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對湯亭亭的《女勇士》中月蘭瘋癲的解讀,本文試圖解碼月蘭瘋癲的緣由:觸目驚心的雙重壓迫,以及從內省的角度看,自身的懦弱,作者湯亭亭巧借月蘭的瘋癲對女性話語權進行了重建。
關鍵詞:屋子里的天使;《女勇士》;月蘭;瘋癲;壓迫;重建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02
前言
華裔女作家湯亭亭在她的《女勇士》中塑造了一系列瘋女人形象,她們是母親在抗日戰爭時期遇到的瘋女人,手持鏡子,穿著紅綠衣服,在河邊起舞;隔壁被丈夫從中國買到美國的瘋女人;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移民美國,在她成年之后,才得以來到美國與家人團聚的瘋狂瑪麗;千里尋夫卻被拋棄以至癲瘋的姨媽月蘭。這其中以月蘭的瘋癲最為典型和具有代表意義,作者不惜以大量篇幅來講述她的故事,足見月蘭癲瘋故事寓意之深刻。本文試著從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后結構主義等角度綜合論述姨媽月蘭瘋癲背后的緣由,以及作者湯亭亭借癲瘋敘事所要表達的真正意圖。
一、“屋子里的天使”
被尊稱為“西方當代女權主義的“母親”的伍爾夫在一次題為《女性的職業》的演講中,她把男性眼里的女性稱為“屋子里的天使”(朱剛 343)。這位象征著男權的“天使”具有男性要求女性所具備的一切美德:瘦弱嬌小、美麗善良、逆來順受、富有同情心、純潔、沒有自己個人的故事,她們的身份依賴于男性,一切活動都服務于男性,毫無主體地位而言。男性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極端地把女性“天使化”、“妖魔化”,女性作家應審視、同化、超越這兩種極端的形象(Judie Rivkin 810)。
借用此形象,湯婷婷在“西宮門外”這個故事中描寫了一個令讀者印象深刻的人物“屋子里的天使”——月蘭,構建了華裔女性新的話語權。在故事的開始,我的姨媽月蘭剛從香港來到美國,她被已婚美國化的丈夫拋棄了整整三十年,滿足于丈夫每月寄給她的匯款,過著無憂的日子,有仆人伺候,穿金戴銀。她服從于丈夫的一切安排,從沒有主動提出要到美國和他團聚,索取正妻的權益。直到若干年后,月蘭的姐姐勇蘭掙足了機票的費用,月蘭才能夠來到美國。當勇蘭屢次勸告月蘭去找其丈夫,捍衛自己的權利時,月蘭亦或一笑而過,亦或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就算勇蘭最后半綁架半脅迫式地把月蘭帶到了洛杉磯,月蘭也幾度哀求勇蘭帶她回去,不敢正視具有典型男權社會思想的丈夫。當月蘭的唯唯諾諾、逆來順受遇上美國化的丈夫的夫權制度的權威時,其結果可想而知,月蘭所面對的是再一次的拋棄與心靈上的摧殘。
二、瘋癲之緣由
初到美國的月蘭神志正常,被她丈夫冷漠地拋棄后,居住在女兒家里,懷疑有人跟蹤她到最后卻瘋癲到被送到精神病院。從表面上看,導致月蘭瘋癲最直接的原因是其負心漢丈夫的再次拋棄。然而,從社會文化及意識形態這一更深層面來觀察,美國主流社會和中國傳統父權制度的壓迫則是根本上的原因。另一方面,如果用內省的思維來探究月蘭的瘋癲,就不難發現月蘭的軟弱、不夠強硬導致了她不能像勇蘭一樣正視外在的壓迫,重新構建華裔女性性別身份,是造成其癲瘋的主觀原因。
1、外界的壓迫
米歇爾.福柯在他的《瘋癲與文明》中,論述了禁閉和瘋癲的關系后,總結道“瘋癲既是壓迫的主體,又是壓迫的對象,既是壓迫的象征,又是壓迫的目標”(福柯 214)。禁閉的目的在于壓制瘋癲,在于從社會秩序中清除異己。換言之,此舉無異于給他者貼上“瘋癲”的標簽,加以禁閉來確保自己精神健全,是西方二元對立思想中處于主體地位的一方對另一方的迫害。同樣的,美國主流社會為了維護其高貴的白人男性文化,對外來的有色人種移民加以排斥、異化,使之處于邊緣化狀態,無法融入美國這一大熔爐之中。中國封建社會的父權體制為了鞏固男性的崇高地位,而鼓吹一些“男尊女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三從四德”等傳統觀念,來指導女性的行為,對女性加以束縛和迫害,這些迂腐的思想對封建女性的毒害之深,以至于她們自己都認為女性生來本該如此,對“相夫教子”、“女子無才便是德”等思想,不加質疑,更不用說面對壓迫時擁有反抗的意識和勇氣了。而月蘭就是這樣一個受著雙重壓迫,最終瘋癲的一個典型人物。
