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也許正是因為我嘴笨,才有個好姐妹叫伶俐。伶俐,人如其名,伶牙俐齒。
有一個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朋友,是一件無比威風的事。比如被男生欺負了,她會叉著腰一步并作兩步殺到男生面前,像教育孩子一樣噼里啪啦說個沒完,而且分貝越來越高,被罵的男生嚇得一聲不吭。同學們最怕的就是跟伶俐吵架,背地里都喊她炸藥桶。
但有這樣的朋友也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形象!形象!”每次我都要提醒她注意。這更是一件危險的事。她有啥說啥,什么都藏不住,每次跟她講小秘密,她都會伸出小拇指:“我要是說出去,我就這么大?!苯Y果,第二天,我的秘密就在班里傳開了。
我曾偷偷地跟她說某某男生很好,其實,僅僅是欣賞而已。但我的感情,她卻比我還勇敢。她跑到那個男生的班里,命令似的對他說:“我們家死丫頭喜歡你?!惫烙嬋思乙詾樗谴蚪俚摹N业倪@一場暗戀,被她攪得一團糟,就這么夭折。
我生氣地說:“你能不能閉上嘴一會兒,少說話會死啊?”
她吐吐舌頭:“長嘴干嗎的?”
但是大嗓門突然敗給了一個男生。不是說那個男生比她能說,而是他長得好看。我沒有告訴過她,我很討厭那個男生。我不愿意牽絆她的幸福,于是,我選擇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生活中溜走了。
我換了座位,主動疏遠她。她覺察后,一臉潑婦樣沖到我面前:“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干什么啊,你?你把我當什么了啊?告訴你,男生都是浮云,閨蜜才是王道!你不點頭的男生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齊刷刷的目光向我這邊殺來,我說:“丫頭,你抽瘋???”心里卻無比地感動。
是的,閨蜜才是王道。我們一起上課,一起自習,一起走街串巷尋找美味小吃。坐在一個教室,看著一樣的窗外;穿梭在同樣的街道,討論共同認識的人、一起聽過的歌、一起看過的電影、一起逛過的商場。偶爾到精品店淘到一根頭繩、一枚發卡,我們都能噼里啪啦向對方炫耀幾天,這些都是男生們無法理解的小快樂。
她經常跟我說:“激情是生命的全部,喜歡的事就去做,要不然永遠沒機會了?!?/p>
我跟她說:“你將來去當演說家,我當小說家?!?/p>
■
可是,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飾演著惡魔角色。
小時候我們住在鄉下,玩過家家,她不小心把人家的柴火垛點著了。她嚷嚷著:“完了!完了!”我安慰她:“我不會把這事抖出來的,只要死不認賬就行?!蔽覀儧]敢去叫大人,直到被人發現,一堆柴火快成灰燼了。
那家主人質問:“誰點著的?”我怕她挨打,堅決不說。
“到底誰點的?”我一陣戰栗,緊閉著嘴,低著頭。
“是然然!”她竟然指著我。我吃驚地看著她,懵了。還沒等我辯解,那家主人幾乎連拖帶拽把我弄到我媽面前。
我媽一聽說我把人家的柴火垛點著了,二話不說,揚起巴掌就要打我。那家主人連忙拉住,我以為他要護著我。誰知道他陰險地來了一句:“著了就著了,這沒事。關鍵是她撒謊。”我媽的臉色已經由灰轉黑了。
我哭著吼著說不是我點的,惡狠狠地看著伶俐,滿腔憤怒。但她不斷地添油加醋,死的都被說成活的了。我媽一向英明,那天竟然也不相信我。多年以后,我跟我媽說起這事,她笑笑,也不曉得她到底相信沒。
我和伶俐每次鬧別扭,她都要一路殺到我家。我說一句她能反擊10句。我被罵傻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天生不會說話,更別提罵人了。她那張惡毒的嘴巴在我心里埋下了很深的陰影,以至于我得了潑婦恐懼癥。
后來我學聰明了。無論她說什么,我最有力的反擊就是沉默,堅決不理她,除非她親自道歉。
事實證明這招很奏效,屢試不爽,一直到我們達成協議:不再爭吵,一致對外。
我們進了同一所高中,互相抹殺了對方的暗戀。那個夏天那么長,長到好像永遠不會過去一樣。我們開始住校,伶俐是宿舍臥談的主角,她把演說家的潛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演說家和小說家的夢想都死在了高考的魔爪下。
■
她退學了,我復讀了。
突然靜下心來學習,我才發現沉默并非一件壞事。她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她和什么人交朋友,不知道她有沒有學會喝酒、抽煙,不知道她有沒有遇到一個沉默的閨蜜,不知道她過得快不快樂,甚至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想繼續上學。
從以前的同學口中隱約知道她談朋友了,脾氣也變了一些,我嚇了一跳。心里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我們會變得生疏。
我很少和她聯系??晌以趯W校里受委屈的時候,還是第一個想到她,在電話里哭得天昏地暗,她聽完火速趕來。遠遠地就聽見她喊:“受委屈想到我了???平時連我電話也不接。死丫頭,你跟我耍什么臭脾氣?這么長時間不搭理我???,出事了,還想著我吧。”
她像個轟炸機一樣滔滔不絕,嘴還是那么惡毒。
我說:“你怎么一點沒變,還是這么能說!”
