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相對于張岱小品文與移民身份等研究,張岱思想研究雖已形成一定規模,但仍有待進一步挖掘。透過張岱《陶庵夢憶》等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張岱對待佛教的態度以及佛教對他的影響,有助于全面理解張岱跌宕起伏的一生。
關鍵詞:張岱;晚明;佛教
作者簡介:陸施豆(1990-),女,廣西玉林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20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宗教文獻。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6-0-02
張岱字宗子,號陶庵,著有《石匱書》、《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作品,是明末清初重要的史學家與文學家。他出身書香門第,早年受李贄、袁宏道等人影響,貶斥朱子理學,不事時文八股。清兵南下后,他避世不出,潛心著書以終。
一、張岱家族與佛教之淵源
張岱有不少族人友僧親佛,與佛教有很深的淵源。曾祖父張元忭與晚明佛教四大師之首的云棲袾宏有著密切的交往,二人曾在浦庵共修,互有唱和。祖父張汝霖也是一位居士,以其面相與紹興大能仁寺住僧無漏相似,且周圍有異相顯示,故時人相傳其為“無漏后身”。 祖父為人直爽,不滿無漏以身殉寺的行為,聞之不喜反怒,乃至破口大罵。不過祖父晚年時十分后悔,造無漏庵于砎園,摩頂受記,號曰無漏居士。陶庵史筆,亦可見一斑。張岱外祖父亦禮佛,在紹興曹山庵處有放生池,積三十余年,放生幾近百千萬。
母親陶宜人篤信佛教,十月懷胎期間常常誦念《白衣觀音經》。白衣觀音即民間信奉的送子觀音,持念《觀音經》是民間求子習俗之一。直到晚年張岱還常于耳根清凈之時,聽聞母親的誦經聲。他作《白衣大士贊》曰:“胞里聞經,八十一祀。一聞母聲,一見我母。振海潮音,如雷灌耳。”[1]這種獨特經歷,讓他始終對佛教懷有一種獨特的好感:他雖然并非一個虔誠的信徒,但對佛教始終保持著一顆親近之心,并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文字記載。張岱年少時還曾陪同母親至曹山庵作佛事。他“以大竹篰貯西瓜四,浸宕內。須臾,大聲起巖下,水噴起十余丈,三小舟纜斷,顛翻波中,沖擊幾碎。舟人急起視,見大魚如舟,口欱四瓜,掉尾而下。”[2]母子二人還曾到杭州高麗寺上香:“(母親)出錢三百,命輿人推轉輪藏,輪轉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轉熟滑,藏轉如飛,推者莫及。”[3]信眾轉動輪藏,就如同本人在念經一般,也是一番功德。年幼的張岱未必能夠理解佛教儀軌,在他眼中,佛門清凈地或許不失為一個玩樂的好去處。童年的快樂記憶,也許正是多年后張岱竟敢擅自在金山寺大殿粉墨登場的誘因之一。
陶庵族人中亦不乏出家之人,如靈隱寺主持具德和尚,“為余族弟”。[4]明末昭慶、靈隱、天竺三大寺相繼發生火災而毀壞。具德和尚慘淡經營,不數年而靈隱寺早成,“其因緣之大,恐蓮池、金粟所不能逮也。”[4]張岱認為具德重建靈隱寺之因緣,為蓮池、金粟所不能及。云棲袾宏,別號蓮池,有“云棲菩薩”之稱。他曾游歷諸方,后行腳南還,歸于古云棲寺舊址,以其法譽使古寺重興舊觀,遂成江南名剎。張岱將具德與之相提并論,可見他對這位族弟重建靈隱寺之功的高度贊嘆。
二、張岱與僧人之交游
張岱喜歡游山玩水,常去拜訪佛寺,與不少僧人都有往來,其中就有前文所提到的云棲袾宏。云棲袾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并稱為晚明佛教四大師,而袾宏更被認為是永明延壽以來禪凈雙修思想與實踐的第一位集大成者,被奉為蓮宗第八祖。
