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霧。城市因為有了霧,會即刻不知所措起來。路燈不知所措起來,天早該大亮著,燈還大開著;車輛不知所措起來,它們不再是往日里神氣活現的煞有介事,大車、小車不分檔次,都變成了蠕動,城市的節奏便因此而減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來,早晨上班不知該乘車還是該走路,此時乘車大約真不比走路快呢。
我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步行著上了路,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著,我慶幸我對這走的選擇,大霧引我走進了一個自由王國,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內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氣派,這氣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長征一般的艱辛。
為何不作些騰云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么多的勇氣和主動,那么多的浪漫和瀟灑。霧能被你步履輕松地駕馭,這時你駕馭的又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著霧里的一個城市,霧里的一個世界。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只有于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
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誡,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著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那是兩條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單用一只腳著地轉著圈兒地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和肩一樣平,進三步退一步;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旦,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么?何不走個小瘋子?舞起雙手倒著一陣走,正著一陣走,側著一陣走。最后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著走才最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于感到了我自己。
我在大霧里醉著走,直到突然碰見迎面而來的一個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蹌著自己。感謝大霧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備,感謝大霧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于是,你和我不得不繼續古怪著自己擦身而過。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濕潤都朦朧,剎那間你和我就同時消失在霧里。
當大霧終于散盡,城市又露出了她本來的面容。路燈熄了,車輛撒起了歡兒,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隊。我也該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態,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樣,“正確”地走著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霧里的我和大霧里的你卻給我留下了永遠的懷念,只因為我們都在大霧里放肆地走過。也許我們一生不會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視霧中一個突然的非常的我,一個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視這樣的相遇,或許就在于它的毫無意義。
然而意義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有意義?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
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當你忘形地駕著大霧沖我踉蹌而來,大霧里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