候,他的妻子得了一場大病,死在了關東。后來,家鄉也解放了,思鄉心切的守伍便帶上孩子,背著妻子的骨灰,回到了老家,分了田地和房屋,過上了安居樂業的生活。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守伍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他有時講他當年下關東時的所見所聞,有時講水滸和聊齋里的故事。盡管他偶爾會把《三國演義里》的人物搬到水泊梁山中,行俠仗義打打殺殺,將奔月的嫦娥硬生生地拉進秦朝,哭塌了萬里長城,我們卻依然是聽得津津有味。即使是旁邊的大人知道他講得驢唇不對馬嘴,也無人反駁和糾正,任他繪聲繪色地講下去。
身體困乏的身后,我聽著故事,便會在四嫂軟綿綿的臂彎里,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中隨著守伍的講述去了東北,走進了原始大森林中。我看到長尾巴的松鼠,在松枝上跳來跳去地采食松子,一只只可愛滑稽的小猴子,在落滿松針的林地上搶蘑菇。忽然,一只孔雀跑到我面前,展示了一下美麗的身姿后,迅疾地跑向茂密的草叢,我撒開腳丫追了過去,那群猴子緊緊追隨在我的身后。在孔雀隱身的草叢里,我發現了一株系著紅繩的人參秧……
在夢里,我來到了森林中那條流水潺潺的小河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棲落著數不清的天鵝和大雁,清澈見底的河水里暢游著一群群的魚兒。守伍的媳婦,提一只木制的水桶,從林中的木屋中走出,她來到河邊,把水桶放進河里裝水,把好些躲閃不及的魚裝在了桶中……
有時候,我會倚在四嫂的身上一邊聽著老人講故事,一邊望著老灣里緩緩移動的月亮出神。恍惚間,那半圓的月亮變成了一只金色的小船,一位和四嫂一樣苗條俊俏的女子劃著船兒向我駛來。我想這船一定是從九天之上的月宮里飄落下來的,那女子應是由前世的一條鯉魚變成,今生到人間尋緣而來的。于是我看到一個穿著一身軍裝,同四哥一樣魁梧英俊男子,應著那女子的召喚上了船兒,和她一起搖著船櫓,蕩漾在灑滿月光的碧波之中。
一陣涼爽的晚風,從彌河吹來,身旁的柳樹被刮得呼呼響,村頭那戶人家院子中的大白楊樹也在使勁地搖晃,那滿樹的葉子“嘩啦啦”的象鼓掌。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再看那老灣,原先明鏡般的水面上,起了層層疊疊的波紋,那金色的船,那和四嫂一樣美麗的女子,和四哥一樣英俊的男人都隱了蹤影。
我仰臉看著四嫂,好奇地問:“四嫂,你是由什么變成的?”
四嫂柔聲細語地反問道:“你看四嫂是由什么變來的?”
“是不是鯉魚變的?”
我的話剛講完,便引得周圍許多大人哈哈大笑,守伍也停止了講故事,捋著胡須,笑呵呵地說:“你四嫂是天上的仙女呢,她下到凡間,就是要和你四哥結雙配對哩。”
“俺四嫂就是下凡的仙女,是吧四嫂?”
四嫂笑得“咯咯”的,“四嫂不是仙女,弟弟將來娶的媳婦才是仙女。”
“四嫂不是仙女,俺將來也不娶仙女做媳婦,俺要娶就娶個和四嫂一樣的。”
我天真的話語,又逗得所有的人大笑起來,那朗朗的笑聲,在老灣邊久久的回響。
如今,童年早已遠去,可是童年里的那些趣事,那些可愛的鄉親,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活龍活現,那村旁的老灣,更如一顆光彩奪目的珍珠,在我的心靈深處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