袾宏原為博士弟子,性好清凈,27歲過后,四年之內接連遭受喪父、喪兒、喪母的刺激,后作《七筆勾》而出家。袾宏“喜樂天之達,選行其詩。平居笑談諧謔,灑脫委蛇,有永公清散之風。未嘗一味槁木死灰,若宋旭所議擔板漢,真不可思議人也”,[5]“其說主南山戒律,東林凈土”。 [5]所謂“南山戒律”即唐代道宣律師所創之南山宗。該派于終南山創設戒壇,并制定佛教授戒儀式,屬于四分律宗三派之一。而“東林凈土”即東晉慧遠大師開創之凈土宗,以稱念佛名為主要修行法,為我國十三宗之一。袾宏倡導“戒殺”、“放生”,曾作《戒殺放生文》,晚年更是以放生善行聞名于世,得到了僧俗兩界的大力推崇。而張岱卻發現善行亦有弊端:“佛舍甚精,復閣重樓,迷禽闇日,威儀肅潔,器缽無聲。但恨魚牢幽閉,漲膩不流,劌鬐缺鱗,頭大尾瘠。魚若能言,其苦萬狀,以理揆之,孰若縱壑開樊,聽其游泳,則物性自遂,深恨俗僧難與解釋耳。”[6]在他看來,“物性自遂”方為放生之本,因此他大膽勸說袾宏將兔鹿等可以自食的動物放歸山林。袾宏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圓寂,世壽八十一年,時張岱十九歲,由此可知張岱在十九歲之前已經開始接觸凈土法門。袾宏并未因其年少而對之置若罔聞,反而是認真聽取并采納了他的意見,亦可見這位大師胸襟之廣闊。
三、佛教對張岱之影響
張岱好參禪,作有不少與佛門有關的詩文,如《準提菩薩頌》、《普同塔碑》等。從這些作品中都可以看出張岱熟讀佛經,對佛典運用自如。在讀佛經方面,他有著自己的獨特心得:“解經者,于字句中尋指歸,必須爛熟白文,漫加咀嚼。弟閱《金剛經》諸解,深恨灶外作灶,硬入人語,未免活剝生吞,又恨于樓上造樓,橫據己見,未免折橋斷路。……古人云:‘熟讀百遍,其義自見。’蓋古人正于熟讀時深思其義味耳。”[7]祁熊佳字文載,是祁彪佳從弟,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曾任福建南平知縣。張岱在信中表示要真正參透佛理,必須熟讀經文,細品個中三昧,方能通透。
張岱還將佛學心得融入個人文學主張之中。友人毅儒欲作明詩選,并首先為個人詩作進行編年。張岱認為毅儒之才足以名留青史,但既是作詩選,則不得不對材料進行刪減剔除。他以佛經故事作喻:“悉怛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棄其骨肉,政是存其父母。佛菩薩于自己一身無不割棄,方能出其手眼,割棄眾生,割棄諸天王、修羅、餓鬼、畜生,取其所為骨肉者,屠裂而搜剔之。骨之無捐于父者,始堪還父;肉之無損于母者,始堪還母。其不堪還父母者,即不堪飼餓鬼,喂畜生。地獄生天,判于一瞬,是無中立,無等待也。毅儒佞佛乎?見經則捧,遇佛則拜,有存佛,無選佛也。”[8]張岱形象地說明了自己的創作觀:必須要有析骨割肉的勇氣與魄力,力求精練簡潔,以形成個人獨特的風格。
然而熟讀佛經,并不等同于參透佛法。張岱曾與道隱討論《華嚴經》,詢問西湖景界之大小。道隱曰:“佛言世間凡事大小,皆由心造。若見為大,則芥子須彌矣;若見為小,則黃龍蝘蜒矣。佛于此只不動念,則景界俱空,大小盡化,蕉鹿莊蝶,一聽其自為變幻,于我空相,則亦何有?以余所見,大小高下只在目前。……爾若只以舊夢是尋,尚在杯水浮芥中,往來盤礴,何足與于寥廓之觀。”[9]所謂景界之大小取決于人心。道隱委婉勸說他不必執著于往日美夢,而應擴大個人眼界。
然而明清易代,張岱一夕之間從風流名士淪為明朝遺民,終究難以釋懷。他常反躬自省:“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后人妝點語也。饑餓之余,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做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10]這是不是張岱懺悔意識的表現呢?筆者認為,此處張岱更多的是在承認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快園道古》載:“世界鼎革,譬如過年清銷賬目,余見積善與積不善之家俱有奇報,而目前造孽之人受報尤速者。此是年近歲逼,賒取年貨,一到除夜都要銷算,不能久延也。”[11]可證其對待因果報應之態度。
四、張岱看待佛教之態度
入清后,張岱曾在《贈王二公詩》中透露向佛之意:“二公許我數年前,雜取碎碟及犀魄。刻畫梁山作念珠,剛是一百單八粒。”但他還是更習慣都市的繁華與熱鬧,最終“恨我雄心未肯降,攝伏群魔仗佛力”。