她擺出自由女神的姿勢:“為沉默的人類伸張正義?!?/p>
歲月不寬宏。復讀的時光,飛快地奔跑。隱隱地覺得高考后自己會走得很遠很遠,心底的不舍,宛如用頭發打成的結,套不住兔子的尾巴。
我去了大學,大部分女生都捏著聲音說話,蚊子似的。再也沒人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了。
寒假回家,一見面我就跟她說個沒完沒了,她卻細聲慢語的。我問她怎么面黃肌瘦的。她笑著說她在減肥,消瘦就是追求,骨干就是力量。她要變淑女。
我面前這個大大咧咧的假小子,瞬間變得很陌生。
■
我們不在一個城市,盡管通訊那么方便,但很多東西是無法通過簡單的聲音來傳送的。我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給對方發短信,詢問彼此在做什么。不在一個生活圈子,會有很多隔閡。
高中的同學都疏遠了,我很害怕我和她也如《獨自等待》里的陳文所料:就這樣看著他們從你身邊來了又走,等你真的回頭的時候,并沒有誰還在原地等你。
又一次放假回家,我拿著我寫的小說想跟她炫耀,想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我跟她打招呼,她遠遠地看著我笑。是潑婦路線改成淑女路線了,還是歲月真的是把殺豬刀?很失望,想象中她應該破口大罵:“你個挨千刀的終于回來了??!”
既然這么淡漠,那么約定的事也早九霄云外了吧?;丶椅野央s志扔進了柜子里。
還是按捺不住去她家找她。我習慣性地沉默,她也只是笑。我奇怪地看著她,她也奇怪地看著我。她媽媽見我來了,拉著我的手,替她辯解說,其實她很想我。
我轉身看著她。她依舊笑著,恍如過了一個世紀。
她真的是蛻變成淑女了,低著頭,不說話,只沉默,文靜了許多。即使被欺負,被侮辱,被責罵,她也安靜地站著。
我越來越覺得她的笑容很美,以至于我都忘了她曾經的大嗓門。倒是我,不知怎么了,像是剛從牢里放出來,十幾年沒說話似的,在她面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為沉默的人類伸張正義?!钡谝淮斡X得語言真是魅力無窮。
我們一起去看海,她歡快地笑著,有著不可磨滅的孩子氣。忽然覺得她并沒有改變,反正人們的大多數語言都是廢話。崔健在《花房姑娘》里面用他嘶啞的嗓子唱道:“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蹦翘焖龥]有問我,但我還是面朝大海把嗓子吼到嘶?。骸傲胬?,你要當演說家,你要當演說家……”
我去上學前,她送給我一張CD,指著上面的一個曲子讓我聽。
我在火車上打開電腦插入CD,《你離開南京,從此沒人和我說話》,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歌詞,悲傷到無聲。
突然覺得火車加速了,眼淚無聲。
■
是的,她和《鋼琴課》里的艾達一樣:活在無聲的世界,擁有黑暗的技能。落榜后她說她在家練習當演說家,寒假她說她在減肥,我竟然跟我媽一樣對她的話堅信不疑。其實那是長期過度大吼導致嚴重的聲帶小結,不能大聲說話。癌變后,她漸漸失去說話的能力,直至只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