19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些早期中國移民婦女時常面臨生活的艱辛困苦,當地白人的歧視與敵意,日日處于驚恐不安之中……懼于當時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與暴力排華活動,這些早期移民婦女的活動天地僅僅局限于當地華人居住區城唐人街的陋室中”(令狐萍 3)。令人更加苦惱的是,由于語言障礙、中美價值觀以及文化的巨大差異都導致了華裔移民無法與當地美國人進行正常的交流,繼而喪失了自己的話語權,被置于美國主流文化之外。月蘭六十多歲才移民去美國,語言不通,只能與勇蘭和自己的女兒交流,連勇蘭已經美國化的孩子們都無法進行溝通,感覺她身邊圍繞著一群“鬼”,表明了她無法言說的痛苦和失語的迫害。
另一方面,中國父權思想著眼于馴服女性,使之溫馴與臣服,也壓制了女性的主體性,把女性塑造成了如同伍爾夫所提出的“屋子里的天使”這一形象。中國傳統思想中的“三從四德”、“母憑子貴”以及“夫貴妻榮”等這一整套政治訓令和道德習俗“把女性牢牢地捆綁在男性附庸和社會次等級的位置上,限制在政治舞臺和社會帷幕的背后”(荒林 84)。這些準則都宣揚女性必須服從,接受命運的安排,月蘭就是這樣的一個在傳統思想看來的“賢妻良母”。即使被她丈夫拋棄了整整三十年,她仍心存感激,當勇蘭指責月蘭的丈夫拋棄了她們母女倆時,月蘭為她的丈夫辯駁道“他沒有拋棄我,他有給我這么多錢,我不愁吃穿,還有傭人伺候,他還供養了我們的女兒,讓她上了大學,雖然她只是個女孩子。因此我不能打擾他,給他增添煩惱”(Kingston 125)。
2、自身的軟弱
雖然勇蘭與月蘭一樣,同時都遭受著美國主流文化社會和中國父權制的壓抑和迫害,在追尋自我價值和自我身份的認同的過程中,兩人都一直處于美國主流社會邊緣化的困境,成為在場的缺席者,但姐妹倆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筆者認為造成這種巨大差異的原因在于面對壓迫時倆人所采取的態度和策略有所同。勇蘭不甘于附屬于男人,靠著自身的聰明才智、勤勞勇敢,努力發展自己,成為家庭生計的供養著。反思其身,月蘭則在家庭生活中扮演著從屬的角色,作為“屋子里的天使”這一形象,具有男性希望女性所擁有的一切品質:柔弱、順從,被封建禮教毒害得無半點反抗和顛覆父權的意識。
在家庭與婚姻生活方面,童養媳月蘭完全是她丈夫的附屬品,靠丈夫每月寄給她的生活費而過活著,丈夫非法再婚了,也不敢索要自己作為正妻的權益,沒有作為一個獨立人的自主性。而勇蘭則不同,在丈夫離開中國,兩個孩子也不幸夭折后,勇蘭并沒有從此,一蹶不振,反而快速從喪子的悲痛中走了出來。靠著丈夫從美國給她寄來的生活費,開始學醫,并最終完成了學業,獲得了醫學學位,畢業后,開始在鄉下行醫,贏得了鄉親們的尊重與信任。其中勇蘭在行醫歸來的途中以及在醫學院求學時驅趕惡鬼和怪物這些行為舉動,更是彰顯了她的驚人勇氣、從容淡定與剛強堅毅。不像月蘭那樣一味地百般順從和柔弱不經,勇蘭是一個能夠實現自我抱負,勇敢堅強的新女性形象。在工作方面,月蘭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靠著丈夫給她的施舍雇傭仆人,自己卻蛻變成了一個毫無工作能力無用的老婦人。最初,勇蘭建議月蘭去唐人街端盤子做服務生,但月蘭以沒有工作的能力和自性心而拒絕了。之后,勇蘭把月蘭帶到了自家的洗衣房,準備讓她干些做飯、洗衣服、縫縫補補的活,但是對于月蘭來說,所有的工作似乎都很難,勇蘭只得讓她從最簡單的疊衣服開始干起。然而,與月蘭的無能相反,勇蘭與她的丈夫一起參加勞動,經營自家的洗衣房,同時又照顧孩子,經濟上獨立不依賴于她的丈夫,讓勇蘭在家庭生活中獲得了一定的話語權,自身價值與身份也得到了進一步確定。從這兩方面來看,月蘭、勇蘭兩姐妹性格迥異,一個是柔弱順從的典型封建女性,一個是剛強獨立的新時期女性,月蘭的柔弱不夠堅強,使得她在再次被丈夫拋棄時,內心脆弱得無法承受,最終導致整個人精神失常。
