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際實可嘆，深情更動人

摘 要：杜詩素有“詩史”之譽，但杜甫寫詩并不著意于歷史的記載，詩作中的歷史浸透著作者一生的苦難憂患、辛酸血淚，因而具有深刻動人的情感力量。以《羌村三首》為例透析作品中真實生動的歷史面貌與強烈濃郁的動人深情。

關鍵詞：《羌村三首》；詩史；憂國憂民；情感

作者簡介：劉婷，女，陜西商州人，陜西省商洛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6-0-02

杜甫是我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以憂國憂民的詩篇贏得世人的贊譽，被尊奉為“詩圣”。生活在唐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時期，杜甫的大部分作品反映的是安史之亂前后動亂不寧的社會現實以及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過程，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詩人內心所激起的巨大情感波瀾也被忠實記錄在其中。作為那個時代應運而生的詩人，他用如椽巨筆真實深刻地描繪了那個特定歷史時代的政治時事和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細致動情地刻畫了當時人民群眾的深哀劇痛，堪稱一代“詩史”。但杜甫寫詩并不著意于歷史的記載，而是為了抒寫對當時社會的感受，表達自己對社會現象的愛憎與評判，抒發自己內心不可抑制的深厚情感，是一種通過自己的經歷和情感折射出來的歷史，因而具體生動，也就更真實；而且，這種歷史還浸透著作者一生的苦難憂患、辛酸血淚，因而具有深刻動人的情感力量。所以說，杜甫詩作的“詩史”性質，是真實生動的歷史面貌與強烈濃郁的個人化情感相融合的產物。

縱觀杜甫的一生，在他四十五歲至四十八歲（756—759年），經歷了人生最為危險、最為艱難的時刻。在這之前困守長安十載，詩人嘗盡屈辱求仕的辛酸以及困苦生活的磨礪，與民眾越來越接近，對社會的危機也有切身的體會。而在接下來的短短幾年，時局大變，詩人的人生經歷也更加豐富，流亡、陷賊、做官、遭貶，飽嘗兵荒馬亂、妻兒離散的痛苦，深切感受到人民的苦難，也更強烈地渴望中興。這個時期詩人思想感受最為強烈，情感體驗最為深摯，創作成就也頗為豐盛。寫有《哀王孫》、《悲陳陶》、《悲青坂》、《月夜》、《哀江頭》、《春望》、《述懷》、《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別”等著名的詩篇。這些作品客觀真實地記錄了時代風云，浸透著詩人的苦難憂患，詩人將自身艱難的生活、不幸的遭遇、漂泊的身世同社會的戰亂、時代的苦難糾結在一起，在抒發對自身命運的感慨中，也滲透著濃厚的憂國憂民情感，讓讀者在感嘆詩人平生遭際的同時亦被其深摯的情感所打動。

我們以《羌村三首》為例，感受一下詩作中震撼人心的動人力量。

其一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其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其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唐天寶十三載（754年）秋后，由于杜甫在長安生活困難，所以將家屬送到奉先縣依靠親戚安置。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杜甫往奉先縣家中探望家屬，安史之亂爆發。天寶十五載（756年）二月，杜甫從奉先縣返回長安，就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之職。五月叛軍逼近潼關，杜甫又趕赴奉先，攜家小逃難至白水。六月潼關失守，杜甫帶著家人向北逃亡，一路上歷經艱險，后在友人的幫助下將家安置在鄜州羌村。八月，報國心切的杜甫聽聞肅宗在靈武即位，只身投奔靈武。當時叛軍勢力已波及鄜州以北，杜甫在途中被叛軍俘獲而押解至淪陷了的長安。面對遭受叛軍蹂躪滿目瘡痍的長安，目睹身陷苦難備受煎熬的百姓，遙念遠在鄜州孤苦無依的家小，杜甫感慨萬分、悲傷至極。至德二載（757年）四月，杜甫終于逃出長安，脫離了叛軍的掌握，冒著生命危險，直奔肅宗臨時政府所在地鳳翔。在兵荒馬亂中，杜甫嘗遍了逃難者所遭受到的一切苦楚，可他對國家朝廷的一腔熱忱從未改變。“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詩人穿著麻鞋，衣衫襤褸地拜見了肅宗，終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官階從八品上，官雖不大，但作為言官，比前任的右衛率府胄曹參軍的官職要重要許多，而詩人素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偉抱負，身為諫官，他希望通過直言諫諍，對時政有所裨益。于是決定忠于職守，以匡扶君王、完成中興大業為己任。當時宰相房琯遭人毀謗，被肅宗下令罷免宰相職位，杜甫與房琯乃布衣之交，素知其人品，時值國家多事之秋，用人之際，也不宜輕易廢除大臣，于是上疏申救，因言辭激烈，觸怒肅宗，詔令三司審問。幸虧宰相張鎬等人出面營救，才免于刑罰。杜甫此時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要為唐王朝盡忠，雖然躲過一劫，但是肅宗越來越不信任他，漸漸疏遠了他。同年八月初，肅宗便打發他回鄜州羌村探家。杜甫獲皇上恩準回家探親，這對于同妻兒分別一年多的是詩人來講看似喜事，實則是對他政治理想的致命打擊。回到羌村見到妻子兒女是對杜甫莫大的安慰，但其內心的苦楚又是難以言說的。《羌村三首》就是杜甫懷著一種既深沉又復雜的心情，回到羌村家中后寫成的。