張岱雖然推崇李贄,但在佛學思想上卻并沒有像李贄那般狂熱。萬歷十六年(1588),李贄削發去冠服,盡管未曾受戒,也未遵守佛門儀軌,但他堅持以居士身份立言。他受凈土思想影響較深,還在修行上提出了不少個人見解。他提出:“愿若無張掛爾圣母所示一紙,時時令念佛學道人觀看,則人人皆曉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彌陀,縱然不念一句彌陀佛,阿彌陀佛亦必接引。”[12]李贄重視修行之法,強調真假佛之分,認為人們之所以不能得道,是因為他們所念的是假佛。張岱并不是一名信仰至上的宗教徒,因此他對這些宗教儀式時常是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甚至會覺得滑稽可笑,因此也難免有所責怪與諷刺。如《海志》講述了他游玩普陀的經歷見聞:“補陀以佛著,亦以佛勿盡著也。……無佛則無人矣。以佛來者,見佛則去,三步一揖,五步一拜,合掌據地,高叫佛號而已。至補陀而能稱說補陀者,百不得一焉。故補陀山水奇絕橫絕,而《水經》不之載,輿考不之及,無傳人則無傳地矣。余至海上,身無長物足以供佛,猶能稱說山水,是以山水作佛事也。余曰:‘自今以往,山人文士欲供佛,而力不能辦錢米者,皆得以筆墨從事,蓋自張子岱始。’”[13]張岱訪普陀山并無功利性目的,事佛態度十分通脫,并不拘泥于所謂的佛教儀軌。
在《自為墓志銘》中,他直言:“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14]這似乎是一種自我貶低,但又更像是一種自我表白。他雖在自嘲一事無成,卻不沮喪低落,因為這便是真實的自己,符合他“物性自遂”的主張。他為自己作墓志銘,其實是想通過這種特殊的方式更好地表達最真實的自我,其間暗含自我肯定。
結語
明朝末年,政治腐朽,民不聊生,曾經輝煌的王朝最終走上了亡國的不歸路。淪為遺民的張岱,急需排遣胸中塊壘,而佛教適時地走進了他的心里。盡管如此,他與眾多晚明士紳一樣,只是“一個不斷去參訪佛教圣地的人,浸潤佛教文化,能輕而易舉地引證佛經,……他關心僧伽制度的健全,積極地捐助和支持佛教的道場;這在一定程度上因為佛教道場是士紳精英生活的文化環境。”[15]從小就開始接觸佛教的張岱,并不是一個狂熱的宗教信徒。對于他來說,佛教同戲劇、琴藝等一樣,屬于他眾多的興趣愛好之一。不過興趣廣泛的張岱,其實自制力極好,很少癡迷于某種事物。他曾熱衷于斗雞,甚至寫出張揚灑脫的《斗雞檄》,但在讀稗史時得知唐玄宗因斗鶏亡國后,他便不再斗鶏。當然,王朝最終的命運并非由他一人的習慣來決定的。
參考文獻:
[1](明)張岱著,《白衣觀音贊并序》,《張岱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28頁。
[2](明)張岱著,《陶庵夢憶·曹山》,《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0頁。
[3]《西湖夢尋·高麗寺》,《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第69頁。
[4]《西湖夢尋·靈隱寺》,《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第24頁。
[5]《西湖夢尋·云棲》,《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第85頁。
[6]《西湖夢尋·放生池》,《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第55頁。
[7]《與祁文載》,《張岱詩文集》,第231頁-第232頁。
[8]《紀年詩序》,《張岱詩文集》,第116頁-第117頁。
[9]《西湖夢尋·武林道隱序》,第5頁。
[10]《夢憶序》,《張岱詩文集》,第110頁-第111頁。
[11](明)張岱著,《快園道古》卷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頁。
[12](明)李贄著,《焚書·讀若無母寄書》,《焚書 續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41頁。
[13]《海志》,《張岱詩文集》,第159頁-第170頁。
[14]《自為墓志銘》,《張岱詩文集》,第295頁。
[15](加)卜正民著,張華譯,《為權力祈禱——佛教與晚明中國士紳社會的形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