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周易》的成書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不是一時一代一人所能編纂的。本文對《周易》復雜的成書過程進行考證,并將《周易》成書時間定為殷末周初到春秋中葉的歷史中,認為《周易》是經過多次編訂而成的。
關鍵詞:《周易》;成書;過程;編定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關于《周易》的創(chuàng)作時間,學術界有不同看法。司馬遷、班固以為《周易》是文王所作。[2]漢以后學者(如孔穎達)認為《周易》作者是文王、周公,即《周易》成書于西周初期。[3]近代學者余永梁、顧頡剛持此說,但認為《周易》出自當時掌卜筮官員之手。[4]高亨先生也認為《周易》作于西周初年。[5]陳夢家、李鏡池、宋祚胤以為作于西周末年;而廖平、皮錫瑞、陸侃如先生以為《周易》成書于春秋時期。[6]郭沫若先生以為《周易》的成書當在戰(zhàn)國初年,作者是臂子弓。[7]近年來,有學者提出先秦并無《周易》,其成書應在西漢昭、宣年間。[8]
根據目前情況來看,《周易》成書于西漢的說法基本不成立。出土文獻對之已證實。《晉書·束皙傳》載:“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得竹書數十車……其《易經》二篇,與《周易》上下經同。”李學勤先生認為該墓確為襄王墓,他說:“估計汲冢是戰(zhàn)國晚期之初,也就是公元前三世紀初年的魏墓,是可信的。這是墓中所出竹簡寫成時間的下限。”[9]在戰(zhàn)國晚期的墓穴中已經發(fā)現了與晉代《周易》文本相同的竹簡,說明《周易》成書應在戰(zhàn)國晚期之前。其次,上海博物館所藏楚簡《周易》,除多見古今字、異體字外,與今本《周易》基本相同。[10]上海楚簡學術界已明確為戰(zhàn)國簡,是迄今為止所見最早的《周易》文本。[11]該楚簡的發(fā)現說明《周易》成書不晚于戰(zhàn)國。
據現存文獻,至少到春秋時期,占筮者在進行占筮活動時已有可資憑借的筮書。《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載:“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12]有學者指出:“這里分明是周史攜書面文本傳播,其中‘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顯然為念誦文本語氣。”[13]《左傳》所載《周易》的書面文本形式已在諸侯間廣為流傳。《左傳·宣公六年》:“鄭公子曼滿與王子伯廖語,欲為卿。伯廖告人曰:‘無德而貪,其在《周易》《豐》之《離》,弗過之矣。’間一歲,鄭人殺之。”[14]《左傳·哀公九年》晉趙鞅占卜救鄭,“陽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與也。微子啟,帝乙之元子也。宋、鄭,甥舅也。祉,祿也。若帝乙之元子,歸妹而有吉祿,我安得吉焉?’”[15]王子廖只提到爻位,陽虎直接就爻辭進行解釋,二人均未引出爻辭,就完成了意義的傳達。上述例證都說明春秋時期,《周易》文本已為時人所熟悉。《周易》文本在春秋時期就已存在。
我們認為《周易》的成書是一個歷史過程,不是經歷一次編訂就完全成型的,它初編纂于殷末周初,到春秋中葉定型。
《漢書·藝文志》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以為宓戲作八卦,文王重卦并作上下篇,孔子作《十翼》。[16]認為《周易》經卦的成書是一個過程,經歷從伏羲到文王的漫長歷史。該說反映了《周易》的復雜成書過程。《周易》非作于一時一地一人,而是數代巫祝共同努力下的成果。對此高亨先生指出:“《周易》古經,蓋非作于一人,亦非著于一時也。”[17]當代已有學者將《周易》成書看成是一個漫長歷史過程,將《易經》成書看作從伏羲到西周中后期漫長時段的創(chuàng)作,反映了文學發(fā)展軌跡。[18]
有關《周易》成書是一個歷史過程的推論,我們可從兩方面證明。首先,《周易》中所載歷史事件,有時間先后之別。其次,從《周易》卦爻辭的結構來看,爻辭不是同時成為筮書一部分的。
顧頡剛先生在《古史辨》詳細考述了《易經》王亥喪牛羊于有易;高宗伐鬼方;帝乙歸妹;萁子明夷;康侯用錫馬藩庶等事跡。[19]顧氏主要目的是從這些商代到西周初葉的人物與事跡上推測《周易》編訂時代在西周初年。但細加考證,這些事跡同樣反映了《周易》成書有時間先后之別,非一蹴而就。
如王亥喪牛羊于有易,[20]是殷商時期入《周易》的。[21]高宗伐鬼方的事跡也只能在殷商間,不大可能出現于周代。[22]
殷人將攻伐鬼方的勝利當成大國的榮譽來看待,和殷人的尚武傳統(tǒng)分不開,《商頌·殷武》大肆頌揚攻伐邊疆民族之功并以此為榮耀:“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23]李鏡池先生說:“到高宗時,伐鬼方至三年之久而后克之,可稱是古代的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所以作爻辭的人用為成功的象征。”[24]在殷商的占筮系統(tǒng)中將攻伐鬼方的勝利用作成功的象征,是無可厚非的,周人卻不然。《大雅·蕩》引用文王的話來批判殷商的暴行中,攻伐鬼方就是其中之一:“內奰于中國,覃及鬼方”[25]顯然不認同攻伐鬼方的做法。《正義》曰:“此奰然惡行乃延及中國之外,至于鬼方之遠,向言其惡化之廣也。”顧頡剛先生說:“殷高宗伐鬼方是東方民族壓迫西方民族的一件最大的事,故為西方民族所痛恨。周國的人替鬼方抱不平,借這個理由來痛罵殷商,即以此故。”[26]周人如此詬病殷人攻打鬼方的做法,自然不大可能將此事作為吉利的象征引入他們的占筮系統(tǒng)之中。李學勤先生指出:“高宗伐鬼方,王季伐鬼戎,紂以鬼侯為三公,都是殷商時事,入周以后,鬼方便不再在史事中出現。過去曾以為小盂鼎,梁伯戈有‘鬼方’,近已辨明非是。實際上鬼方只是商代通行的詞,西周以后即成陳跡。”[27]由此,高宗伐鬼方的事跡入《周易》必在殷商時期。