詩作通過個人的遭遇及回家時的見聞感受，反映了當時人民饑寒交迫、妻離子散、朝不保夕的生存境況，以及安史之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也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內心的悲苦。這三首詩每首各有側重，獨立成篇，又能前后呼應，互相關聯，構成了一組感人至深的還家“三部曲”。

第一首詩，概括地記錄了詩人剛到家時全家老小悲喜交集的動人情景，顯現出戰亂時期人們特有的復雜心理，自然真切，引人共鳴。

詩人是在傍晚時分回到羌村家中的。詩作一開始就勾畫出一幅鄉村傍晚蕭索荒涼的圖景：“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歸客千里而至，還是讓我們感到了一絲快慰與喜悅。“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突出了妻子楊氏夫人對杜甫的深摯情感。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三十歲時始與司農少卿楊怡之女結婚，生兒育女，在唐代杜甫雖是晚婚之人，但對于妻子兒女感情至深。無論杜甫榮通困頓，妻子楊氏夫人也始終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然而在杜甫四十五歲之前的詩篇里缺乏詳細描寫妻兒情狀的詩句。其后杜甫在攜家帶眷的逃亡、漂泊生涯中，與家人患難與共，產生更多具體可感的生活體驗，此類詩篇大量出現，雖是寫家庭親情，卻能展現時代風貌。此二句將戰亂中親人突然重逢時產生的復雜情感逼真而傳神地表達了出來。《杜臆》云：“家書往來，已知兩存矣。直至兩相面而后信，此亂世實情也。”詩人用“怪我在”、“驚定”、“拭淚”，這一系列動作來刻畫人物的心理狀態，把妻子見到自己回來一剎那間悲喜交集的情景刻畫得維妙維肖。而詩人本人在經歷了種種艱辛與磨難后也發出深沉悲切的感慨：“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適逢動亂，九死一生，既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身遭飄蕩的悲苦。“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欷”，窮鄉僻壤，民風淳樸，鄰里之間，感情篤厚，聽聞詩人回家爭相探望。詩人一家團聚，鄰人不便徑入相見，暫且圍滿墻頭感嘆抽泣。“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這兩句將亂離之人久別重逢后難以置信的恍惚心理描摹了出來。在這久別重逢之際，到了深夜也毫無睡意，一家人坐在一起，在朦朧的燈光映照下，恍若夢境。詩作雖是寫一人一家之事卻可以推及到全天下人的悲苦，帶有普遍性和典型性。

