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秘密不會飛

1

許多年之后，我想我依然會記得央小凡。

那是初春，天依然很冷，她站在門口，穿藍白格子的裙子，白色絨毛的明黃色靴子，粉色的毛衣，像一個芭比娃娃。這樣的裝束，很快將我們的視線從英語老師喋喋不休的嘴上轉移過去。幾乎所有的男生都發出“噓噓”的怪叫聲，他們因為長期的審美疲勞而蒼白的臉上，也瞬間有了紅潤的光澤。而戴著近視眼鏡的女生們，則將嫉妒又不屑的白眼彈出鏡框。英語老師許久沒有見過這樣興奮的場面，幾乎有些招架不住，用黑板擦憤憤地砸了許多下桌子，這才沒讓男生們的腳步隨著視線一起沖將出去。待課堂里重新恢復了安靜，老師的怨氣早已轉移到了央小凡身上，她冷冷地沖央小凡點點頭，說：“新來的吧，隨便找個座位吧。”

教室里瞬間靜得可以聽到英語老師粗重的喘氣聲，50雙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一步步走進來的央小凡。央小凡在短暫的猶疑后，試探性地朝我走了過來。出于本能的反應，我即刻將旁邊的書本嘩一下全移到自己這邊，又順手拿過抹布，擦了擦落滿灰塵的座位。等我收拾完畢，央小凡悄無聲息地坐下來。我再抬頭，才發現所有女生的眼睛里都充滿了怨怒，而大多數男生的臉上，也寫滿了嘲弄和戲謔。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央小凡偷偷遞來一張紙條，展開，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謝謝你，給了我一個解除尷尬的位置。我側頭看她，她的眼睛，早已目不轉睛地看向了黑板，迎接我的，卻是前排陳大鵬狡黠的一笑。我忿忿地瞪他一眼，不料正被英語老師窺見，她冷漠地將我叫起，讓我回答她剛才的提問，我正在迷茫，央小凡又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將22頁第一個句子翻譯成漢語是，究竟誰才是最忠誠的那個守衛者。

我的難堪，以央小凡的紙條開始，終于又以她的紙條結束。但，我與央小凡的故事，卻才剛剛拉開帷幕。

2

我并不是一個討女生喜歡的男生。我籃球不好，長跑也差，唱歌從來都是跑調，成績也總是徘徊在中下游的水平。我在女生們的眼里，基本上是一無是處。在央小凡到來之前，我生活的全部便是讀書。女生們不會鶯飛燕舞地圍在我身旁，男生們也不會稱兄道弟地在課下拉我胡吹神侃。

而央小凡的出現，卻改變了我的生活。

央小凡是個優秀的女孩，成績好，又活潑美麗?？墒撬恢?，正是她的出色，讓她很迅速地被人群隔離開來。所有人都希望靠近她，但所有人又都裝出不屑一顧的模樣，遠遠地將她丟開。只有我，有最充足的理由和她接近。

就這樣，如一粒瑩潤珍珠的央小凡，與粗笨如石子的我，奇怪地被放到同一個蚌殼里，在摩擦的疼痛中逐漸熟悉起來。

每到課間，央小凡最愛做的，就是趴在書桌上給我講她讀來的故事。

有一個寓言，她只講過一遍，但我卻記得很清楚。說的是有一個理發師知道了國王頭上長角的秘密，他為了活命，向國王保證他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于是，國王饒恕了理發師。日子一天天過去，理發師的內心卻因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而備受煎熬。終于有一天，他無法忍受痛苦，跑到樹林里，找一個樹洞，將秘密講了出來。第二天，國王長角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國，國王很憤怒，找來理發師。理發師堅持自己沒有跟任何人泄露秘密，只對著一個樹洞說了一次。國王說，樹葉飄向全國各地，我的秘密也被樹葉帶到每一個地方，這就是一個秘密傳播開來的方式，也是我要殺你的理由。

央小凡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春天的傍晚，大朵大朵的玉蘭花，將淺淡的芳香飄游至每一個角落。她看著窗外大片粲然的白，突然扭頭對我說：“我有一個秘密，你能不能為它找一個溫暖的角落珍藏？”

3

真沒想到，看上去如此完美無缺的央小凡，竟是被迫從原來的學校轉到我們學校來的。原來，有兩個喜歡她的男生，爭著要在她面前表現自己，出于一個漂亮女孩的虛榮和一時的惡作劇想法，央小凡與他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兩個男生，為了央小凡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彼此成為仇敵，并在一個冬日的午后，在學校的小樹林里打到頭破血流。這一事件的直接導火索——央小凡，在全校大會上被點名批評，并被記過處分。昔日風光無限的央小凡，終于無法忍受周圍的冷眼和嘲諷，跟隨剛剛離婚的媽媽來到外婆家所在的這個小城。