三、瘋癲中的重建
月蘭的瘋癲不僅僅是在表面上美國主流文化以及中國父權制對其進行消聲、剝奪話語權的結果,更是湯亭亭巧借瘋癲之名,借瘋言瘋語來言說真正的自我,是華裔女性話語權的重新建構。“語言是瘋癲的最初的和最終的結構,是瘋癲的構成形式。瘋癲借以明確表達自身性質的所有都基于語言。”(福柯 97)依照此觀點,我們可以看出話語涵蓋了整個瘋癲的領域,足以見得話語權在瘋癲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當話語權被剝奪,被主流社會的男性壟斷時,處于失語狀態的女性在癲瘋狀態下言說被抑制的真實話語。福柯就曾就此對瘋癲背后的真相提出了質疑,“如果整個非理性領域都被壓制得沉默不語,唯用瘋癲可以自由表達其丑聞,那么非理性的整體所不能表達的而瘋癲能告訴人們的是什么呢?”(福柯 77)
在勇蘭去精神病院探望月蘭之際,月蘭高興地向她姐姐介紹她在新的地方的“家人”,“這是我親愛的要做準媽媽的女兒們”,“在這里我們能夠相互理解。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完全一樣。他們能聽懂我,我也能聽懂她們。”( Kingston 160)在精神病院里,湯亭亭重新構建了一個女性的烏托邦,沒有中國傳統思想的壓迫,沒有美國主流社會對少數華裔話語權的剝奪,只有姐妹情深,互相理解,共同的語言,自我的重新
言說。
瘋癲原本是許多作家被用來閹割女性話語權的工具,因為瘋言瘋語是不可信的,對男性話語權主宰的汪洋激不起半點漣漪。的確,瘋癲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月蘭喪失了說話能力,但是同時,湯亭亭讓月蘭運用了一種新的話語權來打破父權制的壓迫,挑戰西方的主導話語權。這無疑是對男性主導話語權的完全顛覆,是對華裔女性話語權的重新建立。
結語
湯亭亭在《女勇士》中塑造的月蘭這一人物形象是伍爾夫所提出的“屋子里的天使”之典型,具有傳統男性希望女性所具備的一切優良品質,外表柔弱、端莊賢惠、逆來順受,沒有思想,從屬于她的丈夫,時刻謹記著封建禮教中對女性的規范,即使是在自己的權益已經遭到了踐踏時,仍然迂腐地一味順從,直至被丈夫再次拋棄,乃至瘋癲,成為男權的犧牲品。誠然,月蘭的丈夫對最終的瘋癲具負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從社會意識形態進行思索,我們不難發現,月蘭瘋癲的悲劇不是她負心漢的丈夫而是整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對于華裔女性而言,這種壓迫極為殘酷,包含著中國父權思想和美國主流文化的雙重壓迫。她們生長在中國,受著男權思想的洗禮,后天被塑造成“屋子里的天使”,移民到美國以后,受到了美國主流文化對異己和他者的排斥和擠壓。與月蘭一樣,勇蘭也處于這種壓迫之中,但她卻終得善果,結局圓滿,這與她個人的堅毅剛強是分不開的,通過對比分析,我們發現,處于相同環境下,但姐妹倆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原因在于兩個個體性格上的差異。換言之,月蘭的悲劇結局其中的一部分是其柔弱性格所造成的,她無法像勇蘭那樣獨立堅強,敢于挑戰封建禮教的權威,自力更生,贏得家庭生活中更多的話語權,更多地參與家庭事務的決斷當中去。月蘭的瘋癲看似是男權話語的勝利,是對月蘭進行消聲使其更接近父權社會的理想女性,實則是對男性話語權的顛覆和瓦解,用一種新的語言——瘋言瘋語重新構建了女性的話語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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