帝乙歸妹之事是周初進入《周易》中的。顧頡剛先生證明“帝乙”就是紂的父親,其妹就是太姒,所歸對象是文王。帝乙歸妹對周人來說是值得炫耀之事。顧頡剛先生說:“周本是專與姜姓同婚姻的,而在這一段‘翦商’的期間卻常娶東方民族的女子了。這在商是不得已的親善,而在周則以西夷高攀著夏,正是他們民族沾沾自喜之事呢。”[28]殷商末年,商王朝的勢力大不如前,《殷本記》載:“帝乙立,殷益衰”,而周民族日益強大,為了鞏固政權,采取“和親”政策在所難免。周人將帝乙歸妹之事看成民族之幸事,在占卜中象征吉祥,而殷人卻避之不及,不會將它作為值得夸耀的籍口并納入筮辭之中。
這幾件事入《周易》時間有先有后,《周易》成書是一個歷史過程,明矣。
此外,從結構上看,《周易》爻辭本身也能夠說明其成書的漫長過程。《周易》爻辭中存在與其他爻辭不相連屬的句子。如《乾》卦爻辭都是講龍的情況,而九三爻辭卻講君子。此類現象在《周易》其他卦爻辭中也常有出現。如《鼎》卦爻辭“鼎顛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鼎黃耳,金鉉;鼎玉鉉。”借用鼎的各種狀態(tài)來預測事情吉兇走向,而初九爻辭“利出否”一句似乎沒有來由。再如《震》六五爻辭“意無喪”一句,和其他爻辭似無關聯。
這些句子和原有爻辭系統(tǒng)不相類屬,它們的存在說明《周易》爻辭不是同時形成的,它的編纂有時間先后之別。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原來不是卦爻辭系統(tǒng)的句子,逐漸成為筮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周易》在此過程中定型。
如上述考證,《周易》作為筮書有其形成的過程,它不是一個時代、一個人的杰作,而是經歷了數代人的增益。
那么《周易》的成書時間段問題就成了我們研究的重點,《周易》究竟成書于哪個時間段呢?
學術界一般認為《周易》成書于西周初年,該觀點是正確的。《周易》作為占筮系統(tǒng),應符合一定時代的歷史語境。考察《周易》文本,除顧頡剛先生考證的五件歷史故事可以證明《周易》作年在殷末周初外,《周易》所使用的占筮用語也符合周代的語言使用習慣。廖名春先生對《周易》和其他先秦古籍的語言特點進行了比較,從基本詞匯、實詞的附加成分、虛詞的運用等來看,也認為《周易》編定應在殷末周初。[29]
有關《周易》成書的下限,李學勤先生指出:“從嚴格的意義來說,指出《周易》卦爻辭中有商代到西周初葉的人物和事跡,這只能確定其形成年代的上限,而不能作為其下限的證據。”[30]我們認為《周易》成書的下限當在春秋中葉。
宋祚胤先生根據《明夷》九三爻辭:“于南狩”、《升》卦辭“南征吉”等語,認為這里所說的應是周昭王南征之事,卦爻辭的做成時代必在昭王末年之后。有關昭王的事跡,《左傳·僖公二年》曰:“昭王南征而不復,君其問諸水濱。”《史記·周本紀》曰:“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反,卒于江上。”[31]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曰:“昭王十六年,伐荊楚,涉江,遇大兕。”“昭王末年,夜清,無五色光貫紫微。其年,王南巡不反。”有關這條記載,學術界目前還沒有提出合理的反駁意見。我們以為在沒有合理可信的反對證據提出之前,暫可認為其觀點正確。
《周易》的編纂成書是一個長期過程,非完成于一個時代。從早期的巫術占卜活動開始,《周易》本經就在不斷積累內容,到西周初葉,經歷了一次編纂,所形成的《周易》文本并未完全定型,該文本在長期流行的過程中,繼續(xù)吸收卜筮者的斷占經驗,進行豐富與完善,到春秋中葉才形成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周易》一書。
注釋:
[1]本文所考察的成書時間僅就《周易》經文而言,不包括后來的《十翼》等內容。
[2]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昔者西伯拘羑里,演《周易》。”班固《漢書·藝文志》曰:“至于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
[3]《周易·系辭》下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孔穎達《周易正義》曰:“以當紂事,優(yōu)畏滅亡,故作《易》辭,多述優(yōu)危之事。”“《左傳》韓宣子適魯,見《易象》云:‘吾乃知周公之德。’周公被流言之謗,亦得為憂患也。驗此諸說,以為卦辭文王,爻辭周公。馬融、陸績等并同此說,今依而用之。”
[4]顧頡剛《周易掛爻辭中的故事》推斷《周易》掛爻辭當作于西周初期。余永梁:《易卦爻辭的時代及作者》,認為商代還沒有八卦和筮法之興,而從史實上證明掛爻辭為周初所作。《古史辨》(三),上海古籍,1982.