央小凡講完這個秘密的時候，將手伸到我的面前說：“唐小均，你看，我和我媽媽一樣有很曲折的生命線呢，但我一直相信，在每一個浪尖上，我都會遇到一個好的舵手，幫我渡過。第一次走進這個教室，在一片起哄聲里看到你幫我整理書桌，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個好心的舵手?！?/p>

我微紅著臉，聽央小凡認真地講完，我很想告訴她，其實她也是我的舵手，在她之前，不僅沒有一個人肯將自己的秘密告訴我，甚至連一個淡如水的朋友我都沒有。是優秀的央小凡讓我知道，原來即便是一株最微不足道的小草，在春天里也會希望有路人欣賞它的那一點綠色。

我將對她的感激留在了心底。我決心好好為她保守這個秘密，不管這個秘密如何在心底肆虐瘋狂，我也不會讓外人窺到一絲一毫。

我和央小凡，在她被人冷落的兩個月里，度過了外人無法介入的快樂時光。我們一起爬上學校的后山，一起走遍小城的大街小巷，一起去空落落的電影院看老舊的港片，又在學校的校報上合作寫漫畫故事。我們猶如一艘在大海中漂泊的小船，船與槳相攜在一起，開始了一段溫暖的旅程。

但是我們誰也不知道，不遠處的前方，會有暗礁在等待著我們。

4

不久，班里組織了一次晚會。央小凡唱完一首《朋友》后，在臺下稀稀落落的掌聲里并沒有扭頭下臺，而是站在講臺上，拿出一沓卡片，說：“來了這么久，都沒有與大家好好地交流，其實我并不是一個驕傲的女孩，我希望與你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朋友，這是我在課下為大家畫的漫畫，現在送給你們，希望我能像這些可愛的漫畫一樣，給你們帶去一點點快樂。”

那些卡片，顯然是央小凡精心準備的，精心到每一張卡片上都寫著一句慰藉人心的話，精心到連我都不知道。當央小凡像只美麗的蝴蝶，飛翔在一個又一個同學之間時，我卻如一株即將枯萎的小草，在最后一抹夕陽里，慢慢冷寂下去。

央小凡的外交策略非常有效，不過半個小時，她便將每個同學的心拉攏到自己的船上了，而那個悠閑劃船的我，卻在一片擁擠熱鬧里失去了昔日的位置。

央小凡重新變成了一只會飛的蝴蝶。教室里開始有她優美的歌聲，愛扎堆兒的男生們，總不會忘了在談論話題的時候叫上央小凡；八卦的女生們，盡管帶著少許的嫉妒，可還是樂意讓見多識廣的央小凡參與其中；而老師們，更是喜歡這個漂亮又會說話的女孩。一瞬間，央小凡擁有了一切，也是在瞬間，我又變成了那個一無所有的孤單男生。

當班主任為了照顧成績優秀的央小凡，將她調至前排中央的座位時，我看著歡天喜地離開的央小凡，終于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她所說的溫暖的舵手，至多是一個替她做搬運工的碼頭挑夫罷了。

于是，我在想，那個秘密，是不是也要跟隨我的腳步，踏遍每一個角落？

5

我將這個瘋長的秘密，在校報上發表出來。盡管用了化名，但生動的描述還是讓每一個看到文章的人都知道，小說中的主人公即是央小凡。央小凡從來沒有對第二個人講過的秘密，像一只長了翅膀的鳥，呼啦啦地飛遍了校園的邊邊角角。甚至，連看門的阿姨都知道，初二（3）班的央小凡，是被原學校的風言風語給擠走的。

快樂了一個月的央小凡，就這樣再一次陷入冰冷的洞窟。昔日圍繞在她身邊的蜂蝶，再也尋不見蹤影。

我一直以為，央小凡會再返回來找我，請求我的原諒，告訴我其實她一直都沒有將我這個朋友忘記?？墒?，她自始至終都保持了沉默。她再一次，一個人承擔了凄風冷雨般的流言。

我在央小凡的冷淡中猶豫了許久，當我終于鼓足了勇氣，希望與她冰釋前嫌時，央小凡卻連機會都沒給我，便悄無聲息地跟著再次嫁人的媽媽離開了小城。

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失落和感傷，為一個不過才相處了一年的女孩。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個許久不用的筆記本里，發現了一張沒有署名的紙條，上面寫著：如果知道秘密會飛，我會讓它永遠埋藏在心底；如果知道朋友會走，我寧愿從來都沒有相識；如果記憶會溫暖地停在那里，我寧愿承受一切蜚語流言。

我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