第二首詩，敘述回家后的情形，以家人（嬌兒）為重點對象。在困苦之中兒女無疑會給杜甫莫大的安慰，但其內心的苦楚又是難以言說的，突顯出詩人矛盾憂愁的心態。

詩人久客初歸的歡樂是短暫的，在最初的愉悅與興奮過后，縈繞在他內心的仍然是一片憂愁，“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杜甫此次還家，實出無奈，名義上是奉旨還家，實則得罪肅宗，與放逐無異。正值國家多事之秋，民生艱難之際，詩人卻為形勢所迫，守著自己的小家庭，無異于茍且偷生。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此時深深牽動杜甫心腸的便是身邊天真無邪的孩子，“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仇兆鰲的《杜詩詳注》云：“不離膝，乍見而喜，復卻去，久視而畏，此寫幼子情狀最肖。” 通過這個細節描寫，表現了兒童稚嫩的心理，以嬌兒的細微的心理變化和動作，反映出杜甫此時的愁苦情態。“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為了排遣心中愁苦，不如出去走走，想起去年夏天初來之時暑氣灼人，池邊納涼，甚是快意，而今已是秋風蕭瑟，寒氣逼人，愁苦難耐。詩人用今昔對比來寄托胸中苦悶，詩人所謂“百慮”的重點無疑是放在國家危難和人民疾苦之上，體現出杜甫憂國憂民的深厚情感。但他卻徒有此心，卻不為朝廷所用，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也只好借酒澆愁了。“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詩的最后四句寫秋收已畢，新酒可待，開懷痛飲，也許可以聊以自慰。借酒消愁更顯詩人內心之愁苦，憂思之沉重，“慰遲暮”與“晚歲偷生”、“撫事百慮”相照應，訴盡無限憂愁。

第三首詩，以鄰人（父老）為重點對象，寫鄉鄰的深情慰問與作者的感喟，如實地寫出了勞動人民的深情厚誼，充分表現出他們的質樸品德，更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對農業生產的嚴重破壞，表現出詩人憂國憂民、感時傷亂的心情。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杜詩詳注》云：“客至雞啼，見荒舍寂寥之景”。詩人從農家習見的事物寫起，平添了生活氣息，意在說明正當他心緒煩悶之時，卻意外地迎來了父老的慰問。“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父老鄉親四五人約好了，各自攜帶著自家釀制的清濁不一的老酒來看望杜甫。“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父老鄉親自家所釀薄酒，聊表心意，“苦辭酒味薄”本是父老鄉親勸酒之言，卻巧妙地說出了當時由于戰爭造成農村凋敝蕭條的情形。于不經意中將國家大事、社會時局從父老鄉親的家常話中表現出來，也正顯示出杜詩“詩史”的特征。在這偏遠的山村，在這艱難的歲月，鄉親們還如此看重情義禮節，這份淳厚的民風鄉情更使杜甫格外感動。“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杜臆》云：“兒當兵革，故莫耕而酒薄，此正艱難處，乃能用情如是，故感而有愧。”詩的最后四句著重寫詩人的感慨，意味深沉。在此時局危急、民不聊生的日子里，面對父老鄉親的深情厚誼，杜甫被深深地感動了，長歌當哭，乃至仰天長嘆，除了對父老的誠摯謝意之外，也有對時代艱難、國家多難、民生凋敝，以及對個人身世遭遇的喟嘆。這些內容雖沒明寫，但可以從詩作描繪的情景中體會，通過聯想和想象，豐富詩的內涵，增強詩的感染力。

明代王慎中評《羌村》曰：“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絕，一字一句，縷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三首詩作密切聯系時事，篇篇發自肺腑，筆法含蓄深沉，不僅道出了詩人的真情至性，反映了詩人個人的悲歡離合，而且以詩人的親身經歷，反映了廣大民眾因戰亂而遭受的苦難，展示出時代的真實面貌，抒發了詩人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懷。

詩人之所以能在特定的生活中，創造出一系列感人至深的充滿真摯情感的動人詩篇，正是因為個人的命運同時代的苦難糾結在一起，同時詩人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偉大的人格魅力以及潔身自愛的崇高精神、寬廣博大的無私胸懷，他透過個人的不幸看到了國家的不幸、人民的不幸；并且從個人的苦難中解脫出來，將個人的命運化入到更廣闊的社會人生；從對個人生活的深厚感情延伸到對廣大民眾抱有深厚的感情，并由此而對人民命運懷有深刻的責任感。以個人的不幸為起點，以國家人民的不幸為結點，這種由近及遠、由己及人的情感延伸，是詩人內在思緒的真實流動。而這恰恰使得杜甫的詩作具有震撼人心的動人力量，無怪乎梁啟超先生稱杜甫為“情圣”。聯系現實，重讀經典，解讀古人，詩人身上這些美好的特質對于生活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越來越功利化的社會中的人們不無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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