[5]高亨:“《周易》古經,大抵成于周初。其中故事,最晚者在文、武之世……其中無武王以后事,可證此書成于周初矣。至于最后撰人為誰,則不可知。后儒謂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與此書之內容無所抵觸。其或文王、周公對于此書有訂補之功歟?”高亨:《周易古經今注》13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
[6]陸侃如說:“讬始于周初,而寫定于東周。”原因是其認為春秋時期《周易》尚無定本,《左傳》等文獻所引用的《周易》與今本不甚相同。而《周易》所用詞句與東周文字系統(tǒng)相近,與《小雅》等作品類似。陸侃如:《論掛爻辭的年代》,《清華周刊》,1932年第9期。
[7]郭沫若:“《周易》之編纂成書,實自孟子以后,戰(zhàn)國晚年。”郭沫若:《郭沫若全集(一)》,人民出版社,1982.
[8]陳玉森、陳憲猷:《先秦無<易經>論》,中山大學學報,1986年第1期。
[9]李學勤:《周易溯源》253頁,巴蜀書社,2006.
[10]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林忠軍:《從戰(zhàn)國楚簡看通行<周易>版本的價值》,《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
[11]施宣園:《上海戰(zhàn)國竹簡<周易>“亮相”》,《文匯讀書周報》,2004.
[12]《春秋左傳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1775頁,中華書局,1980.
[13]廖群:《筮人“掌三易”及<周易>在先秦的傳播》,《周易研究》,2006年第5期。
[14]《春秋左傳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1872-1873頁,中華書局,1980.
[15]《春秋左傳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2165頁,中華書局,1980.
[16]班固:《漢書·藝文志》1705頁,中華書局,1962.
[17]見高亨:《周易古經今注》
[18]董延壽、史善剛:《論西周易卦與<易經>》,《中國哲學》2011年第12期。
[19]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古史辨》(三)5-19頁,上海古籍,1982.
[20]“喪羊于易,無悔。”(《大壯》六五)《周易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48頁,中華書局,1980.“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咷,喪牛于易,兇。”(《旅》上九)《周易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68頁,中華書局,1980.王國維從甲骨卜辭中研究出王亥是商的先祖,并從《楚辭》、《山海經》、《竹書紀年》等文獻中找出他的事跡,該觀點被學術界所認可。
[21]王國維說:“王亥祀典之隆,亦以其為制作之圣人,非徒以其為先祖。”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觀堂集林》417頁,中華書局,1959. 商人在占卜中以祖先事跡來預測吉兇,由是將該事跡納入殷人的占筮系統(tǒng)之中,由于王亥作服牛之功績,殷人推崇其大功德,而周人則不然,他們自有一套象征吉兇禍福的說辭。該爻辭應在殷商時期被收入《周易》的。
[22]“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弗用。”(《既濟》九三)《周易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62頁,中華書局,1980.“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未濟》九四)《周易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63頁,中華書局,1980.
[23]《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627頁,中華書局,1980.
[24]李鏡池:《周易筮辭考》,《周易探源》35頁,中華書局,1982.
[25]《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553頁,中華書局,1980.
[26]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古史辨》(三)10頁,上海古籍,1982.
[27]李學勤:《周易探源》13頁,巴蜀書社,2006.
[28]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古史辨》(三)14頁,上海古籍,1982.
[29]廖名春:《從語言的比較論<周易>本經的成書年代》,《經學討研》,蘭州大學出版社,1997. 有關于此,已有學者從文字學角度進行了研究,見周度:《從語言的特征推斷<周易>的編纂年代》,《貴州文史叢刊》,1987年第1期。
[30]李學勤:《周易溯源》2頁,巴蜀書社,2006.
[31]宋祚胤:《周易新論》15頁,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